第50章
日上中天,时近正午,来了个小丫头,来传祁老太太的话,请林幼荀去春萱堂用午饭。
安璃抓了一把窝丝酥糖塞到小丫头手里,笑着问:“除了我们四奶奶,还有哪些太太、奶奶们陪老太太用饭呀?”
小丫头天真烂漫,捏着酥糖不自觉舔了舔嘴巴,“今儿在府里的太太、奶奶、姑娘,老太太都让请了,我来请四奶奶。”
安璃心里有了谱,拿了一颗糖剥了糖纸,塞进小丫头嘴里:“吃吧,我们四奶奶性子随和,没那么大规矩。”
小丫头咬着香甜的酥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四奶奶好性又大方,所以,黄莺姐姐才点我来请四奶奶。”
说完,捂着塞的鼓鼓的荷包,一跳一跳地走了。
安璃扭脸看到林幼荀,笑着说:“小姐,你瞧,这小丫头瞧着也不算小了,还一身孩子气。”
“难怪黄莺让她来我们院。”平瑶也笑。
黄莺是祁老太太最得力喜欢的丫头,让这小丫头来请林幼荀,是护着这小丫头。
林幼荀擡头看看几乎在头顶的日头,莞尔一笑,老太太真是个妙人,大家族人多规矩多,祁寰昨日回府,今天一早就又去了老太爷屋里,老太太请一众儿媳、孙媳、孙女儿用饭,想来也和祁寰在庄子赈灾降租有关。
但府里这些太太、奶奶们个个心眼灵透,听她们说话老太太嫌累,特意临近饭点了才来请人,用春萱堂的茶饭堵了她们的嘴。
“小姐,今儿天热,一丝风都没有,树叶都不动,换上这件海棠红的纱衫吧。”平瑶打开衣橱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衫说。
夏日天热,衣衫既要上身舒服又要透风,要求布料极薄,否则穿起来闷热。而外出应酬的衣衫又不能透出皮肤,薄如蝉翼的丝料要染得鲜亮又清爽。
平瑶将纱衫在林幼荀身前一比,笑着说:“这料子是姚老掌柜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是在宁波府买来的洋货。咱们江南什么缎子、绸子小姐没穿过,姚老掌柜说这洋夷的东西唯有一点稀奇,说是料子织成后,冬日里铺在雪地上让料子缩起来,这样夏日里穿上才会凉爽舒服……”
穿衣镜里,海棠红映着林幼荀,衬得她整个人晶莹剔透,雪堆出来一样,而她周身缭绕着一种无来由的撩人妩媚,平瑶看得呆了。
“不穿这件,换身家常衣裳。”林幼荀抿唇。
平瑶、安璃尚未嫁人,不懂林幼荀身上这种说不出的柔媚所为何来,只是看得脸红心跳,本能知道自家小姐不能这样去春萱堂,立即选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衫。
天蓝纱小袖衫子,配着湘色罗裙,头上也只简简单单戴了一对鬓钗、两支簪子,主仆三人自觉打扮的很是稳重,去了春萱堂。
春萱堂里珠动翠摇,莺声燕语,林幼荀先向老太太行礼,再按着长幼之序依次行礼。
大太太竟然也来了,出乎林幼荀意料。
大太太阴着一张脸,脸色难看,却到底不敢为难林幼荀。
见她没有发作,四太太立即扶起林幼荀,“快起来。”
六太太更机灵,携着林幼荀的手,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林幼荀让她看得颇不自在。
终于行完礼,众人依次落座,黄莺指使着丫鬟上菜奉茶,老太太果然不想让她们闲着。
一时饭毕,老太太叹了口气,“寰儿回来后和我说了庄子里的情况,民生多艰,咱们府今年的租子全免了。”
春萱堂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姑娘们满脸好奇,太太、奶奶们有的事不关己,有的说“老太爷、老太太慈悲”,没人多问。
这是府上的事,是外头爷儿们的事,轮不到她们操心。
“前些日子施粥赈灾的情形你们也见到了,这场灾太大了,要想多救几条命,光免租子还不够,还要赈济一些粮食,让他们挨到下一季庄稼熟了,才算救到底。”
老太太摇头叹息。
“老太太说的是。”众人应声。
黄莺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本绢簿,上面贴了红签,签上写了“功德”二字,众人都明白了,老太太这顿饭不是白吃的。
“老太爷他们在外面向乡宦、举人们募化,咱们内宅妇人们也不能视而不见,也做一些赈济。”老太太指着姑娘们说,“你们女孩儿家,每月那点月例银子还不够买花买粉,你们写一笔一两银,都记在我名下。”
姑娘们齐齐起身,一片脆嫩的“多谢祖母垂爱。”
太太、奶奶们也都舒了口气,姑娘们只用写一两银,她们至多十两、五两,这点银子她们乐意出。
老太太不是为了名声面子,苛刻儿媳、孙媳的人。
太太们在缘簿上写了十两,奶奶们拿起笔登上了五两。
黄莺持着缘簿转了一圈,独独略过了何文笙,何文笙面上阵红阵白,坐立难安。
“黄莺姐姐,”六姑娘嘴快,招手叫黄莺,“何姐姐还没写呢?”
黄莺停步,笑微微开口:“六姑娘你错了,这是咱们祁府女眷的心意,与何姑娘无关。”
六姑娘脸色一变。
何文笙脸色霎那惨白。
祁老太太宽厚,对寄住在府上的客人,无论富贵贫贱,都关爱有加,从不曾如此不近人情过。这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何文笙一个外人,为何恬不知耻地住在祁家?
“老太太,”大太太气晕了头,霍地起身,“文笙她不是外人……”
“大太太,这是祁府,何姑娘姓何。”黄莺说。
“姓何就一定是外人吗?我早有打算……”大太太气得失了理智,几乎口不择言。
“老大媳妇,你别发昏。”老太太厉声喝止。
大太太吓得咬住了舌头,疼痛让她恢复了理智,没敢再往下说,眼睛一闭,跌坐在椅子里。
“姑母。”何文笙哭着扑到大太太身边。
“快,擡大太太去厢房,请大夫。”黄莺点了三四个丫鬟,有的擡、有的扶,将何家姑侄俩送出了春萱堂。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一时之间惊的呆了。
看看祁老太太,又看看林幼荀,府里人多嘴杂,没有不透风的墙,祁寰去庄子里的这段日子,大太太折腾林幼荀的事儿,众人或多或少都知道。
老太太这是给林幼荀撑腰呢。
“寰儿媳妇,你过来。”老太太向林幼荀招手。
顶着一屋子人的目光,林幼荀挨着老太太坐下。
“你们啊,”老太太对众人叹气,“生来就养尊处优,坐享玉食,根本不知道凶年饥岁的险恶,快要饿死的人,什么做不出来?哪个庄子不饿殍遍地?哪个庄子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惟独咱们祁家那几个庄上,近千户人家,没有一个饿死的。这都是寰儿的功劳。”
春萱堂里没有人再说笑,气氛凝重,几位太太心里叹息,经此一事,老太爷更为看重祁寰,下一辈中,祁寰的地位将无可动摇。
妻以夫荣,祁寰有出息,林幼荀作为他的妻子,自然得老太太看重。
众人还是觉得别扭,自古以孝治天下,大太太身为祁寰的嗣母,老太太怎么就不给她体面?
“不止寰儿,还有寰儿媳妇,”老太太像是为她们解惑,慈爱地轻轻拍了拍林幼荀,“林家富而仁,将自家预备荒年的谷仓都赈济了出来。妻贤夫祸少,从今往后,谁都不许再欺负寰儿媳妇。”
众人恍然大悟,却一阵无语,老太太这话说的,大太太仗着嗣母的身份都没讨着好,谁还敢惹林幼荀。
老太太心知她们未必服气,又叹了口气,“以咱们祁家的规矩,内外分明,内宅不问外事,但我觉着内宅女眷也不能只坐享安荣,不问世事,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你们。”
“老太爷他们帮着县、府向大小乡宦、举人们募化,住在城里的多少都登上了一笔银子。可住在庄子里,竟有数家连笔都不肯拿,还有人说出一番让你们想都想不出的话。”老太太面上隐有怒容。
“老太太,他们怎么说?”林幼荀连忙问。
众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说遇到这样的凶年,是上天要惩罚那些刁民,上天降灾,谁要你赈济?你若非要救,就自己救,凭什么强迫我们捐银?我们身为乡宦、举人,不照顾我们也便罢了,还来强迫我们出银子,简直可笑。”
林幼荀惊呆了。
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这些乡绅竟然说是上天降灾惩罚刁民,饿死活该。
这些人田连阡陌,让他们拔一根毫毛他们都不愿意,这就是读圣贤书功名在身,做过高官享厚禄的乡宦吗?
春萱堂里顿时哗然,祁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也断然没有那般铁石心肠。
“唉,世道啊……”老太太终究没有多说,疲乏地按了按额头,“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累了,你们回去吧。”
林幼荀从春萱堂回来,心情不好,恹恹地圈在躺椅里,思绪纷乱。
“小姐,”平瑶隐约猜到原因,想法引她转移情绪,“姑爷昨晚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都堆在书房,有一大包书稿,姑爷不许书童碰,小姐要不要替姑爷理一理?”
林幼荀摇头,“不许书童碰,难道就许我碰了?”
“小姐,”平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猜我怎么知道姑爷不许书童碰的,那小书童找我说了两次了,眼巴巴的,若是没有什么人授意,他干嘛非拦着我说。”
至于是谁授意,林幼荀静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祁寰的书房不大,前面一丛修竹枝叶繁茂,苍翠欲滴,林幼荀将两侧的门窗都开了,坐在书案前,整理祁寰带来的文稿。
理着理着她竟看入了神。
这是祁寰在庄子里赈灾写的日记,看得出记得很急,有些字写的很潦草,反而更能感受到他当时的情绪。
他写庄园附近的见闻,饥民盈野,他写施粥赈济的策略,青壮一处,妇孺另一处,他写饥民之间为了抢夺一块馒头的你死我活,他写乡宦的为富不仁,他的笔忠实地记录那个冷酷的世界。
溽热暑日,林幼荀遍体生寒。
林幼荀脑海中突然想起一段话,她年幼时没有看懂的话,她拿起笔无意识地在空白处写“……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①
捏着笔,林幼荀突然失声痛哭,平瑶、安璃吓坏了,她让她们出去,她甚至说不清她哭的原因。
有人冲进来,蹲跪在林幼荀面前,用两手抱住她的头,“幼荀,你怎么了?”
是祁寰。
林幼荀看着他,手里抓着纸,只是摇头。
祁寰将她全身摸了一遍,确认她身体没事,才拽过那张纸。
“不怕,有我在,我们不会被‘吃’的。”
林幼荀浑身一震,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到抽噎。
祁寰不顾林幼荀脸上的眼泪鼻涕,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像安抚幼儿一样安抚她。
等林幼荀稍稍恢复理智,埋在他胸前一张脸红到烧起来,推他却推不动。
“夫人,陪我一起进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