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祁寰多了一桩差事,教习内书堂,就是去内书堂教内廷二十四衙门选送的小宦官读书识字。
这是那日见完靳永辅靳公公后,得来的差事。
本朝奏章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这就要求司礼监负责批红的太监能读书会写字,且有一定的政务处理能力。
于是便设立了内书堂、文书房。
几十上百年沿袭下来,内书堂对于宫中宦官的意义,犹如外朝的国子监,非内书堂出身,进不了司礼监。
宣宗皇帝刚设立内书堂时,着翰林院官教习,当时的杨编修一听要教宦官读书,当即表示要致仕,宣宗皇帝不准,杨编修只能委委屈屈地同意。
那时的翰林院官,总要摆出个被迫无奈的姿态。
到了如今,教习内书堂在翰林院中成了抢手的差使,听着不是很荣耀,实际上对仕途却有极大的好处。
在内廷宦官里,内书堂好比官员的进士出身,只有内书堂结业,才能进入司礼监,进而有可能成为秉笔大珰乃至掌印太监。
本朝不乏教过的宦官成为司礼大珰,而后极力推荐当时教习的翰林入阁的前例。
靳永辅靳公公举荐祁寰教习内书堂,一方面是这个差事不错,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祁寰的性情,看看他怎么对待小宦官。
祁寰面上平静地接下差事,心里却翻腾的厉害。
梦中那一世,他没有做过这个差事。
教习内书堂,是朝臣与内廷太监交好的最稳妥的途径,对仕途上的助益,祁寰当然知道。
他有自信没有这个差事,他也能在官场上高升。
他算不得喜欢这个差事。
可祁寰回家时看着林幼荀,他的心情无法形容的激动欣喜:他的人生与梦中的不一样了。
这一世,他绝不允许林幼荀离开。
时间过得飞快,又一年柳暗花又红。
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有二三百人,五位翰林教导,五日一轮。
论年龄资历,祁寰是五人中年龄最轻的,论姿态,他也不是五人中最能折腰的。
但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们最钦敬的教习,是祁寰。
“咱们内书堂规矩最严,凡是背不下书,描红写的不堪入目,或者敢污损了书纸,都要挨板子。”提督内书堂太监紧张地向司礼监一众大珰们汇报,“教习师傅们都是清贵的翰林,哪里敢劳他们动手,一向由翰林师傅们批下数字,交给提督处责打。”
“祁编修却不大一样,他见有些小宦官总背不下书,便耐心讲解文义。这样一来,他们听懂了,很快就能背下了。”提督内书堂太监颇激动,“我在内书堂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对这些小崽子如此谆谆教导的教习。”
翰林清贵,即便知道这个差事是个美差,心里都是瞧不上宦官的。查考背书,哪个背不出,记下责罚,至于罚过之后能不能背书,没有人在乎。
像祁寰这般,谆谆告谕,不以责罚为目的,倒是个异类。
“祁翰林善教也。”司礼监掌印太监抚掌一叹,望向靳永辅,“多亏靳公,这些小崽子们有福气。”
靳永辅微微一笑,“印公,咱们这些人也都是进过内书堂的。”
一众着红袍的司礼大珰们,宫中沉浮多年,已都不再年轻,忆及儿时岁月,触动心肠,彼此相视一笑。
司礼大珰们事务繁多,宫中皇爷……,过问完内书堂的事,很快便说起了旁的要事。
祁宅,林幼荀听完管事们回事,心情极好,这一年,林家在京中办事格外顺利。
“阿弥陀佛,上天护佑小姐呢。”安璃双手合十笑嘻嘻地说。
前段时间,林幼荀挑了个好日子,将平瑶风光嫁出。安璃一下子成了她身边的大丫鬟,胆子也大了。
“那可得去还愿呢。”林幼荀也笑。
三太太听得林幼荀要去进香拜佛,神秘兮兮地拉住她单独说话。
“妙峰山的圣母娘娘最灵,你一定要去拜一拜……”
“圣母娘娘也掌财吗?”
“哎,你……圣母娘娘求子最灵!”
林幼荀哭笑不得。
“夫人,要不也去妙峰山拜拜?”安璃小声劝。
说来,林幼荀嫁入祁家已快三年了,祁寰……只有她知道,床榻之上他多重欲,即便成亲这么久,日里夜间云雨欢爱不断的。
祁寰的容貌身材无可挑剔,在那种时刻,林幼荀抱着他的身体,完全臣服于欲望,“□□”中一道沉沦。
脸上腾地热了,林幼荀拿手帕扇风,这年头,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她还庆幸过自己不是易孕体质。
可成亲近三年未孕,难不成真要去上香求子?
林幼荀犹豫不决。
第二日,发生了一桩给她极大刺激的事。
天色还没大亮,祁宅的大门便被拍得山响。
“林夫人,求求你救救我家太太吧。”
来人是周府的家人、丫鬟,周太太也是南直隶人,与林幼荀交情不错。
“你家太太怎么了?”
“我家太太突发恶疾,大夫说只有百年人参才能吊住命……”
难怪来求林幼荀救命。
林幼荀当即让人包了人参,周家的人磕了头飞奔回府。
万幸,周太太的命保住了。
林幼荀得了消息,赶紧去探望,前几日周太太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差点没命呢。
周太太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拉着林幼荀的手默默垂泪。
若是旁人,周太太不好启齿,若没有林幼荀给的那支百年人参,她未必能活命,便什么都对林幼荀说了。
“我的命……我为多子所累啊……”
原来,周太太十六岁嫁入周家,已生了六胎,其中一对是双生子,共生七个孩子,五子二女。
周太太今年才二十六岁,十年生养六胎,她身心俱损,其中辛劳不足为外人道。她受够了生育之苦,误信一个口灿莲花的道婆,吃了道婆的避子药,险些送了命。
有些话周太太憋在心里,谁都不能说,今儿索性一股脑地倒给了林幼荀,甚至撩起衣衫,让林幼荀看她的肚子。
原来生孩子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两辈子没有生过孩子的林幼荀险些吓飞了魂儿。
林幼荀浑浑噩噩地走出周家,恍恍惚惚地回到家。
“夫人,三太太说明儿是个好日子,问你去不去妙峰山进香?”安璃一无所知。
“不去,不去!”
林幼荀差点跳起来,要是让她十年生六胎,天哪,光想想她都要昏过去了。
她自小精心调养身子,由宝善堂的杜大夫亲自调养的,她的身体没问题,大约她的体质是不易受孕的。
与其十年怀六胎,林幼荀分外庆幸她是不易受孕的体质。
求子的念头,霎时烟消云散。
林家盐号蒸蒸日上,在京城开的益泰差局和恒泰银号也都红红火火,银子哗哗流进林家。
林幼荀爱美,有银子,她又性情疏阔,从不自寻苦恼,年龄长了几岁,整个人都长开了,与一众夫人宴聚,常常引得人望着她发呆。
“祁家那位四奶奶,美得令人目眩。”
内眷妇人私底下的话,渐渐地,不知怎得传了出去。
祁寰也听到过这种谣传,他当时就拧紧了眉头。
这天,靳永辅靳公公突然要见祁寰。
见了面,靳永辅却不说话,他背着手踱步,面露难色。
“祁编修,外面的谣传你听到了吗?”
祁寰心里咯噔一下,“请公公明示。”
“皇爷……”靳永辅话锋突兀一转,“太子爷正值壮年,宫里宦官为了讨主子欢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有些事荒唐恶心得祁寰连想都不愿想,可那座九重宫阙,皇权之下尸骨累累。
“祁编修,你是聪明人,”靳永辅面色颓然,“内阁与司礼监明争暗斗,可要咱家说,内阁永远争不过司礼监,因为你们这些大臣总要做社稷之臣,而我们宦官只能是皇爷的家奴。家奴才是最忠心的。”
“但是,大臣可以辅佐多位君王,家奴却只能有一位主子。”靳永辅深深叹息,“你们外朝只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宫里一朝天子一朝奴啊。”
宫里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以他梦里经历的那一世,祁寰知道宫里那位太子爷即位之后,荒淫无度,他的心脏一点点紧缩起来。
“月生待她如女,我不愿月生难过。”靳永辅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祁寰脸上,“祁编修,离开京城,你可舍得?”
“厂公!”祁寰突然弯腰行礼。
“宣府、大同正缺一位巡视御史,祁编修,令叔现掌着都察院,想来不费功夫,为免夜长梦多,你们速速离京。”
祁寰临走之前,问靳永辅事情到了何种地步。
“阎王有所好,小鬼们为了上位随时等着择人而噬。”靳永辅嗓音森寒。
“今日之恩,祁寰永不相忘。”
……
京城一片繁花似锦,宣府、大同却风高雪寒、刀光剑影。
林幼荀来到了大同,从孟月生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中,猜出了端倪。
她突然很想见到祁寰,不由自主踱步走到窗前。
大同地处口外,十月初,刚刚立冬,已是北风肆虐,窗外大风吹得地动山摇。
“夫人,夜深了,歇了吧。”安璃劝她,“姑爷这一趟去了近一个月,想来快回来了。”
林幼荀叹了口气,也不知祁寰此时在哪个城堡、峪口巡视。
天成卫,在大同的东北,距离大同有一百二十多里。
“林千户,不好了,京城来的那位御史奔着咱们卫所来了。”天成卫一个军士急赤白脸地跑进千户所。
“什么?”林千户生得膀大腰圆,一脸络腮胡子,活像个猛张飞,听得军士的话,这汉子竟睁圆了眼吓呆了。
本朝以文制武,百多年下来,军权都把持在文官手里,武将只能听令行事。去年,京城派来的监军御史,一个从五品的文官,愣是将他们大同正三品的参将治得要生要死。
正三品的参将都扛不住,休说他一个小小的千户,林千户禁不住身子一哆嗦,欲哭无泪,新来的御史大人怎么就盯上他了?
“千户,赶紧准备好酒好菜吧。”一个上了年纪行事稳重的小旗劝道,“可不能让御史大人觉得咱们怠慢。”
林千户从袍子里掏出荷包,咬了咬牙,下了狠心,倒出最后一块碎银子,“给,去打酒……打最好的。”
小旗接过还带着林千户体温的银子,叹了两叹,这点银子哪能打最好的酒,少不得他还要添点。
可没法子,自家千户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子,银子都贴进挖沟掘堑的兄弟们肚子里了。
顶着尖刀一样的北风,祁寰连夜赶来天成卫。
林千户率一众小旗、总旗、百户,一群汉子带着笨拙的热情谄媚,将祁寰迎进卫所。
“大人,天寒地冻,吃点东西、喝点酒,暖暖身子。”
说着,端上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热腾腾的水煮羊肉和高粱酒。
跟着祁寰的都察院书办,险些喷笑。原来,林千户他们这些边军边将不讲究,大块的水煮羊肉也不切碎,直接盛在盆里,酒倒在粗瓷大碗里。
祁御史世家子弟,他们便是这般宴请?
“本官正好饿了,多谢林千户款待。”祁寰爽朗一笑,大马金刀地坐下,撕下一块羊肉,放入口中咀嚼。
都察院书办险些惊掉眼珠子。
林千户等人却喜得咧嘴大笑,拘谨之气一扫而空。
一顿酒饭,宾主尽欢。
第二日天色未亮,祁寰已带人巡视天成卫挖掘的沟堑。
“前些日子,忽然传出消息,北虏要进犯,巡抚、总兵传下命令,在天成卫城周边挖沟掘堑,用来阻挡北虏的骑兵……”林千户是个武人肚肠,一餐酒饭,就对祁寰推心置腹。
“天寒地冻,军士受苦了。”祁寰叹息。
“大人!”林千户万万想不到,京城来的御史,天人一般,眼里却能看到蝼蚁一般的卫所军士。
祁寰巡视完天成卫,临走前夕,让人买了数头羊,烤了给全卫所的军士加餐。
天成卫沸腾了。
林千户喜不自胜,又是念佛又是稽首,满天神佛也不知是哪位护佑了他。
“林千户世居天成卫,”祁寰笑着问送行的林千户,“听说,千户祖上是盐商?”
林千户脸上兀得一热,幸亏胡子浓密,看不出脸红了,“嗨,都是祖上的事了,我们这些不肖子辱没了祖宗。”
祁寰骑上马,漫不经心似的又问了一句,“千户家是否在扬州还有一脉族人?”
林千户一愣,祁寰已打马而去。
大同的天气越来越冷,滴水成冰,年味却也越来越浓。
除夕前几天,突然一位彪形大汉,带着妻子儿女,整整齐齐跪在林幼荀面前,口中直呼“姑奶奶”。
他这句“姑奶奶”叫得理直气壮,天成卫林家本家子孙繁茂,按照林家族谱,林幼荀从辈分上就是他的“姑奶奶”。
恍恍惚惚送走新认的“侄孙”,林幼荀有些失神,祁寰竟将天成卫林家本家的人给她找来了。
孟姨信中透露的那桩事,看来对他刺激极大。
架空林父,将林家彻底纳入囊中,成为林家的掌权人以后,林幼荀尝到了权力的甜美,也更明白这个世道家族意味着什么。
林家的银子,或许可以有个新的去处。
除夕当天,祁寰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祁寰数月奔波,与边军边将们一处时觉不出,进了家门,林幼荀笑意盈盈地扑向他怀里,他被马缰磨得粗糙的手指,却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刮出一道红痕。
他霎时觉得自个形容粗厉了。
吃过丰盛的年夜饭,林幼荀拉着祁寰点爆竹,热热闹闹地闹了一天。
到了晚上,祁寰让人点起火盆,要带着林幼荀守岁纳福。
在这僻远边关,只有他们两个人,竟然要一本正经地守一夜,林幼荀简直不敢相信。
这里的房屋为了防寒保暖,墙厚窗小,屋子里很快热了起来。
林幼荀嫌热,去内室换衣裳,出来时,身上只穿一身薄薄的纱衣罗裙。
大红的衫裙,衬得她越发晶莹剔透、玉润花娇。
祁寰定定看了她片刻,解下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真热。”林幼荀嗔了一声,不穿。
大氅掉在了地上。
祁寰沉默地对着火盆,火盆里的竹节突然爆出火花,金红的一闪一闪,摇曳映着他英俊刚毅的面孔。
他的心思更难猜了。
林幼荀忽而把双脚搁在他腿上,“这几日到处奔波,腿好酸,夫君,你给我捏捏。”
她连鞋袜也没有穿,一双脚雪白玲珑,在他大腿上磨蹭。
祁寰下颚绷紧,伸手捏在她露在裙外的那段雪白小腿上,林幼荀在他手指下眯着眼舒服地哼哼。
他的力度、快慢掌握得简直炉火纯青,林幼荀刚想夸他,下一秒身体腾空,摔在床上时,空气里只有他炙热急促的呼吸。
“你后悔吗?”林幼荀扣住他的手,他掌心的厚茧粗糙坚硬,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
祁寰堵住她的唇。
他一点都不后悔,他只是恨,恨他不够强大,这世上竟有人敢觊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