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枕在太子膝上并不舒坦,但宝珠还是睡得很沉很沉。
宫里面治疟疾的汤方多的是,新近又有西洋来的什么金鸡纳霜。太子面上不显,心里早就慌了神,简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恨不得什么都给宝珠用上。
他才走了多久,长禧宫的就嚣张到这种田地了?
床上的人略动了动,有快醒来的迹象。
太子狠狠一咬牙,将一应情绪都压了下去。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颊边的碎发。
宝珠缓缓地睁眼,又慢慢地把目光聚到他身上来,半晌,才哑哑地说:“要水。”
太子连忙去给她倒水,里面掺了点梨膏,她也尝不出来,牛饮似的喝完了,拿帕子掖掖嘴角,又接着睡。
还是身子骨差的缘故,短精神。
太子站起身,同大篆走到外头去了,才让吩咐厨房,要尽可能地给她补回来,别按着三餐的点儿来,她什么时候想吃了,厨房里都要有。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脚下迈得几乎极慢,力求姿态是稳的。
太子在巴蜀平叛时受了腿伤,不止宫里,连他这小小别苑里的人都知道。
御医说,要有一段日子不良于行了。
谁也说不准这段日子是多久。
宝珠的症候不发作了,只是因为天热,仍旧不大吃得下东西。
头一回清醒时遇见太子来,她有点臊,生怕太子听见了那日她昏沉时的梦呓。
幸而他并未听到。
宝珠便向他道谢,问了皇后,得知太子已经安抚过皇后了,顿时松一口气。又提起陵户长家,太子自然也已赏过了,但于她而言,终究无以为报。
再者,孙家有了钱,可以过更好的日子,可以看大夫抓药,其他陵户呢?比他们更不如的百姓呢?
深究下去就过于沉重了,更不是她可以过问的。
也从照顾她的使女那里知晓,太子的腿伤了。
于情于理,她都该关切一番。但最终说的,只一句:“殿下腿还疼吗?”自己也觉得咸嘴淡舌:疼是最轻微的症候,最让人提着心的,是将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太子摇头,倒是认真答了:“不疼。”若没有这腿伤,只怕他一回宫,要先去父皇跟前请罪呢。
林文那厮贼心不小,脱了匪皮才几年,就和大理土酋暗通曲款起来,明面上的旗号是光复燕朝李氏江山,实际两边都各怀心思。多亏右布政使詹惟是一向留心,林文再是瞒得滴水不漏,仍被他察觉了行迹,当即便密信告知了太子。
如今更有了确凿证据,林文被枭首于马前,不日就要送进都中;朝廷与大理土酋的会面也谈得颇见眉目。恰在此时,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参奏,直斥太子行事独断,扣下地方密信不上报天听,实有蔑视君父之嫌。
皇帝听完这一大篇话,倒是什么表示也没有。
太子彼时在距京百里以外,获悉此事,亦只沉默良久。
直到军队临近城门,遇上一队策马而来的太监,传皇帝的口谕:“太子有伤在身,礼节从简,可乘车来见朕。”
太子在亲随的搀扶下下马接旨,又步履缓慢地坐到马车里。
其余士兵们则由副将带领,就此回兵营去了。
太子进宫拜见皇帝,皇帝赐宴为他洗尘。只父子二人,分了君臣席位,皇帝不要他饮酒,自斟自饮几回,说了些勉励的话,又嘱咐他安心养伤,赏赐倒极为丰厚,财帛之外,还有许多难得的药材。
而后又去凤仪宫见母后,这才听说宝珠被支到前朝皇陵去了,且病得起不了身,皇后正要想法子将人接回来。
太子便说,由他来安排,更方便些。
知道人生病受苦是一回事,等亲眼见着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瘦得不成样子,藏在那样窄小朽陋的一张床里,水米不进,太子心里又是疼,又是恨,一把将人抱起来带到车上,片刻不停地往回赶。
其余细枝末节,都留给随行的人慢慢审问。
父皇让他好生养伤,他搬到别苑里来也是一样,各种温补的食材药材都运过来,两个人一并养。
二人住的屋子紧挨着,太子每日总要抽空过来看宝珠一回,头几日宝珠整天昏昏沉沉的,倒不觉得。如今精神好些了,面对面地坐着,却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滋味。
静了好一会儿,宝珠又说:“娘娘想必也记挂得很。”她指到是太子的腿伤,自己的身份不该多问,只好借皇后的名头,也是怕惹太子伤怀。
这三四个月的“阔别”,让她突然有点生疏——或者,也不是几个月里,是出征那日,太子妃的车驾就徐徐地伴行在一旁。
对太遥不可及的东西生出的欣羡,往往会变质为怨怼。
宝珠觉得这是极其不智的。还是将那一瞬的情绪扼杀掉比较好。
太子却领悟错了她的意思,道:“你如今这样子回去,母后看见了反而心里过不得,不如在这儿养好了,再去母后那里也不迟。”
宝珠原还没顾到这上头来,对于太子的安排尚没有异议,只是听着他的话,恨不能马上对镜照一照: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她擡眼四处一瞧:这屋子显然是新布置出来的,东西都齐全,内间妆台上便有一架镜子,但被镜罩遮住了。
太子见她张望,因问:“要什么?”
宝珠自然不会实说,只得道:“我想下床走走。”
被迫从早到晚地躺着,着实是浑身不舒服,太子不久前才亲身体会过,眼下便十分能理解;不过她身上还没力气,总要个人搀扶着,若是自己上前,又怕她不肯。
别苑里一向也有使女,自打接了宝珠来,更从里头挑了些忠心得用的,否则更衣擦洗之类过于私密的事儿,终究不能让太子事必躬亲。只不过,这会儿人都在外头守着,叫进来仿佛太折腾人了。
太子心里头正纠结,偏巧外面就有人回话,说是宫里新荐进来一个骨伤科的神医,皇帝让太子去,再给他瞧瞧,连车马都已经备下了。
太子答“知道了”,让人将他进宫的衣裳取出来,回过头就瞧见宝珠皱起眉头,关切地看向他。
他竟忍不住笑起来,又说:“午饭想吃什么?我正好起吩咐他们一声——你别忙着下床,等我回来了才许。”
宝珠点点头,但实在想不出要吃什么,只说:“殿下路上慢些。”腿受了伤,按说应当不必行礼吧?
要是皇帝能把御医派到这里来便好了。然而君臣父子,自有尊卑秩序。
宝珠隐隐有点替太子不平——但这些话总不能说出来。
太子比她想得更深:皇帝此举,倒像是为了试试他的腿是真伤假伤。
终究是生身父亲,这样往坏里揣测,也真没什么意思。
但心里这一句虚弱的辩驳在软舆拐向长禧宫时哑了声儿。
皇帝和贤妃都在场,太子行了揖礼,坐下来由着面前的神医解开包扎起来的伤口,细细察看。
不止是皮肉伤,筋骨分明也受了损,贤妃手指紧紧握着帕子,面上一派忧心,眼中的亮光却没遮掩完全。
太子听见皇帝叹了口气,内里毫无波澜。待这位新御医亦开了药方子,写下复健之法,取了药来,皇帝又嘱咐他务必仔细照做。太子答应着,又再度行礼谢恩,方才告退离去。
出了长禧宫老远,他才吩咐小篆:“留神点儿,我今日进宫的消息,别叫母后知道。”片刻,又补充一句:“太子妃那边也是一样。”
小篆应下来,送他出了内宫,便不再跟着了:他如今主管盯着凤仪宫和东宫内院的动静,至于宫外,则由大篆跟着伺候。
大篆没小篆多话,回别苑一路,愈发安静的听得见靴子掠过地面的“沙沙”声。
太子自顾自地一笑:实在不成,往后他穿的靴子,底儿做得一厚一薄就是了。
带回来的药怎么处置,大篆还没开口请太子的示下,就见人已径直往那宝珠姑娘房里去了。
大篆心里倒有点感激这姑娘,病得正是时候,殿下惦记着她,总比老惦记着那些不称意的事儿强。
不过,那些个事儿原也不是不惦记就能当没发生一样,太子自己心里头指不定琢磨过多少回了。
大篆扬扬指尖,让跟着的人把药材先找个不碍眼的角落搁着,自己背着手朝外院走去了。
屋外没站着人,太子在门上轻叩了叩,方才进去。
绕过屏风,就见里头床上竟安了张小桌,上头搁着纸笔,宝珠擡头冲他笑:“我记着你的嘱咐,没下床呢。”
太子不禁也笑起来:都是十多岁的年纪,又不是真老弱多病,这会儿稍好了些,可不是在床上躺不住?
一旁侍立的使女给他端了张凳子到床前来,太子坐了,对她说:“你忙去吧。”使女蹲了蹲礼,便出去了。
宝珠将桌上的纸拿给他:“我想给皇后娘娘捎一封信,你过目瞧瞧?”
这便是她的周到处,信上左不过是报平安叙家常的话,她自己的笔迹口吻,皇后看了又多安心些;如此尚还让他看看,生怕还有不妥当的地方,惹来是非。
太子知她用意,却未料她信中除了问安,只写沿途草木新绿、溪边野花映水、蓬荜月色虫鸣、陵户浊酒腊鲊,半分不提自己如何受苦,仿佛只是出宫踏青一回,路上遇着一段插曲,也不过是桩轶事罢了。
看罢,太子因说:“等你再好些,我带你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