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总领一宫的事儿,自然该把各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宝珠不以为异,只依礼同他寒暄着。
太监姓朱,今儿一早才来的凤仪宫,正赶上皇后诵经的时辰,还未得拜见主子。
宝珠暗忖:从前凤仪宫屡生波澜,固然有外力不可抗的缘故,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宫女这一拨,柳叶儿的威严足够了,自己的宽和却常显得耳软心活,以使姐姐妹妹的待在一块儿,说话也不太留心。内侍那一拨,因为从前出过赵茂稹的事儿,一个“莫须有”直害得帝后间连面上的情分都断绝了,还不够她们草木皆兵的?对内侍们一概避如蛇蝎,是以胡太监为前朝余孽出过什么力,她们竟是一问三不知。
如今看来,祸起萧墙,实在不可不整顿门户、防微杜渐。
她想了想,说:“娘娘诵经还有一会儿。天儿冷,您上茶水房那儿坐着暖暖吧,回头我向娘娘禀报一声,再知会您。”
茶水房的炉子是从早到晚都不熄火的,人来人往得多,便不怕落下什么嫌疑。
朱太监拱拱手,谢她体贴,宝珠辞别他,迤迤往皇后那儿去了。
葱绿皴染山水景棉帘外侍立的恰是秋水。见宝珠过来,连忙打起帘子,笑着低声道:“姐姐进去吧,皇后娘娘才诵读完呢。”
宝珠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当她是不认识的宫人。
秋水自然有秋水的难处。皇帝派给她的差事,她还能抗旨不遵吗?
必然是皇帝——若是贤妃,哪有不揪着大做一番文章的?
宝珠只不知道皇后的试探有何意义,一如想不通皇帝的监视有何意义。
不免随之又想起那日太子隐忍的怒气,自顾自摇摇头:翻来覆去地介怀这个也是无益,唯一的破解之道不过是有朝一日离了这地界儿。
心里头再丧气,脸上还带着恬静足意的神色,见着皇后行了礼,回明了朱太监新上任,要来拜见主子的恳求。
皇后沉吟片刻,实际也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嗯”了一声,叫传进来。
宝珠走到门口,心里一动,对秋水道:“娘娘传朱太监觐见,你去茶水房告诉他。”秋水答应着去了。
其实朱太监被派往凤仪宫,必然是经过了皇帝首肯的,宝珠这个“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劲儿,究竟是因为心里还没真正转过来。
一时朱太监来了,皇后也没让升座,只隔着一道帘子,客套了两句,既有勉励,也有敲打,末了又给了赏银。
朱太监自回报一番表忠心的话,只是他有年纪,口吻透着诚恳,“肝脑涂地”、“兢兢业业”的滥词也听着不油滑。
至少眼下看着是主仆相得。
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套在宦官身上居然也不假。朱太监来了三五日,底下那些猴儿似的小内侍一个个的都服帖了。
宝珠隐隐听人说过,朱太监辈分高,那些十来岁的小子们,至少得管他叫爷爷呢!爷爷发令儿,能不听吗?
太监自来爱认爹爹爷爷的,几乎算他们的爱好,宝珠虽不能体会他们这种心态,因为又不是单单凤仪宫这么着,且不曾闹出乱子,也就没干涉。
倒是杏儿无人时朝她发议论:“如今看着至少比姓胡的混账有谱。别人喊他一声爷爷,就忘了自个儿是谁,捅出那么大祸事儿来…从前赵内监也好,斯文人,行事都有个章程,一板一眼的,底下人都敬服他。”
宝珠正给皇后的袜子锁边儿,闻言乜她一眼:“你还不长教训。”
杏儿理直气壮:“除了姐姐,我再不同谁扯闲篇儿!该嘴严的时候是得嘴严,可老这么憋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堵不如疏,我择良人而疏。”
“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处。”宝珠哭笑不得:“没有你这样混着用的。”半大的姑娘,说起“良人”二字也不知害臊。
真应了那句,思无邪。
袜子做成了不算完,还得绣上花样。皇后不喜欢花红柳绿的,配色不得俗套,但也不好素净过头,不符合身份。
杏儿便给宝珠搭手,将一根线劈成六股,比头发丝儿还细些,如此绣出来才细腻不硌脚,便是艳色也透着典雅含蓄。
这样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一针一线的,就能看到云纹雁纹渐渐舒展开来,算是一日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饶是如此,宝珠心里仍绷着弦儿:从前柳叶儿说漏过嘴,那赵茂稹原是皇后娘家的账房,开国以后为了能继续服侍,方才净了身入宫的。
这事她要是再告诉别人,不止害了听的人,更是害了柳叶儿。
皇后的心性不是她们估得准的,舍得赵茂稹,也留得秋水。
宝珠偶尔心里会觉得惴惴:皇后因为太子对她生出的几分芥蒂,不知几时能消。
细论起来她也够脸大的。因着曹老夫人的情分,皇后待眉舒比嫡亲侄女儿还上心,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在眉舒和太子当中横插一杠子,竟敢料定皇后只是生一时的气。
算了,还是尽好自己的本分最稳妥。
这天宝珠刚给皇后值过夜回来,上半晌可以歇着,朱太监打发人来给她捎话,可以去尚服局领衣料做冬装了。
临近八月,这时节可一点儿不早,毕竟宫人们一天里大半工夫都要候着主子差遣,下了值的针线也要以主子的为先,留给拾掇自己的时候并不多。
像宝珠手快,又不像其他人那么爱俏,一件袄儿恨不得缝出花来,当然赶得及穿上身御寒。手慢的、或者活儿重的,怕是够呛。今年提前了几日发放,估计是朱太监的面子。
说出去可真叫人啼笑皆非啊。宝珠只管谢朱太监,原想叫上杏儿同去,可她昨儿也值夜,守的还是外间,更辛苦些,宝珠不忍心让她久熬,还是回了徐姑姑一声,一个人出了宫门。
是个天高云阔的日子。日头虽明亮,又不像夏时那样炎热,新近刷过的红墙金瓦镀了一层清润的光,难得地透出一股历久弥新的鲜活意味来。
宝珠一路沿着墙根儿,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道路中间是给主子们过车舆的,她们要时刻谨记着不得冲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回转身去看。
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内侍,赶着叫她:“宝珠姐姐好。”
宝珠略含笑点点头,小内侍又自报家门:“奴才是秦奉仪院里的万儿。”
宝珠恍然大悟:善善那儿拢共一个姑姑、两三个近身伺候的宫女,似万儿这样年纪不大、又是内侍,自然只在院中听差,怪道自己没见过。
便说:“我有日子不曾向奉仪问安了,也不知她近来可好。”
万儿立刻答道:“奉仪一向都好,只是时常惦记姐姐呢,姐姐若得了空一块儿说说话,我们奉仪必定越开怀了。”
这话是十分地想当然了。不过依他自己的眼光看,东宫的妻妾们虽没有格外得宠的,但大伙儿都这样,正好分不出高低冷暖来。又不短衣少食,凡事依着份例,此外太子额外得了父皇的赏赐,或是臣下的进献,亦交给太子妃作主分派,一样不会委屈了谁。
这样的日子,不说呼风唤雨,安乐无虞总是称得上的。
宝珠当然也不过平白感慨一句,并不指望他真能说得巨细靡遗,便没再说什么。
万儿跟着她一道走,一边问:“这么大日头,姐姐出来做什么?不如交给我,我一向最会跑腿传话。”
宝珠抿嘴笑了笑,只说:“我去尚服局领衣料。”
万儿心念一转,锲而不舍地继续聒噪:“做冬衣的料子?那可厚重着呢,姐姐一个人拿不动,我替您分担些吧!”
宝珠终于忍不住,半玩笑道:“难道你没有差事儿,是特地出来闲逛的?”
万儿顿时一脸冤枉:“姐姐也太小看我了,不过两宫里的衣料,我便是单手扛回去又有何难?”
说话间,尚服局已经到跟前了。
宫里头成千近万座屋宇,讲究的是对称美。六尚中有三局在西,三局在东,尚服局在东边儿,再往南走,就是通往前朝的至道门了。
不过,那不是宫女内侍们能走的地儿。有资历的姑姑或者太监出宫办差,走的是西头相对应的嘉猷门。
至道门是皇帝日常听政结束后,回内宫的必经之处。
万儿一路打岔拖延,就是为了避开这前后错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偏巧不巧,这天皇帝在前朝被绊住了一会儿,宝珠领了衣料,才同万儿从尚服局出来,就远远瞧见了天子仪仗。
二人连忙退到了墙边儿,泥首跪拜下去。
御前太监崔祥及韦霖一左一右扶着皇帝的肩舆,目不斜视、脚下生风,等到了这绿衣宫女跟前,这股风忽然缓滞下来。
崔祥余光瞥见皇帝垂眼向宝珠看去,心头一喜,忙不叠地并起右手二指,在左掌心一敲,示意停住。
皇帝开了口,声调却很冷硬:“给凤仪宫的衣料,怎的这般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