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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36章 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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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珠心中暗奇,面上则是一派恭敬,答道:“回皇爷,皇后娘娘的冬装尚服局早已送到,并无怠慢之处。奴婢现下领的,是宫人们做冬衣的料子。”

    皇帝其实早就猜到了。只不过,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穿这些黯淡的颜色,究竟太过埋没。

    如今物阜民丰,连商贾家的使唤丫头也穿红披绿的,唯独皇后这样自命清高、顽固不化。

    他不禁凝视着低首跪在面前的女子,那样柔软的身段,乌黑的发际下一截雪白的后颈,衬得一身乏味至极的碧绿衣衫都莹润起来,弧度美好,玉一般的动人。

    比如一段玉钩带,或者,一只翡翠镯。

    皇帝想,这样的人,这样的手,若穿上一袭芙蓉衫,戴上一对翡翠镯,该是何等的风姿啊。

    他几乎心旌摇曳,随即才说:“这些琐碎的差事,何须你来做?不拘打发谁跑一趟就是了。”

    宝珠越发听不明白,只断定皇帝话中必有深意,却说不好对皇后而言是福是祸。

    她斟酌着说:“皇爷教诲的是。今日是奴婢下值,看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人足够了,方才回禀过姑姑出来的。”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这个,而是为了让崔祥等人明白,他们那点儿小心思瞒不过自个儿。

    无非因为这点算计,恰好投了他的意,他不计较罢了。

    皇帝甚至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笑意,语气宽和道:“你去吧。”

    宝珠连忙再度行礼,恭送皇帝的肩舆离开。

    等到终于可以转头旁顾时,她方才瞧见万儿脸色异样地苍白。

    她心里没由来地愈加往下沉:“万儿,是我说错话了吗?”

    万儿立即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和姐姐一块儿把料子搬回去吧。”

    宝珠此时顾不上回拒,一面往凤仪宫走,一面琢磨刚才与皇帝的对话。

    皇帝为何要停下来同她说话?乱成一团的千丝万缕里,她终于找到了端头——朱太监!

    然而电光火石只这一刹那,随即更多的困惑接踵而来。她必须尽快回去,尽快同皇后商量。

    她尚不知道皇帝的目的,但今日这一出多半是皇帝的授意。

    内心深处,她害怕那种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滋味。

    皇后正同太子妃三人玩骨牌,宝珠一时无法,只得先将衣料分发给留在值房的宫人们。

    万儿帮完忙,又随口对宝珠道:“姐姐晚间若不当差,给窗台前那盆珠兰浇浇水吧。”

    宝珠这时候再不会以为他是寻常杂使内侍,闻言只瞧了他一眼,也不置可否。

    零碎的活计忙完,已临近晌午。皇后难得兴致颇高,同太子妃她们玩到此时,又留了用饭。

    宝珠便过正屋去,预备着伺候进膳,好换下上半天的人,让她们可以歇息片刻,轮流吃过饭再来。

    进了门,向皇后四人依次行过礼,皇后擡一擡手,宝珠便直起身,站到她旁边去。

    皇后看着她与柳叶儿一道安箸布菜,因道:“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其实放你一整日假也使得。”昨儿半夜她咳了两声,宝珠替她用梨膏调了温水润嗓子,又伺候着再漱口安置,想必也没怎么好睡。

    宝珠盛好一碗桂花莲子粥,放在皇后面前,一面笑道:“娘娘离得我,我可离不得娘娘。”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皇后的面庞,发觉皇后嘴角虽微扬着,眼中却深不见底,丝毫笑意也无。

    心里强抑着的惶然重新涌上来,托着碗的小指猝然痉挛了一下,像被烫着了,然而不能松手。

    她的容色依旧如常,动作亦行云流水,旁人都不曾察觉到什么,但皇后哪会被瞒过。

    满肚子的情绪,却碍着太子妃几人在场,发作不得。皇帝越来越像失心疯了,竟把主意打到了宝珠身上。

    他在尚服局前停下肩舆,和宝珠说了几句话的事,这会儿怕是满宫里都暗中传遍了。

    也是自己一时疏忽,由得朱太监将宝珠诓出了凤仪宫。

    不过懊悔还不至于。左右在皇帝那里,自己历来是不识趣的,如今便是硬扣着宝珠不放,他又待如何?

    就看皇帝肯不肯为个宝珠,真拉下脸面向她讨情了。

    皇后搁下粒米未动的粥碗,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敢笃定。

    太子妃瞧见了,便问:“是这粥不合母后的口味吗?”起身欲替皇后换一碗白果粥来。

    “娘娘不吃白果。”眉舒待她起来了,方才慢慢道:“是我忘了告诉姐姐。”

    太子妃讪讪收回手,欠身向皇后道:“是臣不孝,往日未曾留心母后的饮食,更未做到日夜侍奉。”

    “好了。”皇后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不至于就扯到不孝上头了。”

    太子妃生性就不是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人,做婆母的在这些小处上计较太过,难免有不慈的恶名。反倒是眉舒,非要多嘴这一句。

    原本早上四人玩牌时,皇后知道她们仨要让着自己,便说赢了的晚上要摆宴做东道,后来因为听说宝珠的事,实在没了兴致,正要开口说改天,这时候却不便了,省得太子妃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回到东宫又思前想后、蝎蝎螫螫的,让底下人轻慢。

    宝珠又解围道:“今儿的粥熬得是太软烂了,吃着怪糊嘴的,咱们娘娘再是青春常驻,也不该拿没牙婴孩儿的吃食来呀。”又捧着笋鸡脯和腌田鸡腿儿,柳芽儿挟给皇后利口。

    皇后闻言故意皱起眉头:“你如今胆子见长,编排起我来了!”到底不是真生她的气,转瞬就绷不住笑了。

    方才那一瞬的冷场随之烟消云散,大伙儿一块用完饭,因皇后有午睡的习惯,太子妃三人不好再多叨扰,便先行告辞,晚些时候再过来。

    杏儿在寝间熏好了香,又将两边的窗子该开的开、该合的合,使屋中既不憋闷,又不会有穿堂风伤人,宝珠这才扶着皇后进来,在床边坐下。

    秋月蹲下来为她脱掉鞋子,正要取美人锤来捶腿,被皇后拦下了:“我略偏一会儿就是,你们都出去吧。”说着却看了宝珠一眼。

    宝珠会意,同其余数人一道蹲了礼后,又磨蹭着理好放下来的床帐子,片刻,听见皇后道:“我看你调理秋月调理得不错,往后这些小事儿,尽可放手交给她们去做,不必你亲力亲为。”

    宝珠听见这一句,心里设防霎时土崩瓦解,跪倒在皇后床前:“奴婢给凤仪宫惹祸了。”

    怎么能叫作惹祸?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即便此一时皇帝是为了离间和皇后一条心的人,方才对宝珠诱之以利,可凭宝珠这么个美人胚子,又天生招人疼,将来要得宠也不是难事。

    宝珠是什么品性,皇后最清楚不过。皇帝身边有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可谓百利无一害。

    只是,她看着宝珠低头忍泪的模样,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竟始终没往那上头想过。

    皇后终究只叹了口气,拉着宝珠站起来,淡然道:“惹祸还远谈不上。只是你往后便好生待在凤仪宫吧,出了这道门,我就未必保得住你了。”

    横竖她尽力了,结果如何,就看宝珠自己的命数。

    宝珠抑住哽咽,千思万绪都无从开口,仅有一句:“多谢娘娘…”

    向晚时分,不止太子妃三人如约而至,太子也来了。

    太子独自走在前头,进了明间,率先向皇后行礼问安,笑说:“臣难得回来得早,偏遇上太子妃她们出门,臣一问,听见说母后做东,便跟着过来蹭饭了。”一擡眼,却没寻着宝珠的身影。

    皇后恍若不觉,笑着赐了座,又说:“我瞧你近来又瘦得多了,今晚不吃够几海碗,可不许回去。”太子妃她们听了,都跟着笑起来。

    主客都齐了,侍膳的宫人便来请众人入席。

    正是吃河鲜的时节,前两日太子差人送了一篓鲥鱼来,十来条都养在小厨房的水池里,今儿便做了一道清蒸的上来。此外便是山鸡锅子、挂炉鸭、炙羊腿等肴馔,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皇后晚膳更不吃大荤,不过挟了两口山鸡片,又掰了半个山药牡丹糕,配着小半盏老米汤用了,便不再动筷了,只含笑听着太子他们闲话。

    听着听着,却渐渐不是滋味。太子待她,固然极尽孝道,可有关朝堂的,半个字也不会提;日常起居,他自己主意大得很,连太子妃也无从插手;皇后所能嘱咐的,不过寒暖饥饱一类,他又早不是事事要赖旁人照料的幼子了。

    至于太子妃三人,个个对太子分明都是敬畏有余,情分不足。

    皇后坐了一会儿,略觉得身上有些冷了,杏儿连忙取来一件鹤氅替她披上。

    太子见状,便道:“如今昼夜寒凉,母后多多保重。咱们就不久坐了,请母后早些歇息。”

    皇后点点头,太子妃三个也跟着站起来,依序行礼告退了。

    外头站班的嬷嬷内侍们都忙活起来,打灯笼的、送斗篷的,有条不紊,太子妃和两位太子嫔都被各自的宫人簇拥着,等待太子一道回东宫。

    然而定睛一看,太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