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放下刚做好的秋香色桂馥兰馨抹额,揉了揉眼睛,正欲起身去洗漱,听见房门被“笃笃笃”敲了三下。
她只当是杏儿,一面收拾着针线,一面随口道:“门没闩,你自己进来。”
来人像是顿了一瞬,随即才推开门,却是太子。
宝珠大窘,几乎下意识地想把他往外推,好容易忍住了,面带愠色地行了个礼:“殿下。”
太子伸出手,竟拉住她的手,让她站直身子,这才道:“父皇打算纳你为妃。”
纵然从皇后的态度中已然猜得几分,终不及太子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宝珠只觉天旋地转了一瞬,随即竟骇笑了几声,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太子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见她此时如此情态,仍旧心疼得无以复加,只想把她搂在怀中,让她明白有自己在这儿。
宝珠却退后两步,摸索着坐在凳子上,用力地闭上眼,片刻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娘娘让我别出凤仪宫…”
这哪是长久的法子?父皇如今心血来潮,欲与母后针锋相对是一层,看中宝珠的颜色也是一层,决不是躲便能躲过的。
太子俯下身,低声对她道:“你别怕。近来都中有时疫,虽不致命,但宫里头也忌讳得很,我让六尚的人报你染病,先挪出宫去,就好办了。”
宝珠眼睛一亮,而后却黯然摇摇头:“六尚的名册,都是要呈贤妃过目的。”何况她得过一回疟疾、淋过一回暴雨,过后都还是好好的,这裉节儿上报病,不是白送贤妃一个在皇帝跟前添油加醋的机会?
或者,让钦天监推算出二人八字相克——皇帝封个小小妾妃,还不配用上这几同于纳吉的仪礼。八字属相之说,常时兴在妃嫔之间的倾轧上。
太子恨透了这种时刻。他明知道母后过得不好,宝珠过得不好,却永远要再三隐忍,借着种种名目,方能帮衬一二。
隐忍到今天的结果,就是连他倾心的女子都保不住吗?
他在这一瞬下定了决心,需要确认的便只剩下一件事。
他在宝珠身边坐下,温柔地唤了她一声,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带着些许不安与期盼,问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宝珠怔忡着,神思陷入那双眼眸中,他的眸色很深,但并不是一汪湖,或是缀着星子的夜幕,不是这人世间的凡山俗水,而是她不可勘破的劫数。
她不肯言语,太子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若愿意,明日一早,我便去求父皇,赶在他有任何旨意前先开口;你若不愿意…”
“姑姑!”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声,屋中二人不禁一齐转过头,紧接着,宝珠起身赶去开门。
门外赫然立着徐姑姑,以及皇后。
方才高声喧哗的杏儿这时已跪在地上,泥首请罪。
宝珠也连忙跪下来,一言不敢发。
皇后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鹤氅,望向太子:“之前太子妃说你不见了,要派人四处找。”
太子微微皱眉,她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我告诉她,你左不过是为了朝政之事,已经打发她先回去了。”
太子擡手,向她一礼:“多谢母后体恤。”
皇后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不必忙着谢,我也不能理解,天都黑了,你到宫人的住处来做什么?”
宝珠脸上一片热辣,像被人掴了一掌。
她向皇后叩首,没来得及开口,又一次被太子抢了先:“臣担心宝珠,来看看她。”
“殿下…”
“太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宝珠管不了别的,膝行几步,来到皇后跟前:“娘娘,太子殿下心慈,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听从娘娘的教诲,也甘愿领受一切责罚,请娘娘消气,千万保重身子!”
皇后斜眼看向她,她的姿态向来不是做样子,半新不旧的绸裙只这一会儿工夫,便被磨毛了。
她问道:“从小到大,我可曾罚你这样跪过?”
宝珠面露愧怍,深深地低下头:“不曾。”
“那就起来。”皇后从鹤氅里略擡起一条胳膊,宝珠托扶住了,同徐姑姑一道,送她回去。
只有太子执拗地站在原地,动也不肯动。
皇后走了两步,停下来,宝珠感觉得到,她在微微发颤,又努力克制。
皇后走回太子面前,咬着牙问:“满宫里都知道是皇帝看中的人,你要去向你的父皇讨吗?”
“那您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吗?”
皇后“哈”了一声,怒极反笑:“你只管把这话拿到外头说去!”
太子自知失言,还要再开口,皇后已转过头不看他,吩咐徐姑姑一句:“将绥寿殿收拾出来。”便带着宝珠离开了。
绥寿殿是凤仪宫东侧配殿,太子幼时便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眼下宫门已经下钥,重新打开又要闹出一番动静,不如暂且在这边歇下。
徐姑姑领路,太子一路走过去,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明面阻拦不可取,就只剩一招祸水东引了。
只是依旧叹息,宝珠始终不肯牵扯到他,始终要同他泾渭分明——她不依赖他,不信任他。
鸡鸣欲曙。一夜未眠的,岂止凤仪宫中三两人。
贤妃得到了消息,起初亦是郁结于心,一不愿宝珠来分她的宠,二则怪皇帝为何至今还不废后另立,辗转反侧了一宿,直着眼盯着床帐上的花纹渐渐清晰起来,她心里也有了新的主意。
何不顺着皇帝的心思,且让他高乐几日,再慢慢透出风声,让他知道,自己的女人,原来跟太子有私情?
宝珠那小贱-人,当年替阮才人遮掩,如今便把自己填进去吧。
她不用人服侍,自己起了身,心情大好地梳洗打扮。用过早膳,四皇子来请了安,贤妃又处理了几样宫务,御前的人来了。
从前贤妃在御前也买通过几个小内侍,譬如茶水上的填白,是她牺牲了春纤的终身才搭上线的,可惜上次都被皇帝清理干净了,自那以后,这些御前的人越发涨了身价,好处打赏来者不拒,传递消息却绝无可能。
眼前不过来个品级都没有的小内侍,贤妃依然要好脸相对。
小内侍唱了喏,一张口便是崔太监说,八月十五中秋宴上,皇爷跟前须有个专门进献鲜果的宫人,请贤妃娘娘统筹安排一二。
崔祥近来跟长禧宫走得近,这话说是奏请,不如说就是皇帝的意思,叫他拿到贤妃跟前卖个人情。
贤妃笑吟吟说“知道了”,吩咐宫人赏小内侍一个“五谷丰登”的香囊。
“五谷丰登”是五两银子,常来长禧宫的人都知道,这是最高一等的赏钱。
当然,这个最高是对他们这些催巴儿而言的,至于崔太监么,好处自然又不一样了。
小内侍乐颠颠地回去复命,贤妃则斜靠着美人榻,支颐沉思起来。
今年中秋团圆宴,最好还是在行宫中办——行宫里到底规矩不那么严,亭台水榭也比宫中有韵致得多。
这些是用以回禀皇帝的理由。此外,贤妃总隐隐觉得,上一回宝珠在浣花行宫时,举止不似平素那样稳妥得硬挑也挑不出毛病,倒时不时地有点走神。
贤妃虽暂时还不知其中缘故,但有一点很清楚:宝珠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太子难免就要分心。
皇后又不被皇帝允许赴宴,到那时鞭长莫及,太子的风光日子,也就该到头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应考的江南学子乃是立国以来最多,无论如何,都把消息给我压死了。”太子脸色冷峻,目光扫过座下一干臣子,即便不曾有意显露威严,却也足以令在场之人无不战战兢兢、喏喏连声。
太子见状,略缓了声口,又问:“洪氏母女呢?”
负责监守归命公府的孙千户忙出列回话:“洪氏母女及李慎行均还不知情,臣已在府内外加派人手,务必不让外头的风声吹进去半丝。”
太子“嗯”了一声,又说:“从宫里派个御医,今儿傍晚去归义公府上给李慎思号号脉,记得将车夫和药僮都配齐了,往后每日去一回,夜里耽搁晚了,住上几宿也使得。”
听得这番安排,堂下立着的众人中,也有不寒而栗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然而个个心里都明白,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一时无不齐声而应。
太子心里头仍颇不得劲,正犹豫着既然已经派了太医,不如趁便给李慎行的小女儿也瞧瞧,左右小儿家娇弱,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大事儿,也够做爹娘的折腾一阵,无暇他顾了。
这念头刚生出来,小篆得了消息,走到太子身后,悄声回禀说,九公主惊风了。
太子后背一凛,彻底打消了方才的想法。
正欲打发人过去探问一声,送些药材,又忽然反应过来,若是单纯地病了,底下人不至于这点礼节都要他吩咐。
太子看了小篆一眼,遣散了众臣子,听他细说来龙去脉。
原来是今日刘昭仪去探望乔昭容,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被罕少驾临的皇帝听见了,竟一脚踹在刘昭仪心窝上,彼时九公主就在一旁,乍然受了惊吓,当即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