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鼓设于皇帝御极之初,为的是一切臣子百姓,凡有冤屈,皆可直达天听。
十六年里,鼓声第一次响起。
太子定了定心神,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稳声吩咐道:“将击鼓人带至殿外。待议事毕,便引他入殿中陈述。”
“科举乃大事,怎容稍待?”一道略沧桑的声音响起,仍旧中气十足。
太子此时已不觉意外,回身面向须弥座,同百官们一起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皇帝神采奕奕,展袖振臂:“传击鼓人。”
一旁内侍忙不叠地扯着尖细嗓子,扬声道:“传击鼓人!”
进殿面圣的,正是时无患。
他三跪九叩,恰如行云流水,而后痛心疾首,言称考官褚三畏收受贿赂,将考题事先透给扬州考生徐渊,否则凭徐渊自身才学,根本无法名列第二。
皇帝震怒非常,当即下令彻查,因褚三畏任考官乃是太子钦定,为避嫌计,太子被排除在彻查人选之外。
从皇帝露面的那一刻起,太子便明白,父皇佯病多月,留给他的后招应在此时。
他自问掌权以来,处处留心、时时警醒,与其说是防备不住,不如说,是自己接受不了,父皇会用科举大事来设圈套。
业已至此,辩驳无益。他也确实想看看,事关南北,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散朝后,太子默然回到东宫,得知太子妃母亲进宫来了,太子有些疲乏,片刻,只说:“知道了。”
午后范夫人该走了,小篆方领着人过昭俭宫来,奉上太子赏赐之物。送走老夫人,小篆呵腰向太子妃道:“殿下说,近来宫中多事,范家二老还是过些时日再来为好。”
太子妃语塞一时,低声应了。一回身,眼泪便掉了下来:这回是京中姨丈做大寿,双亲进京观礼,母亲方才递牌子进来见她一面,成婚两载,不过是第二回。
不消几日,东宫便听闻舞弊案水落石出了:原来是褚三畏治下不严,家中爱妾识字断文,见他连日翻阅《尚书》,于某句旁又有新批准,猜得关窍,透于其入京参考的两姨表弟。
这表弟却不是徐渊,而是会试榜首、冀州举人郭子贡。
至于徐渊,入京后与郭子贡一见如故,二人相处月余,已似经年挚友,同旅舍之人亦是众所皆知。
故此皇帝将此二人均予以除名,终生不得再应考。十五日殿试,天子亲临,又自落榜举子中依序补上两人来,排定了五十一名贡士的最终名次。
御赐琼林宴,及第进士们以状元为首,策马游-街。满城繁华,无人知晓徐渊于牢中投缳。
次日朝会,太子脱簪、去冠,跪地请罪。
皇帝长叹一声:“太子啊,你让朕如何放手?”以手覆额良久,他挥挥袖:“你也累了,且回去多休沐些日子吧。”
太子只沉默以对。在这样福祸攸关的时刻,他忽然想起二哥病重时,母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模样。
彼时他虽年幼,却非无知。恰逢行军途中,山洪爆发,他们不得不轻装撤离,二哥躺在简陋的牛车里,药材也不曾带全…
他没有忘,但不知父皇是否早已忘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这是夏侯氏的江山,不是父皇一人的江山。
然而他既是奉旨休沐,至少明面上,不宜再轻举妄动。
自这日起,东宫属官们全都清闲下来,就连挂个虚职的赞善大夫薛盟都觉出了几分不同。所幸他原也不靠俸银冰敬度日,无非嫌一样的香红围绕、乌丝醉墨,却不复往昔销-魂罢了。
而内宫之中,日常用度则是显而易见地缩减下来了。
这时候才知道,论起狠心,互为仇雠的女人仍旧比不上一个恩断义绝的男人。
头一桩便是小厨房的食材。皇后不吃大荤,可如今能每日供给的只有猪肉,鸡鸭鹅一旬才有两只,鱼虾等河鲜一月送一筐,也是参差不齐的样子。
至于时蔬鲜果,六尚早不怎么上心了,但凡娇贵不经搁的东西,索性就不分给凤仪宫。
如今备着的,不过笋脯菜干之类。
往日柳叶儿和宝珠这一等的,也讲究个远庖厨,而今却要亲自看过每日拟的菜单子,以免呈到皇后跟前的膳食看着太不像样了。
这一天小厨房做了一道玉兰蘑菇汤。常姑姑送膳过来,见宝珠在里间伺候皇后,便觑空悄声对柳叶儿说,上用的尖片已尽数在汤里头了,她怕菜色看着单薄,自作主张从宫人们吃的桃花片里挑了嫩些的,掺在了一块儿。
竟至于此。柳叶儿一时意冷心灰:她是打皇帝潜龙时便在皇后身边的,局势艰难时,粗茶淡饭也不是不能过,而今皇帝明明富有天下,待结发妻子却这样苛刻。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送走常姑姑后,思来想去,还是该与宝珠商量商量。
宝珠听完她的打算,一时也沉默下来,片刻方才含着笑道:“姐姐的体己银子尚不须动,我那儿还有历年娘娘赏下来的金银锞子,原就是留着做人情的,这会儿使着也合宜。”
柳叶儿心里不过去,面上仍冷笑道:“我手里的东西散出去了,不怕你不贴补我;你的体己没了,我可不会帮衬你。”
宝珠笑意更深了些:“论赖皮工夫,姐姐只怕磨不过我。”
就此说定了。想了想,又道:“如今也不大送花到凤仪宫来了,伺候花草的宫女可以先裁两个——杏儿原与她们熟稔,便让她暗暗将这锞子交给她们。”
这些粗使的女孩儿们,花些银钱打点门路,尚还可以被调派到其他差使上,不必与凤仪宫一损俱损。
只不过减人不比添人,到底不是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事,宣扬出来反而使人心涣散。
柳叶儿忖了忖,道:“依我想,连娘娘那里也不必回禀,免得徒惹伤心。咱们往后更细致些就过得。”
只怕皇后早就知道了,大家都瞒着彼此罢了。宝珠没说破,垂眸又想:她们如此,不知东宫里又如何。
明儿便是四月初九了,太子整二十岁的生辰。
此时此刻,太子妃却坐在自己房里默然流泪。
小媛劝慰无用,见主子的傅母谢嬷嬷进来,方才松了口气。
谢嬷嬷暗叹一声:今儿个浴佛节,太子妃不想让东宫输了阵势,依旧到宝相楼去,与众妃嫔一道参拜观礼。
然而那些嫔御们却对她屡屡侧目,更有甚者,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显然是认为她不应当来此。
至于白氏那小妇,如今封了贵妃,越发拿出庶婆婆的款儿来,虽不像其余人那样明给太子妃冷脸瞧,临走时仍专把太子妃传去叮嘱:“太子近来可好?难得大忙人有空歇息两日,你要多贴心侍奉着些才是。”又是一重揶揄。
太子妃见谢嬷嬷进来,勉强拭了眼泪,仰头望着傅母:“嬷嬷,我怕做错了,又惹殿下生气。”
夫妻俩所思所想从来不相通,眼下须得同舟共济的时候,也像是东一桨、西一桨,力使不到一块儿,毫无默契可言。
太子妃如今愈加瞻前顾后,谢嬷嬷却看得真切:太子原就是个冷性人,东宫里怕没有哪一个把他捂得热。
可自己姑娘已经是太子妃了,该是她的职责,她还得去做。
谢嬷嬷曲意安抚道:“殿下待您,一贯是敬重的,又能体谅您一片好心,不会为这点小事落您的脸面。朝堂上的弯弯绕绕,身为女人不便掺和,不过哄殿下高兴些,总是您的分内之事,明儿殿下寿辰,您想好怎么办了吗?”
太子妃提起来也是愁容难展:“如今这光景,父皇母后多半是不会赐宴的了,我想着,就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乐一日半日也好,还不知殿下肯不肯…”
“他肯不肯,您得亲口去问啊!”谢嬷嬷替主子着急:“您是正妃,主动求见还见不着吗?”
太子妃点着头,心里却依旧踟蹰,谢嬷嬷一望即知,暗寻思:若有个一儿半女,兴许还能指望这两人多亲近些。
偏偏自家姑娘嫁进来两年,至今没有喜信儿。
这两年大小事情都多,太子不是在外头,就是回东宫了,也常宿在前边儿。
谢嬷嬷往常看其他几名姬妾恩宠也淡,尚还不至于过分忧心忡忡,今日想得深了,却是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照皇爷如今这等心性,当了祖父也未见得欢喜。
她忙不叠地念了两声佛,太子妃听见了,幸而并无放在心上,犹看向临窗案上搁着的珐琅座钟。
再等一刻钟吧,她想,等过了太子读书的时辰,她就去弘仁殿问他。
然而不知多少个一刻钟过去了,太子妃还在昭俭宫里没有动身,直到天黑下来,太子又是歇在自己房里。
谢嬷嬷又惋惜又心疼:她还记得姑娘在家时不是这样的,待嫁的女孩虽然温柔腼腆,亦是父母爱护着长大的,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几乎畏手畏脚。
她服侍着太子妃就寝,太子妃沉静的眼睛在灯火照耀下,泛出一星光亮来。紧握的双手搁在绣被上,她向谢嬷嬷保证道:“嬷嬷别担心,明儿一早我便去问。”
未满的月亮挂在天际,略浑浊的温暖,照拂过太子妃渐渐安适的脸庞,随后被放下的床帐阻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