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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47章 瑶柱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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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太子正在书房里写字,听见说,太子嫔曹氏求见。

    他微微纳罕地一挑眉,随即才意识到,今日是初九。便点头:“传。”

    眉舒带着个提食盒的宫女一道进来,行了礼,曼声道:“今日殿下寿辰,妾身既不会做贺诗,此身所有也皆是殿下所赐,只有下厨献拙,做了一碗寿面略表心意。”

    那瑶柱汤熬了一整晚,面是今早她亲手擀成的,此外只撒了些豆苗提鲜。眉舒知道,炊金馔玉并不能入太子的眼,倒是这种家常温情,或许还能打动他的心。

    奈何太子刚用过早膳不久,对着摆在面前的寿面确实不想吃,只温和些向眉舒道:“你有心了。”

    眉舒稍有些失落,然而也不算太出乎预料:眼下太子困在东宫,心绪不佳亦是常情。她多温存体谅些,往后两人的情分总能厚些。

    太子吃软不吃硬,宝珠为何能得他另眼相待,不就是会伏低做小吗?

    她见太子正写字,便走过去,欲接过侍墨内监的差事:“妾自小也学字,不过学的是抄经小楷,谈不上-风骨-二字。”

    太子隐约记得,她受后娘冷待,是到了祖母身边后,日子才过得像个官家小姐的,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教养上终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他思量一回,说:“太子妃书法尚可,若她有空,你让她提点提点你。”

    说曹操曹操到,小篆又来回禀,太子妃在外面候着了。

    “今儿是怎么了?”太子笑意里已有点不耐烦:“赶在一块儿给我祝寿来了?”闹纷纷地没个章法。

    太子妃甫一进来,就听见这一句,不觉有些讪讪,行礼道:“是妾来得不是时候了。”

    太子道“无妨”,问她何事。

    太子妃便道:“今儿是殿下生辰,妾吩咐厨房备一桌小宴,咱们姊妹为殿下庆贺庆贺,不知殿下觉着如何?”

    太子不觉叹了口气:“论礼,我应当先去向父皇母后磕头的。”皇帝驳回了他的请安,凤仪宫也不便再去,还谈什么庆贺不庆贺。

    眉舒忙道:“殿下的孝心,皇后娘娘终是明白的。”

    太子回过神来,向太子妃道:“就依你的意思,挑你们各人爱吃的做来,我一时便过去。”

    然而这小小寿宴到底聚得潦草,才落座未久,小篆悄悄传了内宫的消息来:阮才人及另一位新近得宠的柳美人,因在皇帝病中“嬉笑轻忽,全无心肝”,被秘密处死了。

    桌上烛火跳了一下,像极度恐惧似的,颤栗个不住。

    宝珠收了针线,起身打水来洗手。初夏将近,阶边草丛里虫鸣声渐起,今夜不知怎的,叫得分外如泣如诉。

    不免又有一层忧虑:皇后体质畏热,等天儿热起来,若是每日的冰例上再克扣些,一时还真没主意可想。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们都为此焦头烂额:不单是人受不住炎热,送来的食材一样受不住。

    已经五十多天没下过雨了,悬着火球的天空像蒸屉盖儿似的,重重地罩在人的背脊上,热得密不透风。

    前几日小厨房养在水缸里的最后两尾鲤鱼今早翻肚皮了,交由厨娘们料理出来,给几个小内侍打牙祭。

    如今凤仪宫的宫女们只剩下柳叶儿、宝珠、杏儿、胭儿、秋水、秋月六个,内侍则是朱太监和他四个徒弟。

    遣散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再瞒过皇后。皇后没怪她们自作主张,只将宝珠散出去的锞子都补给了她:“没有让你贴银钱的道理。”

    宝珠苦辞无用,只得暂且收下来:攥在她手里,往后还有的是要打点六尚的时候呢,总比皇后亲自出面稍稍好些。

    至于东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舞弊案余波未平,东宫属官们或多或少都受了贬谪,只能闭门谢客。

    更不巧的是,柳芽儿病了。末等的姬妾不够格请御医,只有个医婆去瞧了瞧,拖了四五日不见起色,便被送到了皇庄上。

    善善与秦姑姑站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擡走,不禁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种百感交集的滋味。

    “殿下认为如何?”大篆觑着太子的神色,到底开口问了一句。

    “嶂涞、青禾两国,自燕中宗时起,便不再依时纳贡。如今嶂涞被青禾攻陷,嶂涞国君被驱逐,逃到辽州境内,倒想起寻求上国庇佑了。”太子一笑:“难怪父皇不肯轻信,只观望一时。”

    “正是。”大篆思虑毕,从实招来:“嶂涞国君如今病急乱投医,派出的使臣各处拜访文臣武将,连奴才们这样的身份,但凡搭得上的,也求告不叠。”

    太子心领神会:“可越是如此,父皇才越是疑心。两属国从前实力相差无几,为何青禾此番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确实有二者勾结、诱使我朝军士入境设伏之嫌。”

    他想了想,又重新拿起薛盟送来的那封请柬。

    薛盟数月前升了辈分做了爹爹,虽然孩子是妾出,但毕竟是长女,正打算风风光光地办个百日宴。

    皇帝亦赐下了一柄羊脂玉如意。

    太子便吩咐大篆:“我之前得了只蓝宝璎珞,据说是真腊国王室的珍藏,你替我送给誓之作贺礼——表兄与那些八闽船商走得近,正好让内行替我掌掌眼。”

    大篆领悟过来,肃然应一声“是”,慎重地捧过请柬,却行退出去。

    薛府百日宴后,朝堂上仍为是否出兵援助嶂涞争执不下,而太子这里则已得到了更为确切的消息:青禾国自家臣佐清氏崛起后,革弊施新,武备充盈,却苦于土地分封不均,遂觊觎大征地大物博,本拟借道嶂涞,却遭嶂涞国君回绝,索性将其一举攻下、再图大征。

    “嶂涞国君此举,固然是卫国,但也确实于大征有益。”太子道:“倘或当真袖手旁观,有失上国风范,父皇不会坐视不理的。”

    但廉颇老矣,新拔擢的年轻将领们未经沙场,纸上谈兵是看不出太多资质魄力的。

    太子在心中将武将们过了一遍,有了几分把握:“父皇或许会派我去。”

    “可是…”大篆迟疑着:“您不善水性啊。”他知道柳奉仪之事,对殿下震动颇大,这与柳奉仪得不得看重无关,而是既然已经被划作太子麾下,便是他的责无旁贷。

    可援助嶂涞,首先就要率军渡江。

    太子不以为然地摇头:“正因如此,父皇才会想到我啊。”春闱舞弊案,他最多是个失察之罪,皇帝不能凭借这个,幽禁他一辈子。

    随即他郑重了神色:“派我带兵这种话,哪个大臣进谏都不合适,最好是由白贵妃说给父皇。”

    这却比知会大臣还容易些。太子出不了东宫,内监们在外头置了宅子的,下值后反倒可以出宫。大篆刚给韦霖通了气儿,让他伺机诓一诓崔祥,崔祥已咂摸出皇帝渐渐倾于出兵的意图,抢着送信儿给白贵妃,便于她帮自家子侄表表忠心。

    也算歪打正着。白贵妃甫一听到援兵嶂涞,立即回忆起这场异常惨烈的战争来。

    嶂涞国错估敌军人数,以致大征的大军失去先机,从五千人陆陆续续增至四万人,竟花费了数月,且因为水土不服,在抵达之前就折了许多,没能压制住青禾士气,屡战屡败,最终,是大将军李还率百名精骑偷袭,混战中取得青禾国主帅首级,釜底抽薪之举动荡了敌方军心,大征这才险胜一回。

    然而李还及几名副将均殉于异乡。

    阮才人被赐死的事是白贵妃的一颗定心丸,这一世的战况如何,她都不会让白家子侄们染指,连口惠而实不至的表忠心也不贪,报效君父的机会,留给太子正好。

    七月初七,太子领兵远赴嶂涞的消息方才传进凤仪宫。

    宝珠正在阁楼上修剪桂子,几乎从栏前跌落下去。

    杏儿大惊失色地过来扶她,发觉她竟然起不了身。

    宝珠脑中一片空白,喃喃自语着,杏儿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多活了四年,阮才人还是“病殁”了。太子呢,上一世,太子并未在征讨青禾的行伍中,如今的节外生枝,直刺透了她本就提着的心。

    她浑身说不出来地疼,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方才蹒跚着站起来,定住眸子,瞧向杏儿:“不可让娘娘知道。”

    事与愿违,连日暑热难耐,如今天乍然凉下来,皇后终于承受不住,病倒了。

    宝珠头昏昏沉沉的,强撑着与柳叶儿一起给她换衣裤:皇后高热不醒,泻在衬裤上了。

    杏儿、胭儿忙着烧热水,秋月擡浴盆、备药草,却被秋水拦住了:“娘娘这会儿恐怕不宜入浴。”

    徐姑姑亲去请御医,过了两三刻钟方才回来,同来的不过是个恩粮生,隔帘切了回脉,便一惊一乍说像是伤寒。

    屋中几人都不信他,却不得不收着他留下的几剂现成的柴胡散。待那人忙忙走了,宝珠便道:“我去翻医书!我不信是伤寒!”

    然而她刚抱着找到的书出来,就见凤仪宫的大门被徐徐关上——伤寒能过人,不将她们全赶出宫,只是禁足在此,已经是贵妃额外开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