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命请,小辈儿们纷纷站起身来蹲礼相迎。
白太妃没来,为首的便是乔太妃,白太妃的侄女、如今的白太嫔也在其中。
乔太妃率领着大伙儿要向太后行礼,太后忙叫眉舒拦住,搀着到一旁落座:“已经是太妃了,何苦还这般多礼?咱们老姐妹往后作伴的日子还长呢,不必太见外了。”
乔太妃笑着应了,又说:“九儿仰赖她皇兄照拂,换了个大夫,这回开的方子吃了,倒很有起色,过两日我带她一块儿来给娘娘磕头。”她们母女明里暗里实在受了皇帝不少恩惠,无论白太妃上回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有必要来知会太后一声。
偏生白氏的侄女儿不知怎的,也要跟着同来,乔太妃若十分推辞,又怕她起疑心,这下子一行人成了一堆人。
太后想了想,说:“九儿就要满十五了吧?今年笈礼不能大办,要委屈她了。”
乔太妃立刻正色道:“没有父生母鞠,哪来的她这个人?为先帝尽孝,自该放在头等。”
太后见她始终略显心神不属,料想她不会是单来串门闲话的,然而又带着这么些太嫔们,不知是何用意。
乔太妃也正发愁如何摈开旁人呢,忽然见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迈着不足人手指长的腿进门来,冲众人娇声娇气地叫着。
这猫儿是皇帝吩咐人给太后抱来解闷的,到昨日才满月,尚还十分黏人。生得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两只圆眼睛则是一黄一碧,愈添可爱。太后见了尚可,杏儿胭儿等小宫人无不争着抢着要摸要逗、爱不释手。
这会儿小家伙在太妃太嫔们面前又卖了乖,太嫔们年纪其实都不大,也多是爱这等绒团儿的,坐在最下首的那一位还拿了点心去逗它。
太后一笑,见宝珠跟在后头进来,便对她道:“怎么把它带来了?丁点儿大的小东西,胆子奇大…”
正说着,众人低声笑起来:原来白太嫔裙上系着一条玄青二色玛瑙丝绦,因她方才略动了动,流苏轻晃,惹得小猫儿登时挨过去,半立起来,伸着前爪就要去够。
可惜小家伙实在身量不足,这一蹴不曾得手,反而一个不稳,歪倒在高几的腿上,上面搁着的茶盏一摇,水溅到乔太妃身上了。
“我就说它讨打!”太后嗔了一句,吩咐众人:“还不伺候太妃去更衣!”
屋中侍奉的人连忙领命。宝珠正要遣人去取乔太妃的衣裳,白太嫔站起身来,称自己也须理容,告退过后,暗拉了宝珠一把。
乔太妃那边有柳叶儿在,宝珠便从善如流,带了其他几人跟着白太嫔去了。
将白太嫔请到西梢间来,宝珠刚接过胭儿捧来的梳妆镜,听见白太嫔道:“你留着就是,其他人在外边等。”
今儿怎么个个都找她有话要说?宝珠让众人将手里的东西搁好便退出去,自己掩了门,再回头却见白太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心里大惊,又不好大肆声张,一面跟着跪下来,一面还竭力要搀白太嫔起来:“太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这样实在折我的寿啊!”
白太嫔却只苦笑着摇摇头:“这话,我站着实在没脸说——求你,救救我姑母。”
宝珠越发不解:“白太妃怎么了?”
“她脚崴了好几天,已经肿得透亮了。说起来不是大病,可因为她触怒了皇上,没人敢插手这件事儿,就这么走不得也坐不得的,比困着等死也好不了多少。”白太嫔语带不忍:“我知道,挟恩图报,是最令人不齿的行为,可就当看在我当初替你报信儿的份上,舍她一条命吧!”
她说得伤心,一时泪如雨下,宝珠却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道:“皇上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况且,往日那些龃龉,如今也都过去了。真如太嫔所说,那么其中或许有隐情,或许有误会,总要您向太妃请教明白了,我才敢向主子开这个口。”
白太嫔明白她说的在理。然而姑母崴脚当日她身上不舒服,起得比平日迟许多,并不清楚姑母如何冒犯了天颜,如今再问,恐怕也未必能问出实情。
唯有尽己所能而已。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面也没什么底,勉强被宝珠搀起来,又伺候着重新梳洗过,这才回太后那边去。
“白太嫔同你说什么了?”众人散后,太后问宝珠。
“太嫔说,白太妃扭了脚,能不能向主子求个情,派个人去瞧瞧。”
“不必理会。”太后言简意赅,宝珠连忙应个“是”,继续给怀里的小奶猫顺毛。
太后亦伸手捋了捋猫耳:“这猫倒灵性,扑得恰是时候。”
宝珠便一笑,没再说什么。
她也没有以德报怨到这等地步,只是不愿伤了白太嫔的脸面。此外,她猜不到白太妃是如何得罪皇帝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试探着道:“今儿洒了乔太妃一身水,但愿她不会往后都不来串门子了吧。”
“不会。”太后眼里波澜不兴——白氏那小妇,真是自寻死路。
乔太妃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却不能去告诉皇帝。皇帝的打算轮不着她操心是其一,其二则是,太后发现,她早已不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
他的性格行事并不像他的父亲,但有些时候,他又极其像他的父亲。
又过了两日,正是旬休,皇帝来仁寿宫请安。
往常他来,奉茶的差事都是交给别人的。今日因为心里有事,忘了这一茬,宝珠捧着茶盘走到了人前,方才反应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只想快些递到他手边了事。
越是提着心,越是容易出岔子,眼看着黄花梨木的高几就在跟前了,她手不受控地轻抖了一下,茶盖与茶盅一错,发出一声清响。
除了皇帝,谁都没擡眼。宝珠被他关切的目光看得愈加如芒在背,下一瞬,他自己伸手,将茶盏稳稳地接过去了。
大家都佯装不知,宝珠狠狠心,索性厚着脸皮到底,若无其事地退下了。
一出来才长吁了口气,叫来秋月道:“我烫了手,得去御药房讨点药膏,你替我进去伺候一会儿吧。”
秋月一听,连忙追问起来:“姐姐没事儿吧?不曾失仪吧?”
宝珠被她问得脸上更挂不住了,含糊着说:“面上大致是盖过去了,即便娘娘要责罚,我回来再领吧。”
每次皇帝来,她好像都免不了慌慌张张的,今儿更添一重狼狈。仁寿宫里哪儿都不稳妥,索性去远些的地方避一避。
走了一程子,她心里稍定了些,既然要去御药房,索性把太后素日沐浴要用的药草都领些回去。
御药房里换了许多新面孔,她瞧着眼生,对方却个个认得她,年纪小的赶着叫她“宝珠姑姑”,随即就被大太监一把派在后脑勺上:“嘴甜腿懒的德性!还不麻利儿地给姑姑包药去?”
又呵腰请宝珠上座,吩咐道:“叫禄子沏茶!”
宝珠忙道:“诸位都当着差呢,为着我这样麻烦,我岂不是专来添乱的了?”
大太监笑着请她安坐:“姑娘忒见外了。奴才这徒弟别的没一件拿的出手,就只这沏茶的花样功夫,还能看个乐呵。左右包药也要等一阵子,姑娘就当消磨时间吧!”
宝珠明白过来:练这么一套工夫,自然是想在主子面前敬茶。她们做奴才的,也就这点儿奔头。
一时禄子来了,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白白净净的颇清秀,倒没他师父的嘴皮子厉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为宝珠沏起茶来。
宝珠观他神情专注,动作伶俐,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只不过,仁寿宫的人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何况这种半道上来的,她也不放心随随便便把他带到太后跟前。
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恰在此时,另一个有品级的太监领着提了满满当当两手药包的小内侍过来:“姑娘要的药草和烫伤膏都装好了。另外还有一点子云片糕和八珍糖,都是平日里多余的药材顺手做的,姑娘不嫌弃就留着当零嘴儿吧。”
这点小恩小惠,宝珠从前经历过,如今又失而复得罢了。知道若是执意不要,反而是扫别人的脸,也就道谢收下了,却不必接手,仍由那小内侍替她一路拎回去。
等到了地方,再给这孩子多抓些钱。他要孝敬师父也好自便。
宝珠什么都盘算到了,再没料着,两个举荐徒儿的大太监,瞄准的都不是仁寿宫——太后娘娘身边可多的是积年的老人儿啊,这些小崽子去了不还是当碎催的,跟在御药房当碎催有什么差别?窝在这儿皮还可以少绷紧些呢。
要图么,就图在她这儿结个善缘,将来升发了,他们也好挣个“从龙之功”哩!
回来路上日头高了,宝珠一面擦汗,一面对小内侍道:“把那两样交给我提。”见对方不肯,正要学柳叶儿,嘴上损两句,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传来:“宝珠姐姐!”
宝珠循声一瞧,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五六岁光景,灰不溜秋的薄绸袍,腰间系着杏黄腰带。
她连忙蹲礼:“四殿下胜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