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定了亲,人虽没有过门,四时节礼却按着规矩往来起了。
中秋的月饼螃蟹、冬至的橘红羊羔酒、上元的花灯元宵、端午的粽子艾虎…都是些家常的东西,要紧的无非是传递出两边对这桩亲事的郑重诚心。
宝珠那几双鞋袜的回礼是一樽珊瑚盆景。
这一株珊瑚不算多大,八、九寸高的光景,退红颜色却很娇润,枝干上面攒着的是一簇簇碧玺桃花。
树下翡翠猫眼作苔痕奇石,米珠碎金作羊肠小道,曲折通往一惟妙惟肖的胡桃小屋,窗扉前寥寥数刀,勾出成双人影。
这样一派珠堆玉砌,竟然不显丝毫俗气。能化大俗为大雅,绝非寻常工匠所造。宝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偶然留意到紫檀底座的背侧还镌了两行小字: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忽地就红了脸:往常傅家赠礼,皆是由老侯夫人做主,在于精不精心,而不在于奢不奢华,这一回作派迥异,又有那么两句话,倒像是男子笔力。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幸亏新年伊始,太后因她将来总要持家理事,彻底放开了手,不再过问这些个人情往来了,不然这会儿她又逃不过被大伙儿取笑一回。
对前路的憧憬终于多过了连日的离愁别绪,险胜一局。在这样的喜忧交织中,婚期到了。
八月二十四,宜嫁娶纳采。
开春时皇帝尊奉太后移了新宫室,皇后携着三位妃嫔来到天和宫时,宝珠已经开脸上妆过了,梳着高髻,戴着七凤挂珠钗,两名姑姑搀着她起身,穿上最外一重真红大袖。
新妇子地位最高,见着皇后四人也不必行礼,只略略颔首致意。
眉舒不禁暗想:当真人靠衣装。往日里固然知道她生得好,太后把她养得也不像个奴才秧子,可这人有时候跟珠宝首饰是一个道理:那些顶顶好的珍品,通常只依其天然形貌,稍做修饰即可,所谓“大巧不工”么。越是精雕细琢、呕心沥血下工夫的,越是因为原本的品质不出众。
一个人皮相太好了,半点儿缺憾也不留,就像是千雕万镂的玉,单薄易碎得很。
想不到今儿这么盛妆丽服,倒也没叫衣裳压得撑不住。
不独是眉舒,善善立在一旁,看着宝珠这副打扮,亦是感慨不已,恰好宝珠回过头来,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一笑。
这一笑什么意味都没有,也都无须有。
女官进来回禀吉时已到,请宝珠拜别太后。一瞬间屋中众人都站起来了,喜乐大奏,分离在即。
太后眼中泪光微闪,拉着宝珠的手勉力笑着:“我没什么可嘱咐的了。你是稳当的孩子,杏儿秋月两个又跟着你去,靖宁侯府离得也近…只是,人心隔肚皮,这辈子你用不着这话,但也记着这话。”
“儿臣谨记在心。”以前用不上这自称,以后也再用不上。宝珠屈膝一礼,随后便被女官们一左一右地搀起来了。
她们的手那样稳当有力,宝珠索性由着她们主导,放下朱红的盖头,茫然地迈出天和宫,坐上珠璎翠盖马车。绣凤幔帐一重重遮下来,她闭上眼,不用去看,也辨得出辘辘的车辕声带着她经过了哪一条长道、哪一扇宫门。
前后两世,她在这里活了多少年?在哪一处的红墙前黯然落过泪,又在哪一处的花荫前真心展过颜?
几番宫商,几番吟啸。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
月华门外,即为前朝。皇帝与她已有一年余不再照面,待到此时,她心中除了不舍与感念,别的都可以放下了。
也应当放下了。
出得禁宫,傅家亲迎的车马便在此处等候。
傅横舟骑着高头大马,绕宝车三匝,是为辗转求之,必珍之爱之。
宝珠一时想起那盆景上刻的两句诗,不禁隔着帘子向外瞧了一眼,却只遥遥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车队再度启程,随着亲迎的人马一道缓缓前去。
靖宁侯府离宫城不远,因为清过道,一路上除了礼乐声,倒听不见别的嘈杂。
未过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两名女官打开金漆彩绘车门,扶着宝珠稳稳落在铺了九狮栽绒毯的地上。
那双粉底皂靴就在眼前。牵红的一端被塞进她手中,另一端,自然在他手里。
借着这一段红绸,他引着她迈过门槛,往全新的天地去。
忐忑之余又有种淡淡的怅然,古礼中有催妆却扇之说,她本以为靖宁侯文采出众,今日或许会展露一二。
紧接着拜堂,那双官靴走走停停,将她带到新房里。
宝珠在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散钱的床榻上坐下来。虽然盖头挡着看不见,但听得出屋里挤满了人。
傅横舟应当就立在她身旁。那些略显年纪的声音七嘴八舌地打趣他、催促他将盖头揭开,她们要瞧瞧新妇子。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嬉笑着窜来窜去,犹跑到她跟前来,蹲下身子,试图从盖头底下来看她长什么样儿。
傅横舟大窘,忙低声将他们赶开,又朝宝珠赔礼。
宝珠倒觉得颇过意不去,想告诉他挑了盖头也无妨,她又不怕人看,但因为不知道是否到了时辰,唯恐说错了惹人笑话。
屋中的妇人们愈发不满,揶揄着傅横舟,这回的语意明显不善了些。
恰在此时,外头一名小厮匆忙赶来道,有贵客驾临,请侯爷速速前去招待。
傅横舟如蒙大赦,连忙好言好语地向围着自己的婆姨们告退,请她们到花厅入席。又嘱咐留在屋中的婢女们,要仔细伺候。
他前脚走了,众人们不便冲着新妇子作弄,真落个恶名,只得后脚跟着,怏怏地散了。
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什么天仙,护得跟祖宗似的…我只替我那老嫂子发愁呢!”“这也不见得,您瞧又是给封官,又是那许多嫁妆,新妇尊容如何,可不能担保…”“唉,娶妻娶德么,要模样好的,往后还能没有?”
宝珠听得暗暗皱眉:往日那些诰命进宫向太后问安,她竟从没有见识过这般的言谈。粗不粗鄙尚在其次,能进新房来的,怎么也该是傅家近亲,为何个个都嫉恨得不加遮掩?
初来乍到,看不明白的也不能问谁,往后要多多谨慎些才是。
呆呆坐了一刻,到了掌灯的时分。有婢女上前来,轻声问:“夫人渴吗?饿了不曾?奴婢伺候您用些汤点可好?”
宝珠一概只摇摇头,不开口作答。目光落在高案前那一对龙凤喜烛上,眼前蒙着红纱,看得影影绰绰,只觉燃了这许久,倒仍不见短减下去,不过在其余彩灯次第亮起后,不再那么显眼而已。
这倒稍稍令她心安了些。单是一对红烛对着她时,那喻意太赫然了,而结为夫妻,远不是她想的“投以木桃、报以琼瑶”那样简单。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典故又离她太远了,不易效仿。离得近的么,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是太后与先帝,还是皇帝与皇后,乃至前一世的皇帝与眉舒,都只叫人看着灰心罢了。
可这时候畏葸不前,不但对不住旁人,更是对不住自个儿。
不由得自嘲一笑:当日在皇帝跟前斩钉截铁的那份儿勇气哪里去了?
既然出宫来了,一应还是得往前看。适才听那傅横舟说话,确实是个斯文温和的。这样的人哪怕不投缘,相处起来总不至于太艰难。
府里人口简单,三亲六眷的依着礼数往来,彼此敬着也就罢了,倘或当真都是些刁钻刻薄的,她也犯不着低三下四地非要讨好不可。
端坐得久了,双腿隐隐有些发麻——在宫里立规矩的时候,哪至于这么熬不住?其实还是难免紧张的缘故。
她忍着没动,屋中还有几名女官以及傅家的婢女,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仪态。
又过了一阵子,一名女官忽然以两指在另一手掌心击了两下,屋中众人都以她为首,鱼贯而出。
宝珠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几乎挤在她喉头,呼吸不得。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紧紧地攥住衣裾。
不要怕,从容些。她对自己说,然而根本是徒劳,她从容不了。
红烛摇曳了一瞬,有人推门进来。
依旧是一双粉底皂靴,但此刻给她的感觉与之前却是截然不同。
那双靴子的主人不徐不疾地向她走来,有股势在必得的气度。他擡手,取过一边高几上搁着的玉如意。
那如意雕得纤长灵动,尾端垂着结作同心式样的大红丝绦,被他轻巧地握在手里,温润生辉,拨动着一室明晦。
宝珠已无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唯恐摆跳不止的心从腔子里蹦出来。
如混沌初开般,那道暧昧不明的红从自己眼前被挑开,宝珠蓦然擡起头,撞进一双明亮多情的眼睛。
漫天匝地的新红里,他俊逸英朗的轮廓比往日柔和许多,嘴唇微勾,缱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