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想头?要找个从文的,还是从武的?”
宝珠答不上来。一则从前虽然盼过出宫,可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却真没盘算过;二则,若信口胡乱敷衍,万一哪一句不对,又惹着皇帝不痛快了怎么好?
皇帝见她一语不发,终究没忍住,明知故问道:“你就一个人选也没有?”
宝珠觉得他这是存心给自己难堪:她难道一向是勾三搭四的,上哪儿去识得外头的男人?
他恼她恨她,她都认了,就是不能拿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她咬了咬嘴唇,站起身来,道:“陛下传奴婢来问话,可奴婢一句也答不了,更不愿意答,求陛下治罪就是。”说罢挺着背脊跪下去,俨然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
皇帝心想,怪自己造的冤孽,如今好容易下定决心,舍不得也舍,她不相信自个儿了。
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跟前去,就挨在她旁边,盘腿坐下来。
宝珠明显地往后躲闪了下,皇帝看着她,居然没有非把她扯回来不可。
自宝珠受伤以来,他逐渐意识到,这世间的的确确是有些事,并非他逞凶斗狠,或者处心积虑,就能如愿以偿的。
他笑着摇摇头,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一定答得上来,你一定要照实答。
“你不愿意做嫔妃,是因为心里另有所爱,还是说,就想着要出宫去?”
他其实都明白啊。宝珠直到这时,方才擡眼看向他,离得近了,他眼周嘴角的淤青紫痕都清晰可见。
不由得鼻子一酸,囔囔地说:“您一定会觉得我没良心…”
擎小儿就在宫里长大,主子们从来没有打骂苛待过,一块儿当差的伙伴们也跟姊妹似的,还有什么不足意?中间几年便有些不易,大家也彼此相守着过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她倒一心想着如何背弃他们。
可是她怕啊!
她说不下去,但皇帝已经听懂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今她心里头没有别人,将来就未必了。
“知道了。”他已听见自己说:“你回去吧。”
宝珠回到西苑时,戏还没散。太后与乔太妃说笑间,随意瞥了她一眼,诧异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别是中暑了吧?”
宝珠勉强笑着摇摇头,说不碍事,太后到底让杏儿陪着她,往一边茶水房里歇会儿。
她大约没有离开太久,故而太后丝毫不曾察觉。然而宝珠自己却觉得,她好像一路不停地走了几个昼夜,不知道来路,也没有去处。
皇帝是什么意思,她猜不透。
直到六月十五,望日大朝上,皇帝加封了一众勋爵——太-祖时候封王拜侯的不少,许多草莽豪杰因为立下了赫赫战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定-国-安-邦后,又因为种种缘故,未得善终。
皇帝此番施恩的,既有旧臣遗孤,亦有外戚新贵,可谓一着一筹,皆有深意。
在朝为官的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行,耳中听着宣旨,心里就飞快地琢磨开了。
只有一个人,诸位大人再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哪来这般运道。
宝珠原不知道这些,不过依稀听闻皇帝于麟德殿赐宴。太后却特意叫了她去,指着一套鹅黄绣兰草的衣裙,让她换上后随徐姑姑往前头走一趟。
宝珠一时糊里糊涂的,面前两人看着都不预备告诉她缘故,徐姑姑犹笑得颇有玄机:“姑娘信不过别个,还信不过我吗?”
她们当然不会存着害她的心。可宝珠一路被徐姑姑拉着走,内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待跨过一道小门,眼前便是间灯火煌煌的宫室。她们被一道九扇黄底绣屏挡住了视线。
宝珠才要开口,徐姑姑已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往绣屏外面看。
她突地觉得那绣屏上端的镂花异常繁密伤眼,她不情愿看。
有轻声的谈笑传来,夹杂着颂圣词句。她已然猜得身在何处,心里却是木木的。
高居殿中最上首的人目光投来一瞬,旋即又收回了。宝珠虽低着头,但没有错过这刹那的停驻。
她真没料想过,皇帝会这样为她安排。
徐姑姑多番暗示,她终于擡眼望了过去。
他挑中的,自然是好的。她这样对自己说,是因为众多仿佛的面孔中,实在辨不出她们要她看的是谁。
七月换庚贴的时候,宝珠知道,这就是定下了。
那回相看返来,太后与徐姑姑私下谈起,徐姑姑说宝珠臊得厉害,当时也就罢了。如今不一样,总不能因为姑娘家脸皮薄,连婆家是什么样的心里都没本谱。
夫家姓傅。上辈儿的傅公曾是燕朝时守内城门的小吏。太-祖皇帝攻来的时候,傅公深感此乃明主救世、天命所归,遂大开城门,领着未出逃的百姓们跪拜相迎,齐呼“万岁”。
太-祖一时龙心大悦,金口玉言,封其为靖宁侯。
傅公一朝发迹,也不见他飘然忘乎所以,不过从南城迁到离禁宫更近的西城,新宅是太-祖皇帝御赐的,奴仆也是现成的。
此外更不曾纳小,守着结发老妻,日子还跟从前一样过,无非是天下太平了,过着更安生些而已。
膝下拢共只一儿一女,长子今年才及弱冠,幼-女是老来得的,刚满九岁。
“…说是个俊秀斯文的孩子。脾性也好,诗才也好,若不是袭了爵,走科举的路子都使得。”太后随手关上红宝匣子:“这些太碎,留着将来赏人吧。自己头面上戴的,要好的。”
原本到了傅横舟这一代,爵位是要降等的,他自己不过还领着个朝请郎的散官头衔,是皇帝决意将他定给宝珠后,方又将他封回靖宁侯,领四品正议大夫衔儿,一气升了三品六等。
宝珠进了门,不日必然也要有诰封,自立门户,哪一桩哪一件离得了钱财?
起初皇帝来同她商议,说在朝的无论文官武将,仕途难保没有起落,若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能碍着宝珠不处置不成?到底勋贵之家稳当些,又在眼跟前,不至于受了委屈都无处诉苦。
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太后也疑心他没这么轻易想通,指不定要作怪。
然则傅家看来看去,确乎最为合适。老辈儿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妾室通房,如今府中就少了许多勾心斗角,日子清净。宝珠毕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自己怎会不愿她好?
备了六十四擡嫁妆,珠宝衣料、玻璃瓷器、古玩药材…擡擡满满当当,手都插不进去;两架拔步床、十二间铺子,只田地少些,唯有京郊的两处庄子。
便是太后亲生的二公主、六公主,当年出门子时,也没有这样的手笔。一则是国库充盈了,民间娶嫁风气也不同于十几年前;二则,太后总防备着皇帝,不能叫他挑了疏漏,又借机做下什么令人侧目的事来。
皇帝却绝不是她想的那般不稳重。指了傅家这门亲后,便没再过问一字半句。每日该视朝的视朝,该休沐的休沐,得了闲还同薛盟去逛了回蕃市。
至于宝珠自己,是在宫人们一拨拨的道贺中,慢慢汲取出些许喜悦来。
活着离开皇宫,三书六礼地出嫁,这些听着都像痴心妄想,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她的喜服是有品级规制的,轮不着自己来绣,倒是应当先给婆母和小姑做几双鞋袜出来,才不算失礼。
这些针线宝珠素来是做惯了的,再怎么往精细里下功夫,总不至于越过太后娘娘去。依旧像平常一样在仁寿宫伺候着,空了再拿起绣件儿来。
太后看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杌子上,说话的工夫两只袜子都做好了——这是给傅家小姐的,配色花样都鲜亮可喜——又接着打了十来根绦子,葱绿的丝线在细□□润的纤纤十指间飞绕,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不禁觉得好笑:“知情的都夸你胸襟气度非凡,不是那等有了前程就轻狂到天上去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多么可恶,不盯着你把往后十年的差事做完,不肯放人呢!”
宝珠听了一乐:“有一阵子不知道是染料不对还是怎么,送上来的葱绿、秋香两色根本没法儿看。昨儿好容易得着颜色这么正的,可不是撞上宝了?娘娘索性都赏了我,便不怕背上恶名儿了。”
太后闻言,似是掂量了好一阵,方才摇头道:“几根绦子值什么?白赚你谢恩磕头一回,叫人听见了,不是更要编排我?”末了自己也忍俊不禁起来。
宝珠却搁下手里的东西,郑重其事地跪在她跟前:“从前听人说,-大恩不言谢-,自己总觉得其言不实。如今您这样为我打算,磕头谢恩远不足以表达,可除此之外,我又还能回报什么?将来年节大典,固然还有觐见的机会,可日日为您念书、陪您闲话,却是再也不能了!”
她伏在太后膝上,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也流不尽。太后便抚摸着她柔顺如绸缎的乌发,亦感慨万千:她最初被抱到自己跟前时,还是个粉白团儿呢。
彼时自己刚失去最后一个亲生的女儿,小儿子把她从摇床里举起来,眉开眼笑地喊了声“妹妹”。
就为这两个字,她给了她名字,给了她生辰,看着她及笄,也将看着她出嫁。
但愿她此生都称心如意,再不必知晓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