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散朝后就在宣政殿里候着了。今日朝堂上要议的事儿不少,否则他倒想辍朝一日。原还担心回来得晚了,宝珠那里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拖上一拖才是,谁想他这么坐不是站不是的好一阵,她竟还不见人影。
飞白看这情形,上来回禀道:“皇爷,御膳房新来了个造苏式点心的厨子,想是能投女眷们的口味。这会子也该传膳了,奴才让他准备准备?”
这是小篆临走时提点他的话,别直不隆咚地劝皇帝进膳,要拐着弯儿地让他分分神,没准要等的人说话就到了。
皇帝想了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哪一样来——就让他们可着拿手的做吧!”随即又添上一句:“不要太甜腻了,要酥脆的。”
飞白应下来,出来挠了挠头,觉得不大对劲:苏式点心讲的就是香甜软糯,皇爷这要求,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却也只能按原话去御膳房吩咐。造点心的几个大师傅面面相觑一回,定下一样桂花芡实糕、一样少搁糖的枣泥麻饼,再配上几样咸口的北方点心小食,这才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东西做得了,人也到两仪殿了。小篆这才颠颠儿地过来,请皇帝移驾。
皇帝“嗯”一声,起身让飞白提好食盒,负着手信步往殿后走去。
两仪殿就在宣政殿正后头,眼力好的人,还能对着打招呼呢。
就这么几步路,皇帝愣从闲庭信步冷不防地变作了脚下生风,又在那边明间跟前刹住了,匀了匀气息,连打帘子的机会都没给小篆,自己一掀就弯腰进去了。
宝珠正坐在里头看书。两仪殿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连自己当日压字笺用的镇纸都还在,旁边的《典论》仍旧摊开在她未看完的《论方术》一节。
她怕书上落了尘,便用手绢轻轻拂过,倒是很干净的,不觉捧着翻了几页,看入了神,直到皇帝走过来方才察觉。
宝珠起身蹲了福,却不肯吭声。
皇帝一笑,伸手拉住她:“这时候回过味儿了,要怨恨我了…”
宝珠想将手抽回来,没能拗过他,只得别开脸去:“我怨您做什么?我若真有那份儿气节,昨晚早一索子吊死了。”
“诶!”皇帝气她嘴上没忌讳,训又训不得,强硬地将人搂过来,箍在怀里:“我如今知道了,你心里有我,你舍不得我。”
宝珠冷笑了一声:“您当然知道,否则您凭什么这样戏耍我?”
皇帝一时语结。他知道这事一旦揭开,宝珠必不能轻易哄转过来。可真要自己看着她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与别人生儿育女,那决计不能够。
她要怨自己,就让她怨吧。
宝珠推开他,却说:“单是把我当傻子,我也认了。可您…您这是平白把这么大一个把柄往臣子手里送啊!您凭什么以为人家跟我似的,打落牙齿和血吞,将来都不留着这个做文章了?”
皇帝听得又惊又喜:她这样怨他了,字字句句实则还是在为他着想!
恨不得将人抓着再亲香个够,然而哪敢再造次,试试探探地牵住她的手,温言软语道:“这一点你更不必悬心。我实同你说吧,那傅横舟原附在薛誓之门下,从前我未曾即位时,偶然也在小宴上见过。听闻他素来痴恋着一个妓子,只是一则家中老夫人死活不允,二则那妓子身价极高,虔婆不肯轻放,总有好几年了,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他见宝珠只是默然,唯恐她多心,忙又说:“虽是低贱如草芥的玩意儿,他当个稀世珍宝一般,如今既然得了我的恩准,自然该鞍前马后地效力。”
宝珠没好气道:“你的一片真心,再怎么胡闹都占理;别人的一片真心,就只是胡闹了。”
皇帝被她呛声,也不还口,犹替她谋划道:“那妓子已经着人买来了,先不拘安置在哪儿,等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再连着傅横舟以前那些房里的一道擡举起来,要让他记着你的恩德。只是一条,她的文契,你收好了。”
宝珠暗想:到底是当皇帝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捏着旁人的命门。
自己还操心别人算计他,也是白操心的。
良久,只是叹了口气。
皇帝见她有所松动,也不逼得太紧,转而道:“说是新来了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想你一大早地来,便是垫过肚子,这会儿也该饿了。叫他们端上来尝尝吧?”
吩咐一声,小篆忙打着手势让侍膳的机灵些,布好了碗碟就撤。
两个人也不分席,攒了一张蝶几,粉定瓷碟里装的是甜口,竹篾船儿里装的是咸口,个个都不过巴掌大小,二三十个摆开来也不显堆垛。
皇帝挟了个桂花芡实糕给宝珠,宝珠勉强吃了一口,没尝出是什么滋味,倒搁在心里落不下去。恹恹地推开他的手,起身要倒茶喝。
皇帝赶忙拦住:“忘了自个儿有醉茶的毛病了?”好容易哄得她松开了杯子,正要吩咐人呈些杏仁露来,不防宝珠忽然捂住了脸:“我如今成什么了?”
昨日她走时,太后还嘱咐她,记着人心隔肚皮,谁曾想,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恰是她自己。
既要面子,要外头的天高地阔,要明媒正娶的名头;又舍不下里子,舍不下与皇帝的纠葛,舍不下白赚的这条命…
哪有这么些两全的好事儿?哪有什么都叫她占着了的道理?
她悲从中来,一时不能自持。皇帝却会错了意,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你是朕心尖儿上的人,正经的主子娘娘,他傅家能供着你这么尊真佛,是多少辈的造化。你就别自苦了,好不好?”
宝珠伏在他胸前,只管摇头,哭得眼泪都干了,方才渐渐止住。
她擡起头,望着皇帝那双眼睛,心里又狠不下来了,只说:“我自己难受,闹得陛下也没能清净用膳,不如先告辞回去得好。”
“回哪儿去?”皇帝倒被她说得懵了一瞬,随即才问:“你要去给那老妪行家礼?”
见宝珠皱眉,皇帝勉强按下那股吃味的劲儿,依依嘱咐道:“你既然情愿,就凭你的心意吧。只是,你别远着我。”
宝珠没有答允,只用绢子拭了泪痕,复又蹲一蹲礼,便要离开。
皇帝拿她没奈何,好歹劝着她坐进自己的御辇里,省得惹了谁的眼——这说辞倒管用——又派人去知会傅横舟,让他赶去宫门前等着。
宝珠在皇帝跟前哭了一场,心里压着的大石倒略减轻了些。回到傅家,补了妆,便同傅横舟一道去向老夫人问安。
老夫人这时候已用过早饭了,婢女们正将餐具撤下去。见二人进来,婆子摆上两只拜垫来,二人磕头见了礼,宝珠又端过婆子捧来的茶盏,双手敬到老夫人面前:“母亲大人请用茶。”
老夫人接过茶,饮了一口,却在嘴里漱了漱,示意婆子将唾盂取来,吐在里头。
而后又拿帕子掖了掖嘴角,这才笑着道:“快起来吧。”见宝珠微露错愕,指着茶盏解释道:“那是上半年的陈茶,味儿浓些,专泡来漱口的。我脾胃虚,才用了早饭,也不敢牛饮一气呢。”
宝珠看那婆子行事东一下西一下的,并不像是伺候惯了的样子,当下领会过来几分,面上仍还带着笑意:“今日进宫耽搁久了,没能服侍着母亲进膳,实在是媳妇的过失。往后还要多多请教母亲身边的各位姑姑,好歹学会咱们家的规矩。”
这话老夫人听着舒泰了。对于宫里面赐下的这桩婚事,她一直是喜忧参半的:能与太后娘家攀上亲固然好,可她也托人打听过,这位侄女儿是认的亲,不过是宫女出身,倚仗立刻就虚了半截儿。二则在宫里伺候了多年,经过见过的说出来不得了,可真落到自己怀里的又有几个?倒难保没有个眼高于顶的作派。
后来见着了绣活儿,见着了嫁妆,亲戚们的那些议论她也都担心过一遍了,这裉节儿下可没有回头路走了,老夫人打定主意,进了门要先试试新妇子的脾性。
宝珠的应对大致还算叫她满意:能驯服总是最要紧的,旁的再有哪些不足,往后还能慢慢教导。
婆媳俩一团和气,傅横舟在旁边却如坐针毡:新妇子敬茶,做婆母的理应有所赏赐,他之前恐怕母亲混忘了,早早吩咐了她身边伺候的黄婆子,将一对金镯交给了她,怎么这会儿连人影都没见着?
直到宝珠告退出来,老夫人还是泰然安坐着,八风不动。
傅横舟顾不上同母亲说什么,只得先追出来,叫住了人,又想:人家是什么人,还会在意那些金玉首饰吗?
便唯有赔礼道:“今日家慈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宽恕,降罪于某一身就好。”
宝珠停下脚步,问他:“此事令堂知道吗?”
“…不知。”
“那侯爷预备据实相告吗?”
傅横舟几乎要揖到地上去:“某惶恐。”
宝珠一笑,相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