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良宵苦短?借着晨光熹微,皇帝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既想和她再说会儿话,又想与她重溺绮梦,可她浑然不知,只安适地睡着。
是真的累着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温热的鼻息有节律地拂在他胸口,像薰风吹来,惹得水波微漾,一种悠然的悸动。
若能让她住在自己的扳指上就好了。皇帝不着边际地想道,他以往从不觉得自己是重欲的人,如今却连自持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了,不能离了她半刻,否则失而复得时,简直流露出一股惊骇的狂喜。
可她呢,要她留在宫里都不愿意,还指望她肯住在扳指里?
皇帝无奈地笑笑,而后忽地凝住了。
做宫眷,真的是桩煎熬事儿吗?
他兀自发愣,宝珠醒来时不免觉得意外,揉着眼睛问:“今日没有召对吗?”
皇帝这才回过神——当然不是。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听着多么威风,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却不见得。
太-祖皇帝在位的末几年,常有心血来潮、朝令夕改的时候,大臣们难免心力交瘁,全盼着彼时的太子婉转周全。等新君真践祚了,一些元老们又多少存着几分试探,一来二往间,想看看这一位是否称得上从谏如流的贤主。
对于这些老臣的心思,皇帝腹中自有一杆秤,独断专行固然易惹非议,可那起学究清流,也不必捧得太高。
燕思宗当年还广开言路过呢,耳根子太软的人,不适合执掌天下。
三更灯火五更鸡,其实做皇帝一样是个辛苦差事,只不过他志在其中,权衡下来仍觉值得罢了。
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鬓发,皇帝低头看向宝珠,随后才下床自己穿戴:“嗯,还不算晚。你接着睡吧。”
宝珠腰酸得撑不起来,但还是咬着牙抻了抻中衣,趿鞋下来,跟在他后头递革带递腰佩,料理得服服帖帖。
她这样殷勤,皇帝也不叫梳头太监进来伺候了,端坐在玻璃镜前,将梳子交到她手里。
皇帝的头发很茂密,乌黑柔韧,底子好肾气足嘛。宝珠手法又轻柔,全部梳通下来,居然一根都没掉。
今日是平常召对,用不着衮冕。宝珠为他束好发髻,簪上玉头乌木簪,戴上乌纱折角向上巾,向镜中望了一望,看金累丝的二龙戏珠端不端正。
皇帝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笑说:“多谢。”
宝珠便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少有地露出一种撒娇的情态:“有件事儿,我想请您替我拿主意。”
果不其然。别听她这会儿说得客套,不定又是什么棘手事。皇帝唇角微扬:“说来听听。”
宝珠倚在妆台边,道:“您昨日来时,不是正听见我叮嘱齐姑姑备姜醋?那是他们傅家的老例,叔伯姨舅亲戚年年一道过重阳。今年在城外赁了处园子,登高宴饮都方便。”
皇帝听出了她的意思:“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不去就是。”
宝珠一笑:“不去总要有个缘故,太任性妄为了,到底失礼。我已经打算好了,只是要多辛苦齐姑姑替我周全,临了我再托病不去,总要面上过得。”
皇帝一时没有作声。他本想说,用得着这般迂回吗?可扪心自问,他难道还愿意让宝珠顶着靖宁侯夫人的名号、去应付那些三亲六戚吗?
沉吟了一时,他问:“那你进宫来吗?”
宝珠说:“既称了病,怎好又进宫?”
皇帝摇头:“不须你称病,径直召你进宫就是了——母后从前不也说了,重阳接你回去。”
她暂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说辞了,但内里的抗拒并不难瞧出,皇帝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想,怎么就由着她走到眼下这田地的?
时间不大宽裕了,连齐姑姑都在门口晃了好几个来回。皇帝只搁下一句:“傅家那里依你的意思。”
其余的且等他回来时再计较。
真等见完朝臣时,皇帝忽然不急于动身了。
当初为何肯放宝珠出宫,是因为自己那个鲜血淋漓的梦。
梦魇实则源自不曾宣之于口的恐惧。
就像宝珠说梦见他们有个女儿,想必随之而来的片段也叫她惊心。
她在宫里头度过了十九年。她害怕宫里。
珐琅四明钟再度鸣响起来,交午时牌了。小篆擡起眼皮,觑了一眼御案后头入定般坐着的皇帝,他老人家已经这么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了。
大臣们觐见的时候,没听见说有什么难为的官司哪。
琢磨不出缘故。也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扰着他参禅悟道。
小篆心里正掂量,皇帝冷不防地开了口:“朕去凤仪宫看看。”
皇后正坐在屋里看宫女打络子,听说他来,倒颇觉得意外,忙率着众人一道出来恭迎。
皇帝虚扶了一把,迈腿进了屋,在当中的圈椅上坐下。
皇后却有点无所适从。他来凤仪宫的次数不多,往往都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隔些时日来坐一坐,两人说几句宫里的事,就该歇下了。
像这般大中晌的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真叫人局促。
还是谢嬷嬷点了她一句:“您不是叫小厨房蒸了重阳糕?这会儿刚做好,可要呈上来?”
皇后忙应了,又向皇帝道:“今年的花糕除了枣栗糕、黄米糕外,另做了面和酒曲、撒上细果碎的,还有一样咸口,是面里裹了肉馅,形状如骆蹄的。您尝了若觉得好,便拿这新式的赐给百官。”
宫中重阳节怎么过是有旧制的,皇后有六尚襄理,总不能走了大褶儿。皇帝听得兴趣缺缺,漫应了声,又说:“你坐吧。”
皇后这才告了坐,见皇帝执了茶壶要斟,连忙接过手:“是我疏忽了,竟没给您奉茶。”
皇帝说“无妨”,收回手,道:“你兄弟前儿给朕上了封家书,说是偶然得了几瓶极好的羊羔酒,要送来让朕尝尝。这是温经补血的东西,朕想你饮些也适宜,到时候让人都搬到凤仪宫来。”
皇后欠了欠身:“多谢皇爷。”又说:“逸兴还是行事不老成,国事上没能为您分忧,也唯有在这些吃食上尽尽孝心。”
皇帝一笑:“汾州府尹好厉害人物,连布政使司衙门的都惧他三分,何况你那兄弟?”
皇后不敢贸然接话了。范家无特旨不得出汾州,这是太-祖皇帝在时立下的铁令。范辕上回入京,还是她大婚的时候。至于爹爹娘亲,更是为此受过先帝训斥的。
皇帝把她的心思尽收眼底,尚不以为忤,继续说下去:“承恩公二老春秋已高,也就罢了。逸兴么,朕准备让他出任江宁织造,省得他窝在汾州府不上进,换个地界儿历练历练。”
横竖宫里自会派内官前往提督,他这小舅子去了不过是个白拿钱不干活的主儿,也不算亏待他。
皇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肥缺会落到自家兄弟头上,感恩戴德之余又有几分惴惴:皇帝因何如此厚待范家呢?
她猜不出,皇帝更不会挑明。只心里终归有两分不落忍:皇后同他说谈不上感情多么深,毕竟是风雨同舟过来的,往后除了在身外之物上多补偿些,也别无他法了。
不知他此番一意孤行,宝珠可领这份情。
宝珠这会儿正待客呢——玉珠夫妇俩进城里来逛银铺,顺道看看她,还带了自家做的迎霜兔。
宝珠笑嗔道:“你跟我见外,有了喜信儿也瞒着不说,倒是腹中孩儿知礼,知道选哪家门脸进。”
“原来那是你的陪嫁铺子!”玉珠这才反应过来,说:“果真这孩子和你有缘,将来出了世,少不得认你做干娘。”
宝珠点头,正色道:“这回打的平安锁,是你们做爹娘的对孩子的心,我也就不同你客套,等过后来取时,我再添些贺礼,你可不许推,否则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玉珠连声答应,接了宝珠递来的鸡丝燕窝羹,喜道:“这个倒好。我那口子听见说燕窝养人,买了一整匣子,只会做一味甜的来,日日吃着,胃里作酸,叫他吃呢,口都不肯张开。我又不愿辜负他一片心,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是金贵东西呢。”
宝珠会心一笑:这样精打细算下还彼此体贴的日子,已经羡煞许多人了。
对方逢着喜事儿,正是满面春风,她想说的话,实在不好开口。
玉珠搁下瓷勺儿,关切地看向她:“我早说来看你,偏因为月份浅,他死活不让我再单独出门,今儿好说歹说来了,趁着他自个儿闲逛去,咱们说说体己话——你,过得好吗?”
上次一别,她回了家翻来覆去地琢磨,也闹不明白这里头的文章,更没敢跟家里那个说:且不说这是何等不得了的秘辛,他男人家,又知道个什么?
若宝珠是皇妃呢,得皇帝那样相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福分,然而,她不是。
太后发嫁、侯门夫人,哪一样听着都花团锦簇,兹要皇帝没有横插-进来。
她既然问到此处,宝珠犹豫再三,还是照实说来:“我想…托你寻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