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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73章 法制紫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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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当日,傅老夫人比平素起身更早,穿戴俨然地坐在正房里,看着院中婆子婢女们往来忙碌、有条不紊。

    今日重阳宴的安排,宝珠早前已经向她一一回禀过了,宫里出来的到底有这一点好处,论排场论揪细,样样都想得到。

    布置宴会园子的人已去了两拨,第三辆方才是给主人家准备的轩敞大车。老夫人仍不见宝珠的人影,上扬的嘴角不禁略沉了些,对自己身边的黄婆子道:“去东边催一催,没有让亲戚们等着她一个小辈儿的道理。”

    傅横舟恰领着齐姑姑进来,听见这句,难免有些讪讪,到老夫人跟前行了礼,赔笑道:“她夜里发起热来,眼下实在起不了身,托我在母亲跟前告个假,等好了再亲自来赔罪。”

    老夫人皱起眉:“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了?”

    齐姑姑蹲了蹲福,说:“正是一时疏忽了,受了风寒。我们夫人心里大是过意不去,只是正像您说的,怎么能叫亲戚们久等呢?好在一应事宜之前都安排妥当了,奴婢再跟着伺候,力保不会出了差池就是。”

    傅老夫人原知道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从前还有小宫人可使唤呢。皇太后把她给了宝珠,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仗腰子。自己待她,倒该比待宝珠更客气些。

    内里虽还不情不愿,面上却爽快依了她,发话让即刻动身。

    镇山太岁一走,别人犹罢,杏儿可是显而易见地活泛起来,喜孜孜地端了盅牛乳蛋羹,要同宝珠秋月两个商议这一日如何玩乐。

    进了寝间,才见宝珠仍靠在床头,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杏儿有点意外,搁下手里的托盘,说:“哪里不舒服吗?总不会为了圆谎,真把自己折腾病了吧?”

    宝珠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个傻子。”因为心里面惶然,有意和她多说会儿话,好岔开这点情绪:“外头寒浸浸的,咱们也别各处逛了,就在这儿消磨一日吧。”

    杏儿度她怠懒,掰着指头算了算:“你小日子快到了吧,窝着也好。一时我叫秋月拿些七巧板、九连环来,咱们一道窝着。”

    一张拔步床抵得上一间屋子,里面摆件儿玩意儿一应俱全,外层的帐子放下来,俨然是个怡然的小天地。

    东跨院的旧主祖籍是南边儿的,宅子没埋地暖,这时节,一个熏炉正合适,又香又暖。

    宝珠与杏儿秋月解了一回九连环,输了的便吃法制紫姜,秋月被杏儿连着抢了两回先,噙着一小块紫姜,简直泪如雨下。

    这样安闲的欢娱,依稀要追溯到十来载之前。

    宝珠小腹坠得难受,自己也抿了一点儿姜,说:“进侯府半个月,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总有点恍惚,不然早该给你们家里捎个信儿了。”

    那两个人都愣了愣。杏儿家离得远,兄弟姐妹又多,这么多年没音信,自己也有点可有可无的味道了。秋月却不一样,爹娘就在京郊,多少还是念着的。

    至于宝珠自己,因为认了太后娘家聂氏这门亲,前几日两边互相送了节礼,也就尽够了。

    秋月想了想,因说:“夫人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宫里时我说家中也做酸齑过冬,大柳姐姐还瞪我呢。其实家里制的这些腌菜,着实更有滋味些,今年若能够,让我阿娘尽量往精细里做,带到府里来,夫人也尝尝这个野趣儿。”

    宝珠点头一笑:“人还没回去呢,先讨要起吃食来了。到时候你也带些咱们这儿的,礼尚往来嘛。”当作多一门亲戚可走也不错。

    秋月答应了,一时快到膳点儿,因为宝珠身上欠安,正该进些暖暖的,三人打算添个锅子,秋月便起身去小厨房嘱咐菜色。

    杏儿这才撅起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咱们三个这样好,她还心心念念着要家去。”

    宝珠道:“父母缘分上,有的

    人浅些,有的人深些,这也没什么可勉强的。又不是她和爹娘团聚了,就不认咱们了。”见杏儿犹想不通,特意叮嘱一句:“不许为这个和秋月生分。”

    杏儿毕竟听她的话,再不情愿也答应下来。

    宝珠见她嘴上直可以挂油瓶儿,不禁好笑,随即难免又生出两分感慨来:好歹有她这个妹妹,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不是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身世——打小就长在宫里的孩子,背后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燕朝末年不止民间,皇宫里一样失序,她们这一类人,不外是被抄没的犯官家小,或者妃嫔走影儿的孽-种罢了,若要认真刨根问底,实在没多大意思,自寻烦恼而已。

    秋月回来时,因为宝珠有过告诫,杏儿究竟没胡乱撂脸子,三人如常说话用饭,后来各抿了几口菊花酒,仅剩的那一丁点隔膜也尽消了,杏儿扒着秋月的胳膊,还唱了一支越州小曲。

    菊花酒的后劲儿远比她们估摸的大,勉强归拢了食具,等婢女撤下去,三个人居然各寻地方歪着了。

    宝珠小腹仍旧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借酒消愁仿佛起了点儿作用,靠在床头时竟想不起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愣坐了一阵,亦觉不胜酒力,伸手放了幔子睡下来。

    梦里不知是谁轻抚着她的脸庞,她觉得很眷恋,不禁贴着那只手蹭了蹭,含糊唤道:“阿娘…”

    皇帝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住了,见宝珠旋即皱起眉头,只得继续抚挲着哄她安睡。

    他中途从宫宴上离开,本想带她出门逛逛,哪知她喝了半杯酒,就醉成这样。

    熏笼里的葵叶香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暗红的火星次第退去时,便留下霜白灰烬。皇帝盯着那冷烟看了一阵,又担心宝珠会觉得冷了,忙回头瞧瞧她,见她大半张脸都掩在被沿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拆了一半的发髻散开来,首饰都摘了,几络发丝贴在额头与耳边,越发鬓发如漆、眉眼清婉,有股不问世事的岿然。

    皇帝却无端觉得,她是那样孤独。

    而自己对此无计可施。人活一世,仿佛本就是孤独的,谁能与归?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搂在怀里。

    宝珠嘟哝了一声,慢慢伸了个懒腰,这才肯擡起眼皮望向他,神思犹昏昏的,冲他一笑,又想合眼接着睡。

    皇帝展颜,勾起手指挠了挠她的下颌:“醉猫儿,当心走了困,夜里睡不着。”定要逗着她说话:“你这会儿好像玫瑰馅的酒酿圆子。”

    宝珠被他闹得嫌痒,“噗呲”笑了出来:“有馅子的是元宵,您若想吃,叫她们现给您做一碗。”

    皇帝说“不要”,扯了一只大引枕来,又替她理了理一把青丝,两人并头靠着:“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宝珠“嗯”了一声,撑着床榻坐直了些,随后将手搁在小腹上。

    皇帝留意到了,便问:“是小日子近了不舒服?我替你暖暖。”

    宝珠没推拒,任由他将手掌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很高,搁着寝衣也觉熨帖有力。她垂眸,片刻只道:“您还涉猎这个?”

    他不是听杏儿提了一句吗?要养着,要保暖。皇帝只当她是揶揄,倒不知宝珠心里又莫名醋起来。

    何必呢?他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

    小腹上的重量忽然一轻,皇帝温柔地捧住她的脸,让她看向他的眼睛:“往后心里面怎么想的,可以告诉我吗?”

    嗯?宝珠脑子没转过来,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只要我做得到,都不会拒绝,都可以陪你一起。”皇帝说,“既然已经出宫了,我希望你能活得自在些。”

    他其实是能言善辩、口角生风的人,在朝堂上恩威并济的话更是游刃有余、收放自如,此刻的他,几乎不像他。

    宝珠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依偎在他怀中,目光投在床尾的小暗屉上。

    两下无言许久,她打破了僵局:“我不想去秋狝。”

    皇帝无奈地喟叹一声:“我就知道。”

    不去便不去吧。而今国库远没到贯朽粟陈的地步,免个一回两回的,也有大道理可扯。

    只是她总这么闭门不出,到底无益。换作以前,皇帝早自作主张,点几个忠心的命妇来陪她解闷儿了,今时今日居然犹豫起来,怕她恼自己手伸得太长。

    这种家事中的家事,薛盟薛光禄向来是当仁不让的。皇帝才微露出点儿意思,他便立刻请缨为主上分忧——薛誓之虽然风流名声在外,该他正经起来时也还在谱,不至于轻薄冒犯了别人家的女眷,能摸得清脾性品行的,还得属自家人。

    正房夫人佛缘颇深、不理庶务,他便举荐了掌管后宅的那位如夫人,所谓内举不避亲嘛。

    皇帝听他指天誓日、口若悬河,忖了一忖,仍是未置可否,先看这位贺夫人自己打算凭皆什么由头与宝珠结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