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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74章 狮子滚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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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重阳宴在亲戚们面前长了脸,这之后老夫人待宝珠倒热络了许多,隔三差五派人送些吃食来,都是傅家庄户上种的,图个安心罢了。

    杏儿捧着新换的一箱子散钱进来,笑向秋月道:“银锭就只柜子里的那些了,下回若拿着银票去账房上兑,就真叫他们探着老底儿了。”

    秋月便说:“这话可别在夫人房里说。人家长辈一片心意,回回派了人送东西来,怎么能不打赏呢?”

    先是派小丫头来,后来换了大些的,最后连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黄婆子都送过两回。虽都是下人,但资历深的,赏银自然该给高些,几个小钱也不至于日子就紧巴了,秋月只不过嫌那婆子拙手笨脚,入口的东西岂能由她送?

    二人说了一阵话,锁好柜子,往宝珠这边来。

    宝珠正一面做一件猞猁狲裘褂,一面听齐姑姑回话:“两个庄子上的出产只供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日常开销,这一季的收成大都靠那十二家铺子,当铺银铺、绸庄面药坊,这几样行市不错——香料是不如以前了,一竿子人都往蕃市买西洋货去了。”

    这些事都是她在打理,宝珠不大过问,听了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想了想,又问:“咱们也开当铺吗?”

    齐姑姑即刻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进当铺的,可不是那起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多的是家大业大的商贾,拿房契地契换大笔的现银,指着置船出洋、赚个钵满盆盈呢!”

    朝廷对此一风气,向来是不扬不禁,而由官衙颁发的船引,则从太-祖年间的八十八张,增长至一百一十引,仍旧供不应求,能搭上这条线的商贾,自是各有门道。

    宝珠忖度皇帝的心思,将来或许要不了多久,还会更进一步放宽。

    齐姑姑见她无话,便又说:“前几日皇爷赏的雀金呢,就是从罗刹国来的,裁了做裙子再好看不过,这会儿可要呈上来给您瞧瞧?”

    宝珠让取来试一试,孔雀羽线与彩绒纬丝织就的料子,密丽轻软,掐出极细的腰身,往下百来道细褶,行走间有碎金流光,华美异常。

    齐姑姑替宝珠理着后摆,笑道:“这样的裙子,必得大红的衫儿才压得住它,也不要绣花,素罗的最好。”

    宝珠摇摇头:“姑姑去翻那柜子,大红的、银红的、水红的,都有多少件,犯不着为这裙子再添一件来。”

    将裙子换下来,又说:“不如去咱们自家的铺子瞧瞧,可有新鲜的花样儿。”

    齐姑姑将裙儿叠起来交给婢女,面上有些犹豫:“若是皇爷来了…”

    “若他不来呢?”宝珠反问道:“除了日日坐在这房里等着他,我就再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了?”若是皇帝某日再想不起往这儿来呢?

    齐姑姑被她问得只好讪讪一笑,心说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无宠盼有宠,这位倒好,有宠思无宠。

    嘴里便说:“夫人几时出门?今儿天阴阴的,得坐油壁车。”

    她毕竟是皇帝指派的人,理应万事以皇帝为先,况且待自己一向也尽心竭力,宝珠堵了她两句,这时又称赞一句权作安抚:“姑姑替我想得周到。”

    出了门也不各处闲逛,径直往绸庄来。宝珠难免兴致缺缺,再挑衣料时,仿佛亦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市面上的东西再好,总不能同上用的相比,她想起自己素日的用度,何曾是侯府人家堪享有的,如此说来,确实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罢了。宝珠站起身来,说:“咱们再去香料铺子看一眼。”

    香料铺离得不远,走路便能到。因为老主顾被时兴的西洋货分走了不少,掌柜的另辟蹊径,将小块的香木拿来做了雕件儿,目下还不至于入不敷出。

    宝珠一进门,便相中了一样檀木雕的狮子滚绣球,掌柜的忙连同锦盒捧出来,哈着腰交给齐姑姑,宝珠拿在手里端详一回:这个头,做扇坠儿又大了些,做摆件又小了些。因问:“怎么定下这么个尺寸?”

    掌柜的赔笑道:“回夫人,这一样原是可着现有的木料雕的,否则用整块的檀木来做它,实在不上算。既然能入您的眼,便依您的喜好再雕就是。”

    宝珠说:“生意经上您是内行,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恰在此时,又一辆车在门前停下,两个小鬟扶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下车来,店中的小伙计赶忙上前招呼问安,掌柜的立在宝珠等人跟前,亦向她作了一揖,唤她“贺夫人”。

    贺夫人便向宝珠这边颔首,揭开帷帽走过来,笑道:“可算寻着了。”

    说着向宝珠蹲了个礼,道:“家中小女娇惯,之前病了一场,本答应带她去看狮子的,如今终不能失信于她,不知尊下可愿割爱一回?”

    宝珠忙扶她起身,柔声答道:“您太客气了。慈母之心,有什么不能体谅的?既然是令爱喜欢,您拿去便是。”

    贺夫人感激不尽,又再三谢过,方才付了银钱,带着那檀木狮子告辞离去。

    宝珠又在店中坐了一阵,挑了一串奇楠佛珠给傅老夫人,一块紫檀束竹镇纸给皇帝,也登车回去了。

    让木雕狮子的事儿,宝珠没放在心上,想不到次日就有仆妇拿着拜帖上门还情。

    “我家夫人说请靖宁侯夫人安,家中小姐很是喜欢那狮子,全凭您成人之美。不敢提酬谢二字,反倒是冒犯于您,这回带了些自家的绣件儿来,略表诚心结交之意,还望您不要弃嫌。”

    宝珠看见那拜帖上署的“金紫光禄大夫薛门贺氏”,心中便有几分了然;至于仆妇口中所言“自家绣件儿”,则是八幅波斯羊绒毯,图案各异,从大到小,铺地用也可,挂饰用也可。

    这份礼说轻绝对不轻,说重倒还不算过重,那位贺夫人,可真是水晶心肝儿。

    忽然瞥见那礼单底下一抹彩色,仆妇随着宝珠的目光瞧过去,忙不叠地上前两步:“怎么把这个掺进来了?叫夫人见笑…”

    原来是个小马形状的香囊,想是孩子的玩具,不知谁把它系在了擡盒横梁上。

    果然听见仆妇解释道:“这是我们小姐的爱物,机缘巧合送到您面前来,就算是小姐她自个儿谢您吧。”

    宝珠笑了笑,接口问:“小姐几岁了?”

    “上巳节的生辰,如今已经两岁多了。”

    宝珠点点头:“这日子好。”又让齐姑姑取一挂玛瑙、猫眼石穿的连枝葡萄来:“这个挂在床头,小姑娘家应当喜欢,算是我得了她玩具的回礼。”另有两瓶子西洋香水:“这是给贺夫人的。”

    这么一来二去的,宝珠与贺夫人顺理成章地相熟起来。贺夫人是个又会持家又会享乐的,时常邀请宝珠一道,或是听戏、或是游园,顺带着又引荐了几位交好的夫人给宝珠认识。

    这些夫人们有的是朝臣家眷,有的是皇商姻亲,谈吐行事无不爽利,一处说笑总是和乐融融的,但平心而论,仍属贺夫人的性情最和宝珠相投。

    一眨眼到了立冬。贺夫人送了一套宝石蓝釉金彩梅月纹酒具来,执壶上刻了两句诗: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宝珠见了便笑,送东西的仆妇又说:“这是我们夫人画了图样,自己烧制的。”

    “梵烟姐姐当真闲情雅致。”宝珠想了想,说:“你回去先替我带个好,容我多筹划筹划,下回送她个什么,不能比她俗了。”

    恰好这日皇帝率百官祭祀天地先祖、出郊迎冬返来,一进屋脱了玄色羊羔大裘,见宝珠床头搁着件裘褂,取过来要穿,宝珠回过神来,忙拦道:“那是给太后娘娘做的!您怎么也不估量一下大小,能合身吗?”

    说着开了专留给他的衣橱,找出一件羽缎氅衣来,擡手替他披好。皇帝便抱屈道:“原来是空欢喜一场,我就说哪有给我的?”

    宝珠失笑:“您的穿戴,是我能随意插手的吗?大到冠冕袍服、小到履舄靴袜,都由尚衣监包揽完了。论规矩,您换下来的那些都不该留在我这儿,该原样儿拿回宫去料理。”

    皇帝理了理氅衣的系带,嗤道:“拿回去不过塞柜子里白搁着,等个十年二十年衣料朽透了,就把上面钉的那些金银绣片、珠子宝石搜刮下来,不知填了谁的腰包。做皇帝的,怎么就跟平头百姓两样了,衣服只上身一回,过了就不穿了?”

    宝珠又拧了热热的手巾子来给他擦脸擦手,一面说:“您有这个想头,便是百姓们的福祉了。”

    一个人要勤俭不难,可身在高位的人,脚底下还有多少家口擎靠着他养活?这时候太过俭省,反倒成了苛刻。皇帝正因为极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只在她面前嘀咕两句。

    一时宫女端了两盅羊奶羹来,皇帝用了一口,向宝珠道:“今儿做得不腥,你尝尝。”

    宝珠仍旧不肯吃:“要发胖的。前儿一气吃了大半个乳饼,如今觉得身子都笨重了不少。”

    皇帝不信,歪靠过来便要捏她的腰:“哪有这事儿?我量量…”被宝珠拧身拍开了手:“说着话又没正形儿了。”

    索性站起来,走到床前的橱柜处,开了一只小屉子,摸出一个荷包来:“跟着贺夫人学了界线的技艺,只是手法还生疏,做不得大件儿。这个荷包您若瞧得上眼就留着,瞧不上,拿着装锞子赏人,也不至于赏不出去。”

    皇帝喜不自胜,连荷包带人一并揽过来,密密地吻她:“我这会儿先戴着,明日回了宫,再叫他们造一个水晶壳子罩在外头,省得日日悬在衣服面儿上,被绣纹磨坏了。”

    宝珠忍俊不禁:“那像个什么样子?您变着法儿地打趣我!”

    两手推着他胸口,不叫他亲,眼珠子一转,又道:“您怎么不问问,谁是贺夫人?”

    皇帝一个顿儿也不带打的,说:“我只听得见你做了荷包给我——那好吧,谁是贺夫人?”

    他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宝珠却也不恼:“是您的表兄、金紫光禄大夫薛家的女眷。我想,您既然与薛大人手足情深,我与他家夫人交好,应当没有不妥吧?”

    在宫里的年头太久,处世之道难免有些像个老油子:一是伺候好主子,二是懂得明哲保身。此外什么情同姐妹,顺境时叫锦上添花,逆境时叫可有可无。

    杏儿秋月当然情分更真些,可出了宫门,终究有各奔前程的一日。秋月今儿已经被接回家去团圆了,杏儿呢,眼下心思还单纯无忧,将来也不知如何。

    结识新友上,她始终太过被动,幸而遇着梵烟这样热忱的。哪怕只以功利之心看,与她们往来,也是百益而无一害。

    故而,且不论梵烟与她投缘不投缘,他身为皇帝,朝廷大事儿都料理不完,还分出心思来,想着为她安排一位知己密友,是多么体贴,多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