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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110章 披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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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思宗是勤政爱民的皇帝,可惜并不是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

    他是亲王之子,自幼不曾习学过帝王之术,何况大燕立国二百余年,气运将尽,接连受外戚、宦官为患,封疆大吏们或是自立为王,或是勾结外敌,万里江山早已四分五裂。

    放眼朝廷中,内无良臣,外无猛将,竟无一人可堪大用。

    思宗开设恩科、拔擢人才、广开言路,可惜都收效甚微,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夏侯氏兵临城下的时候,思宗将宫人内侍们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自行拿取殿中的财宝,各自逃命去。后妃们则围在他身边,用针线将身上的衣裙都缝死了,手里握着一条素日里最喜爱的披帛。

    能遣散的人都遣散了,昔日宏伟富丽的大殿空空荡荡,五光十色的绫罗纷纷抛向房梁,为这满目疮痍的河山披上最华美的装裹。

    思宗脱下了衮冕,只着一袭白衣,将自己悬在面朝大燕门的地方,守城小吏大开城门、恭迎新君时,他停止了挣扎。

    大公主早已出降,不在都中。她是生来畏高的人,不敢将自己挂在那么高的地方,只端坐在妆台旁,严妆丽服后,吞金而亡。

    “只有我一个,不知父母,茍活于世…”

    “夫人!”曲尘正引了徐姑姑要进屋,怎料擡眼便见宝珠面色如纸,竟是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人就像被风吹折的一脉枯荷似的,直直地栽倒下去。

    徐姑姑唬得不轻,忙同大伙儿一道,七手八脚地将人擡到床上去了,转身又让请御医来。

    曲尘忙答应着去了,留下两个姑姑一道在跟前看护。杏儿听见动静赶来,亦招呼着其余人烧水拧手巾。

    所幸宝珠很快缓过气来,只是仍旧紧闭着眼,潸然落泪。

    徐姑姑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齐姑姑一眼,率先坐到床边,轻轻一擡手,宫人会意地递来手巾,由她小心地为宝珠拭泪。

    “太后娘娘都听说啦,夫人今儿受委屈了。范氏冷不丁从天上掉到了地底下,痰迷了心也是有的,您宽宏大量,不理会她就完了——至于那个老嬷嬷,平日不想着多劝谏主子,反倒怂恿着主子丢脸,终究是罪有应得。”

    她这番话,分明是将皇后与宝珠的冲突,归为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那么谢嬷嬷口里说出什么来,自然也都是满嘴胡言、不值一听。

    但宝珠深知,太后并非误解。

    拂过脸庞的手巾是热的,贴着后背的芙蓉簟却是冷的,凝结的一层汗像是一层毒,让她又冷又热,不得安稳地抖搂着。

    她张了张口,竭力让声音听起来还像自己:“姑姑,我想洗澡。”

    这话是说给齐姑姑的,出声回答的却还是徐姑姑:“夫人这会儿身子骨正虚,再让热水一熏,越发支撑不住了。不如先将就着些,奴婢服侍您擦擦身,换件寝衣,一时就凉快了。”

    在这些上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全体贴。宝珠不禁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对她是多么的信服。

    甚至于,比起太后,徐姑姑更接近于可亲的长辈。

    她照顾过自己两回:一回是天癸初至时,一回是从秋千上跌落时。

    “您是客,又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怎么能劳烦您做这些?”宝珠颤巍巍地擡手,冲杏儿招了招。

    放下了床帐,擦身更衣,又是一通折腾,宝珠似是乏了,半阖上眼,恰好御医到了,便隔着帐子拿手帕掩了,号过一回脉。

    来的路上曲尘已经提点过御医了,眼下不外说些“暑入阳明致气阴两伤”的话,开了凉血解毒的药,以水煎服即可。

    徐姑姑要回去复命,临走时嘱咐杏儿说:“姑娘和夫人亲厚,不过今儿情形特殊,别一味地无话不说,夫人有什么心结,姑娘多劝劝才是。”杏儿应了。

    齐姑姑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然而两人各事其主,许多时候立场本就不全一致。

    仍是曲尘送了徐姑姑出府,返来见杏儿守在里间,便拉了齐姑姑,两人到僻静处说话。

    曲尘不无埋怨道:“您老人家素日有分寸,今日怎么由着她自伤成那样儿?”

    齐姑姑有些呐呐的,没言声儿。她与仪妃的情谊当年说不上深厚,但年少时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来总是好的。

    她对于燕朝没有太多的缅怀,但宝珠毕竟是李氏的血胤——在齐姑姑看来,一个前朝的公主,嫁与新朝的帝王,并且有了后代,这是最理想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也是一个女子能够复国的方式。

    齐姑姑没想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宝珠会有那么深的执念。

    “上一辈儿里,还有哪些是知情的?”曲尘问罢,自己也觉得无奈:若是个个都嘴严,就不至于皇后、谢嬷嬷这些外头来的都知道了。

    “太后娘娘自不必说,就怕旁的人起歪心思,不知会做出什么文章来。方才我送徐姑姑走,又问了孙千户一回,听他的意思,要是夫人这一头不起什么波折,便等皇爷班师回朝时,再以密信上禀。”

    曲尘说着,握住齐姑姑的手:“无论如何,咱们要好生伺候夫人,千万不能让谁有隙可乘。”

    上一世,到她面前挑破她身世秘辛的,是眉舒。宝珠枕在莲纹凉枕上,脖颈僵痛,脑中却异样地清明。

    那时候眉舒的后位岌岌可危,又听闻宝珠再度有孕,若不趁着皇帝亲征在外,孤注一掷,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她又是从谁哪里知道的呢?

    不会是太后。前世的太后不可能不顾未出世孙儿的安危,任凭眉舒刺激孕中的宝珠。这一世,太后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

    还有谁呢?还有谁清楚她的出身呢?

    杏儿正立在一旁,候着煎好的汤药晾凉,见她这副神色,忙走过来,忍着哽咽劝道:“便是天大的事儿,好歹等身子养起来了再琢磨。今儿吐了那么一摊血,多早晚才补得回来…”

    怎么可能不去想呢?她所熟知的天地人间,全都变了样儿。她冠的是不该冠的姓,认的是不该认的亲,爱的是不该爱的人,一墙之隔的摇车里,还有个不该被期许的孩子。

    宝珠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病得神志不清了,等喝下药,一觉醒来,会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温苦的药触到唇边,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场梦是不可挣脱的。

    前世许多已然模糊的片段重又拼凑完整了,彼时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皇帝回来,不止是为了见他一面,更是要他告诉自己真相——她不肯轻信任何人,她只相信他口中的话。

    然而真相其实就摆在她面前,容不得她掩耳盗铃。

    “夫人细想,谁将这些风声吹到皇后她们耳中、自己好借刀杀人的?夫人要遂他们的愿吗?”杏儿见宝珠这副模样,心急如焚,根源所在却不敢提及,只能如此问她。

    可是与一个王朝的倾覆相比,那些微末的伎俩得失又算什么呢?

    宝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如前世一样,被人算计得郁郁而终,那样太窝囊了。但除此以外,她再找不到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她心力不支,天旋地转地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只是梦里面同样没有片刻安宁,眼前是空旷的荒野,拔地而起的朱红圆柱架起雕龙画凤的大梁,垂下数十条白森森的细麻,挂着一片白森森的躯壳。

    那是昔日小宫人间隐秘的传言稗史,宝珠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地狱般的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噩梦。

    她不哭不闹,一切举止如常,但身子骨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徐姑姑又来看过她几回,除了反复嘱咐她多保养些,也无计可施,暗里不过再让曲尘杏儿她们宽解着,能进膳总比进汤药强。

    曲尘几个只是点头白应着,她们这些每日伺候在跟前的比谁都清楚,宝珠的胃口越来越差,什么饭菜到她跟前不过略沾沾唇,多饮一匙汤都是莫大的折磨。

    这么熬下去,能把人活活熬到灯尽油枯。

    齐姑姑更是悔不当初,同曲尘商量不出什么,便隔三差五地去孙千户那里探听,前线的军情如何了,能不能将密信发出去。

    孙千户何尝不是左右为难——宝珠有个三长两短,他担不起责任;扰乱了朝廷用兵的大计,他同样担当不起。

    八月下旬,时疫既除,滇西土酋首领被斩,大征王师平定云南全境,拔营凯旋。

    一派群情激昂里,皇帝接到来自国公府的密信,心中大恸,立即下令由颍川侯、西平侯率领大军,按原定日程班师回朝,自己则带上参随,扬鞭狂奔。

    他的宝珠,他的女孩儿,他还是没能护好她。

    一路的日夜兼程,天地颠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进国公府的,院里的“醉太平”轻红已谢,他再一次地错过了与她共度花期。

    宝珠挣扎着,靠坐在床头,伶仃的手指按在他留下的那只木匣上,平静无波的眼眸再不肯落在他身上:“你告诉我,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