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太后健在,长公主为生母仅服杖期,居一年之丧。
庆寿堂正殿内祝祷声不绝于耳,皇帝立在地心,敬了三炷香,交于身旁内侍奉到神位前,那人插好香却不忙回来,转而绕到一众禅僧跟前,将玄赜的肩头拍了拍。
玄赜睁眼一看,只得放下手中犍槌,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
行了一射之地,内侍引着他来到一间清净房舍跟前,皇帝在此处等着问他的话。
三年多未见,皇帝已近而立,面目威严更甚从前,又因身着深蓝素服,益发显得傲岸孤清。
玄赜浑然不觉,坦然自若地朝他合手行礼。
皇帝微抿着唇,信手拨动着数珠:“什么时候回京城来的?”
玄赜答说:“重阳节后。”
他从藏地回来,于修习上有了许多新感悟,意欲将其编纂成册、广传信众。而这样的布道,大征境内有两地最便于施行,其一是江南,其二便是帝京。
进京之后仍旧在善世院挂单,由大禅师相佐,召集了十来位师兄弟一同梳理辩论。这时候才听说,下降葛梭部的公主封号毓德,津津乐道的百姓们只知道是结汉夷之好,哪管是不是皇爷的亲妹。
玄赜便从那日起,遇到了此生第一个超出他学识水平的难题:公主与公主,难道有何不同?
毓德与延庆,都一样是寄托着心愿的美名。
婉婉…他蓦然想起这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面前出自他自己笔墨的经文竟然陌生晦涩起来。
解不了的困惑,一如沸水里初投入的茶,重重水雾里翻涌起伏,因为不宁静,所以始终不能落定下来。
唯一亲近的师父湛明已经圆寂,况且,玄赜直觉这不是能向旁人请教的疑问。
接着太妃过身,他随善世院的师兄弟们一起进宫做佛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差遣。
“你以为,帝京是什么地方?禁中又是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犹疑皇帝尽收眼底,这样的神情,比起当年的不识擡举更可恨百倍。
九儿不能再为他的徘徊不定空耗下去。
图旻有诸般不好,九儿尚肯为社稷百姓舍己一身,大征上下,难道真就找不出一个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好儿郎?
皇帝停下了拨动数珠的动作,擡手对意欲开口的玄赜做了个制止的姿势:“已经到供饭的时辰了,你不必再回庆寿堂去,用过斋饭便出宫吧。”
他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了。
玄赜双手合十,躬身送他离去。未几两个内侍提着食盒来,令他坐下用餐。
玄赜依言而行,道过谢后跽坐下来,揭开食盒。
丧礼之中,供给僧道的餐饭很简单,量倒是颇大,一海碗的罗汉菜、一屉馒首、一碗粳米饭,又有一碟杂果攒盘、一杯茶。
玄赜怀着心事,原本无意饱口腹之欲,然而那杯茶香得异样,叫他不得不多瞧了一眼。深酽的热气,在寒冬里有一股格外动人的况味。
他擡首,提食盒来的内侍垂着眼皮、对插着手立在不远处,像是等着收拾物什,或许,还怕他逃了。
他怎会逃?他一只脚立在佛门里,一只脚却已经往软红十丈里踏去了。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知道。
他曾发愿要度众生,功德不满,折戟于此,终究也算了结因果。
不,没有了结。在藏地的时候,他独自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相对,便想,若生命亦如此般坚韧灿烂多好。
众生皆苦,但他彼时的发愿里竟只有一人。他生了我执,一切因果由此而起。
玄赜将指尖触在杯上,奇怪,分明氤氲着热气,但杯壁是冷的,甚至于,寒意刺骨。
他果真有了贪恋,他不想喝这杯茶。
可皇权时常是凌然于一切诸法的。
伺立一旁的内侍有些失却耐性,语带催促道:“茶若凉了,滋味儿就不好了。”
玄赜笑着微叹,举起杯来,送至唇边,那股奇香愈浓,几乎转瞬就探进人的肺腑之中,缠绕入骨。
滋味并不难入口,是皇帝慈悲。
屋檐上的冰雪化了,依稀有水滴落,汇入初春的山涧里,一尾红鲤被惊着,翕忽而去。
他约摸五六岁的光景,提着木桶在涧边打水,又将师兄舀进桶里的红鲤放回去。师兄说这又不是杀生,不过想将这尾鱼养在寺中的水池里。
玄赜——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法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红鲤的尾鳍那样丰盈,覆在他脸上,满目残阳如血,是黄昏吧。
但永寂的长夜并未来临,无穷无尽的是摧心剖肝、业火焚心,恍如天翻地覆的阿鼻道。
五感渐渐地汇聚回来了,玄赜吃力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仍在人间。置身之处是一间小小的房舍,四周的窗上都掩着锦毡,温暖而昏沉,一脉脉檀香缭绕其间。
“你醒了?”出声的人从暗处显现出来,是个宫装女子,年龄与长公主相仿。
玄赜勉力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胸腹都像被长钉牢牢钉死了一般,血肉模糊的挣扎,看起来犹是纹丝未动。
曲尘将一碟研细的炭末搁在他跟前的矮几上,擡起手,试图劝住他:“早前用了蛋清与牛乳,毒素催出了大半,慢慢将养,应当能保住一条性命。”
略一思索,又有意问道:“佛门中人须断五辛,只不知牛乳与鸡蛋二物,算不算破戒?”
他已经破戒了,岂在这一饮一食?
玄赜垂眸,片刻开口道:“圣人赐我一死,姑娘出手相救,可会受牵连?”
曲尘说不会,沉默一瞬,方才进而道:“是长公主托付我的。”
玄赜心中一震,非感意外,只是惘然。
四十九日后,行奉移礼。长公主、内外命妇集聚于二门内,举哀送行;亲王以下、四品以上大臣立于东华门外,恭送棺车,礼部、工部官员及仪卫护军随行,护送灵柩入地宫。
此日无雪,漫天匝地的白茫茫皆是灵幡纸劄,千乘万骑,浩浩然地远去。
长公主略低着头,长久地伫立着。当着亲眷外妇,她哀恸得很克制,兼有宁妃与孟昭仪左右搀扶着她,她遍身的微颤也不过如雪花轻坠时的绽开一般,不为人察觉。
她深知,从今以后,她便没有来处了。
又是旧年换了新景,宫里刚办完白事,喜兴的意味十分阑珊,曲尘再来看她,说玄赜见好了。
她如今搬回了芷兰院,离小佛堂比原先远得多,索性再也不踏足了,用来藏一个人,倒意外地合适。
长公主抄经的手微滞,随即放下笔,起身理了理衣带:“我向皇兄请罪去。”
皇帝近来亦是政务繁杂。年前永州一带连下了四十多日雪,实属罕见,南边儿的百姓缺乏耐寒的经验,就连当地的官员久居鱼米之乡,泰半也将应对策略忘了个一干二净。
灾后上报朝廷的奏疏称,“民冻死者百余人”,皇帝清楚,真实的数目远不止如此。
可惜此时不是问责官吏的好时机,除雪开路、修房放粮,样样都还绕不过这些人。朝廷派再多的赈银、减再多的赋税,都要靠他们施行。
好在长公主来前,他收到了数月里唯一的喜信儿:恭王家里的侍妾生了,一举得男。
心中的大石仿佛略减了几分,皇帝将起名字的事儿交给宗正寺,自己从御案后站起身来,吩咐将一笑坞的熏笼烘暖,请长公主在此处赏水仙。
一笑坞是宣政殿与两仪殿之间新修的一处抱厦,取的仿佛是“一笑灯前”的典故。长公主立在一室清馥里,难免忆起从前许多静好的时光。
“怎么不先坐着?”少时皇帝进门,便令将长公主面前温却的茶撤掉,换热热的来,又摆开几样点心,嫩黄浅绿的颜色,不招摇,唯有一番春意初现的韵味。
这便是他念着手足之情的一点周到,吊唁宽慰之语无济于事,失去至亲的痛楚,只能靠天长日久来渐渐钝化。
长公主却没有心安理得地落座。眼前的人固然是她的兄长,但同时也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为人主者,用一些雷霆手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并不怨怪他,她无非觉得,玄赜不至因自己而赴死。
她低眉,慢睇了一眼高几上葱茏的水仙,终于决心将打好的腹稿托出来:“月前宝珠嫂嫂府上的曲尘进了宫,与我作伴宽解,着实是一片深情厚意。我知道规矩,役满的宫人不得再回来,但请皇兄降罪于我一人。”
她从未做过这样不磊落的事,一面说,一面暗暗留心皇帝的神色。
皇帝的面上没有丝毫波澜,稳稳当当地端着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一口:“她原有入宫的牙牌,进来一举一动都是过了明路的,倒也无妨。”
长公主心下顿明,立刻跪倒下来:“臣违逆圣命,求陛下严惩于臣,饶恕为奴为婢之辈。”
皇帝轻轻放下茶盏,仍旧面容沉静:“九儿,朕不忍见你再为旁人扰乱心志。”
长公主清浅一笑:“皇兄,修行之人,不愿见谁受苦受难。”
皇帝闻言擡起眼来,目光明锐地端详她须臾,没能从她脸上搜寻出分毫的言不由衷。
他因此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怅然:“你…放下了吗?”
长公主想了想,认同了他这种说法:“担着太累,就觉得理应放下了。”
皇帝不由得一哂:“那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倒也不图这个。”
她还跪在地上,不过由于皇帝没有惩处底下人的意思,整个儿地显得坦然起来。
莫名的,皇帝某一瞬觉得这个妹妹的眉目与那个做了二十多年宝珠的女人重合起来了。
明明之前她提起那个名字时,他心里都没有任何悸动——皇帝知道宫里人的一举一动,也知道长公主前来所为何事,甚至预判了长公主会提宝珠,她曾见证过他待宝珠的不一般。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稳稳地端好了一盏清茶,未叫它泛起半点涟漪。
不料此刻,长公主说她放下了。
皇帝在她舒展娴雅的姿态里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韵。
他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恶意:“玄赜若能活下来,朕便成全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