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梁氏夫人还要再骂,奈何客人们已经相携到此,只得停住,双方极客气的行了礼,入内寒暄起来。
乔翎还不知道卢梦卿被放出来了,见到他着实惊喜:“什么时候出来的?”
卢梦卿笑道:“跟你差不多前后脚。”
又从身后小奚手里接过本书递了过去:“我说要给你的那本诗集,明天再写张条子给书店那边,下个月你就能收到钱了……”
梁氏夫人听得微露讶色,倒是没有言语,毕竟这是别人的社交关系,她没由头说什么的,只同韩少游客气的交谈起来。
倒是那边乔翎接过那本书,还没翻开,脸上就显露出几分惊奇来。
她一手捏住书脊,另一只手将其像扇子一样哗啦啦的翻动起来:“哎!”
乔翎觉得很新奇:“我先前看过的书,大多都是线装的,还有些是卷轴、竹简什么的,头一次见这种书!”
翻开之后略用几分气力撕了撕,发现竟然纹丝未动,她更觉得有意思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卢梦卿故意逗她:“哎呀,你这么聪明,居然也不知道?”
韩少游在旁失笑,告诉乔翎:“是胶。”
乔翎眼睛瞪得像猫一样,捧着那本书,聚精会神的看着他。
韩少游便解释的更详细一些:“帝国西南有一番邦之国,国号为繁,高皇帝时便向本朝称臣,显宗皇帝时,因为本朝以繁国为跳板频繁出海,便在彼处设置了繁国总督,驻军一万。”
“天后——也就是太后临朝摄政时,少府军器监和将作都水监向帝国势力辐射范围之内的番邦派遣了巡查队伍,检索两处衙门可能需要的材料和器物。被派往繁国的那一支在那里发现了一种独特的植物,将其运载回神都,屡次实验之后,就有了如今乔太太见到的胶粘书……”
乔翎用力的重复了一下:“繁国!”
韩少游说:“是的,繁国。”
他大概给乔翎讲述了一下:“离神都很远很远,一路不停,驿馆不停地换马,估计也得个把月才行,不过,若是贯穿帝国南北的官道彻底修建起来,估计路程会被缩短许多……”
卢梦卿这时候问了一句:“确定要修了吗?”
韩少游道:“户部的态度很坚决,中朝的某位学士也列席其中,此事定然无从转圜。”
卢梦卿“啊”了一声:“既如此,那今岁的年终,怕还有的吵!”
韩少游叹了口气:“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了。”
因着此事的缘故,又想起今日同圣上那番言语之中所察觉的的某种意味,他心头忽的浮出一抹阴翳,因而不安起来。
乔翎听得稀里糊涂,又一次用力重复:“中朝的某位学士?”
梁氏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念念书吧……别总问这么浅显的东西啊!”
乔翎很不好意思,因而微微红了脸,小声说:“我是乡下来的嘛。”
又很小声的说:“我就再问这一件事。”
对面卢梦卿笑着说了声:“无妨。”
他问乔翎:“你与越国公成婚之前,应该进宫去拜见太后娘娘了吧?从皇城正门进去,先是三省六部乃至于别处要紧衙门的官署……”
乔翎小声说:“我们走的不是那道门呀。”
“噢,”卢梦卿了然了,继而随手一歪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点茶水出来,用手指蘸着画图给她看:“这是皇城正门,直着走进去,就是三省和别的各处衙门,衙门这边再直着走,又有一道宫门,但是内里并没有宫殿,只是城墙之上的望楼较之别处格外宽敞,在这宫门上边,设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衙门……”
他没说这个衙门叫什么,而是继续画图:“此处继续直行,就是百官朝会、拜见天子的太极殿,是以这座修建在宫墙之上格外宽敞的望楼,实际上将三省六部的官署和天子分隔开。”
“三省六部的官署又被称为前朝,亦或者是外朝,而天子的居所,被称为内宫,亦或者是禁中。所以就把这个分隔开两边的地方,称为‘中朝’。”
“此处当值的人都被尊称为‘学士’,因所处之地,便被唤作‘中朝学士’。又因为三省的官署在皇城南边,被称为南衙,而此地处于南衙以北,望楼之下的那道宫门便被称为‘北门’,所以也有人称呼中朝学士为‘北门学士’。”
乔翎极好奇的问:“他们的官职高吗?我先前从来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衙门!”
卢梦卿稍稍严肃了一点,说:“高。”
韩少游在旁道:“中朝学士在外朝行走时,礼同宰相、爵视亲王,地位极其显赫。”
乔翎大吃一惊,想了想,又看向梁氏夫人,隐约带着点愤慨:“我们府上办喜事那天,他们一个都没来!”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无奈扶额:“他们从来不出席这类场所啊,我这可爱的乡下的没念过几本书的愚蠢儿媳妇!”
乔翎无视了梁氏夫人给出的一长串形容词,又大吃一惊:“啊?!”
“太夫人说的不错。”
卢梦卿颔首道:“中朝学士诚然地位显赫,掌控要权,但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插手朝政。他们不出席常朝,只出席十日一次的大朝,即便如此,往往也只会去一个人,象征性的旁听,几乎从不言语。”
乔翎长长的“哎——”了一声:“这么怪?!”
“不止,”韩少游继续道:“他们从不参与神都的社交,也不会跟任何朝臣乃至于非紫衣学士之外的人来往,甚至于他们常年头戴冠帽,连面容都无从知晓……”
乔翎又听到一个叫她茫然的词汇:“紫衣学士?”
“噢噢噢,”卢梦卿连“噢”了三声,稍显懊恼:“我先前说漏了!”
他补充道:“据说在高皇帝时期,朝中一等要人着紫,次一等的官职着红,是以形容显贵官员、朝堂盛势,常道是‘满朝朱紫’,只是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紫色成了中朝学士独有的标志,剩下的人只要退而求其次,改为着红了。”
乔翎明白了:“因为朝中只有中朝学士会穿紫色官袍,所以又把他们称为‘紫衣学士’!”
韩少游道:“不错。”
乔翎回味着上一轮对话当中韩少游透露出来的讯息,诧异道:“他们既没有社交,又不露脸,这岂不是说,根本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卢梦卿与韩少游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乔翎诧异道:“他们不会是常住在中朝,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吧?”
卢梦卿与韩少游又一次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乔翎忍不住道:“好怪!”
她说:“既然如此,不会有人专门去假冒中朝学士吗?反正也没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卢梦卿道:“中朝那边专门有说过呢,非三省官员协同、又无有中朝手续,自称为中朝学士者,皆是假冒,可杀之。”
韩少游则道:“很多很多年之前,据说也曾经有人假冒过,只是很快就被揭穿,继而被处死了。”
“我不明白哎,”乔翎稍显困惑的挠了挠头:“他们既不参与朝政,也没有社交,那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北门学士也有北门学士的事情要做啊。你要是把他们当成闲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卢梦卿失笑道:“譬如说本朝勋爵的传袭,都是需要中朝学士为之见证的,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在中朝设置遗嘱,如果符合法度,身后无论如何,中朝学士都会帮助他践行遗嘱。”
“有时候,他们也会参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工作,譬如说先前神都夜里有恶鬼杀人,闹的人心惶惶,最后就是中朝的某位学士出手,彻底了结了此事。”
卢梦卿补充一句:“他们也做钱货相关和保管的事情,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乃至于在中朝登记了的要人,若是有极珍贵的东西害怕丢失,也可以委托给他们保管,倘若是银票的话,神都境内,随便哪个官署的中朝驻处都可以提出来。”
前两个透露出来的讯息量已经很大了,乔翎还没能消化完,就听到了第三个。
她下意识道:“这么说,中朝学士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将银票的讯息通传到天下各处的官署中咯?”
卢梦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想是这样的。”
韩少游则道:“或许这才是户部力主修建南北驰道的缘由——大王一直都很想从中朝得到他们迅速传递讯息到帝国各处的途径。”
乔翎嘴唇动了动,甚至于喉咙还没有发出声音来,梁氏夫人已经忍无可忍道:“不准问‘大王’是谁!你之前自己说就再问一件事的!”
乔翎:“……”
乔翎垂头丧气:“……好,好的婆婆。”
卢梦卿与韩少游看得失笑,倒是真的没跟她说“大王”是哪一位,这当口外边侍从来传话:“老太君久等不到您几位,差人来问,知道是二位相公来府,说是务必要请两位贵客同去用饭呢。”
梁氏夫人目光询问的看了过去。
那二人齐齐道:“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就此起身,往老太君院中去。
韩少游稍稍落后一点,又递了个眼色给乔翎,示意她有话要说。
乔翎便会意的落后了几步。
梁氏夫人与卢梦卿察觉到了,只是也没有阻止。
先前在厅中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静听的向怀堂仍旧跟在韩少游身后,步履从容的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乔翎很懂的小声问:“韩相公,你想问什么?”
朦胧的夜色中,韩少游紧盯着她的脸:“方才一番言谈,我算不算是知无不言?”
“当然!”乔翎明白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韩少游不由得放慢步子,叫自己落后卢梦卿与梁氏夫人更远一些:“我知道你那师弟的身份了。”
乔翎心想:我师弟他有什么身份,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那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师弟?
又听韩少游道:“如今,我倒是很好奇越国公夫人的身份。”
乔翎心头微微一动,紧接着鼻子也跟着动了动:“韩相公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有很名贵的香料味,你去了什么地方吗?”
韩少游如实说:“我进宫去见了圣上。”
继而反问:“越国公夫人——乔太太,你的身份,是我想的那样吗?”
乔翎心脏漏跳了一拍,稍显愕然的看着他,小声问:“皇帝告诉你的?!”
韩少游饶是早有猜测,真的坐实之后,也觉惊诧:“你真的是?!”
他嘴唇做出“公主”的口型来。
乔翎心想:天呐,原来我真的是公主!
这是皇帝说的,怎么会假?
“唉,”她叹口气:“还是叫你知道了。”
韩少游起初一怔,回神之后,不由得摇头叹息,深有种物是人非,旧时宫廷燕、飞入百姓家的唏嘘。
这是太宗皇帝的后人啊……
向怀堂落后几步,神色随意的打量着越国公府的庭院花木,再一回神,就见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自己前边,是眉头微蹙、忧心忡忡的师姐。
他盯着乔翎看了会儿,说:“你怎么了?”
乔翎忧心忡忡:“坏了,师弟!我成公主了!”
乔翎唉声叹气:“这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公主呀!”
向怀堂:“……”
向怀堂很茫然:“啊?”
你是公主,那我是什么?(不是)
“很吃惊吧?”乔翎很理解的拍了拍他胸膛:“毕竟从前都是小人物,哪跟皇室接触过呢,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向怀堂稍显无语。
然后问:“谁说你是公主?”
乔翎道:“皇帝说的呀!”
向怀堂叫这答案震惊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皇帝说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乔翎理所应当的道:“他告诉韩相公,韩相公告诉我的呀!”
向怀堂:“啊?!”
向怀堂愣住了,脚下机械性的向前,思绪却为之停滞住。
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皇帝怎么会告诉韩少游,说师姐也是太宗皇帝的后人?
难道那一支不是只留下我一个后人吗?
他在打什么主意,其中是否有诈?向怀堂心底暗生疑窦,那边乔翎已经快走几步,到了韩少游近前,小声问:“韩相公,你说我之后该怎么办呀?”
韩少游还当她是在为高皇后一系和窦后一系的龃龉而忧虑,因而低声宽慰她道:“乔太太无须忧虑,圣上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向怀堂他都没管呢。
哪知道乔翎听完之后,眉毛就竖起来了:“难道他还敢对我做什么?!”
韩少游诧异的张开了嘴,回神之后,为之失笑:如此气魄,不愧为太宗之后啊!
他想了想,低声说:“出于种种顾虑,皇室是无法公开明确你的身份的,这应该也是约定的内容之一,只是除此之外,若要行些便宜,倒也使得……”
乔翎“哎?”了一声:“比如说?”
韩少游左右看看,靠近她一点,坏心眼的在她耳边说:“比如说,你出去花钱,可以报皇室的账!”
乔翎明显吃了一惊:“这?!”
韩少游很确定的朝她点点头:“可以的!”
钱这东西,对圣上来说无非只是数字,人家那一支连皇位都让出去了,花他点钱怎么了?
大皇子一掷千金买繁国女奴,鲁王在外边横行不法,三皇子前不久刚修了一座连绵数十里的庄子,皇室的公主更是向来豪奢,所费糜多……
诚然那走的都是皇家私库,但架不住韩少游看不太惯这些。
一边是各处衙门为了预算大吵特吵,拍着桌子骂对方十八代祖宗,另一边是皇室众人满天下的撒币,好像钱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想他韩少游位居宰辅,家里先前也就是一个厨娘,一个门房,再加一个车夫罢了……
就这,先前打完刘大,自己估摸着要被流放,也提早把人给遣散了。
反正都是花皇室的钱,还不如叫他看的顺眼的人去花呢——反正越国公夫人就绝对不会一掷千金去修一座连绵几十里的庄子!
乔翎尤且有些不确定:“真的能花?”
韩少游再次肯定:“真的能花!”
乔翎彷徨不已:“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呀……”
“此事极易,”韩少游大手一挥:“我去找宗□□,让他们给你刻个章,记录在档就行了,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就盖章,最后他们会去找宗正寺报账的,宗正再去找皇家财库。”
乔翎觉得靠不太住:“这,能行吗?”
韩少游打了包票:“一定行!”
前边就是今晚行宴的地方,先前眼见二人有话要说,张玉映特意落到后边去,这时候便加重脚步上前,提醒性的叫了声:“娘子。”
二人瞬间会意,快走几步追上梁氏夫人和卢梦卿,一处往厅中去了。
正是夏夜,院子里支了烤架,一只羊被切成两半,被烤的滋滋冒油,厨娘们用头巾扎起头发,衣袖用襻膊整齐的束起,正用刷子将香料抹到肉上。
老太君显然与两位相公相熟,见到人之后,便起身相迎,二人忙道不敢,宾主客气几回,终于落座。
乔翎的位置在梁氏夫人下首,只是却也注意到旁边的坐席空着。
她心头一突,略一偏头,芳衣便迅速迎了过来,低声道:“太太,国公身体不适,没有过来。”
乔翎想起日前姜迈往狱中去探望自己,呼吸不由得紧促了起来:“很严重吗?”
芳衣极轻的叹了口气:“也是老毛病了。”
乔翎坐不下去了,左右席间也没什么外人,索性起身直言:“老太君……”
老太君笑道:“这时候该称呼祖母了。”
满座人都笑了。
乔翎也笑了,笑完说:“我怕是得失陪了,国公身体不适,我想先去看看……”
老太君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因为没想到她回来之后居然还没去瞧过,诧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毕竟还有两位相公在呢,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她点点头,和蔼道:“去吧。”
还不忘吩咐芳衣:“晚点羊肉烤完了,记得送一扇过去,弘度是喜欢吃羊肉的,实在用不下,就给徐妈妈她们,她们尽心竭力,我都知道。”
芳衣应了声。
乔翎歉然向两位来客辞别。
卢、韩两人催促她:“快去吧,咱们什么时候再聚都成。”
乔翎带着张玉映一路往正房去,越是前行,便越觉得彼处是一个迥异于老太君处的冰窟。
没有热闹的喧嚣,没有显赫的宾客,更没有架到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排和夜色之中束着头发忙碌的厨娘。
这里只是寂寥。
眼见着就要到了,张玉映又拉住她,从怀里取出来一把小梳子,认真的替她梳了梳头发,末了,又取出小小的一盒唇脂,指尖蘸了,小心的涂在她唇上。
她有些怨囿:“都怪淮安侯夫人,好好的新婚之夜,给搞成这样子!”
说着,又蘸了点唇脂点在乔翎两颊,指腹小心的给拍开。
乔翎乖乖的闭着眼睛,问:“好了没有哇?”
张玉映莞尔:“好啦,娘子现在看起来美丽极了。”
乔翎睁开眼睛,忽的瞥见夜色中有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在上下翻飞闪烁,不由得惊奇的“咦”了一声:“那是什么,蝴蝶?!”
“是蝴蝶的一种,唤作织梦娘,神都这边多见一些。老人们都说见到它能做好梦,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张玉映也看见了,笑着告诉她:“看起来,娘子今晚也会做个好梦呢。”
乔翎了然的“哦”了一声。
二人一处往正院大门那儿去,正赶上徐妈妈打里边出来,四目相对,都觉惊喜。
徐妈妈赶忙向她行礼:“夫人回来了——国公一直惦记着您呢。”
乔翎还没有说话,就听院子里传来铃铛的清脆响声,金子像是一头矫健的小老虎似的,摇着尾巴朝她飞奔来了。
乔翎想要“哈哈”笑一声,中间想起姜迈还在静养,赶紧刹住,小声叫它:“金子,金子!”
金子亲热的在她脚边停住,毛茸茸的身体穿梭在她的裙摆里。
乔翎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扬起脸问徐妈妈:“金子怎么在这儿呀?”
张玉映轻咳一声:“娘子糊涂了,成婚之后,金子和侍奉您的侍女们,就都往正院这边来了啊。”
乔翎很不好意思的反应过来:“噢噢噢!”
徐妈妈心想,虽然成了婚,但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又想,也好,国公需要的其实不是妻子,而是陪伴。
她温和笑了起来:“国公还没有歇息,您去同他说说话吧。”
乔翎利落的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有点赧然的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徐妈妈微微一怔,会意之后笑了起来:“好。”
乔翎被她笑的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背着手进屋去了。
内室里静悄悄的,不闻一声,连烛火都是平静又寂寥的。
乔翎进了内室,便觉里边的灯光较之外间稍弱一些,姜迈坐在塌上,身后垫着软枕,手里握一卷书,并没有看,却是正对着窗外出神。
乔翎这会儿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这,说什么呀?
虽说是正经的夫妻,但总共也没见过两次。
也不熟哇。
她干咳一声。
姜迈回神,转目看向她,微微一笑:“这个时间,吃过饭了没有?”
他自然而然的将书卷搁下了。
乔翎摇头,老老实实的说:“没有呢。”
短暂的说了一来一回,气氛上也就没那么别扭了,她擡手摸了摸喉咙,走上前去,主动在床边上坐下了,神情关切,隐约带着点歉意的忧虑:“怎么忽然间又这样呢?也怨我,要不是那天你去看我……”
姜迈轻笑道:“本来就不好,怪不到你身上。”
没给她自怨自艾的机会,又继续问:“想吃什么?叫厨房去做。”
说着,擡手用帕子掩住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乔翎说:“都行。”
这会儿徐妈妈打外边进来了,姜迈侧过脸去看见了她手里边的东西,倒是转身怔楞。
徐妈妈也笑:“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儿呢,说成婚那天应该叫她来掀盖头的,今天得补上。”
乔翎双手合十,目光希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姜迈稍显无奈:“好吧。”
他说:“那就给夫君补上。”
身体略微往后一仰,徐妈妈便上前去,稳稳的替他盖了上去。
乔翎心里有点小小的开心,期待的搓了搓手,又往床榻里边去坐了一点,继而前倾身体,双手轻轻掀开了那张盖头。
姜迈的脸色是接近于透明的白,瞳色却是浓郁的黑,盖头上的流苏垂下来,在他眉眼间半遮半掩,连带着他的目光好像也变得朦胧起来了。
乔翎想起了当日他往京兆狱中去探望自己时,自己第一眼见到人时的感受,他简直就像是空谷里一枝寂寥又极致美丽的兰花……
她鬼使神差的再凑近一点,在他脸边嗅了嗅,惊奇不已:“你香香的!”
那气息落了一点在他耳侧,有些微的痒。
姜迈笑微微的看着她,没有言语。
乔翎见他温柔,便试探着伸手过去,摸了摸他脸颊,居然真的有种花瓣般柔软细腻的触感……
盖头盖完,徐妈妈就会意的出去了,张玉映亦是如此,室内只留下这对新婚夫妇。
乔翎挨在姜迈身边,惊奇又亲热的告诉他:“天工师傅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还会做特别漂亮的娃娃,头发、皮肤还有触感,都像真人一样,只是没那么大……我是想说,你比天工师傅做的所有娃娃都好看!”
末了,又忍不住加了句:“你香香的,真好闻!”
姜迈没有问她“天工师傅”是谁,也没有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娃娃?”,他只是含笑看着她。
乔翎被他笑的有点不自在了:“对不起,其实神都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懂,有时候就会有一点傻傻的,我刚才是不是又说了傻傻的那种话啊?”
姜迈摇头:“没有。你很好。”
他说:“我喜欢鲜活的人。”
说完,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外边徐妈妈就在这时候开了口:“国公,夫人,老太君那儿送了烤好的羊肉过来,还热着呢……”
乔翎马上小声问他:“你要吃一点吗?老太君说你喜欢吃羊肉。”
又有些迟疑,病中的人很难有什么好胃口吧。
没想到姜迈点了点头,说:“好。”
徐妈妈便叫了切了一大盘送来,另有一条清酱鲥鱼,一盘八宝豆腐并一盘凉拌青芹,乃至于夏日里几样清爽解腻的小菜。
侍女们入内来摆了桌,乔翎扶着姜迈下榻往桌前安坐,自己则在他旁边就近坐了。
徐妈妈往外边去使人拿了壶果酒来,再进门瞧见二人座次,不由一怔,只是她没说什么,将酒壶搁到案上,将空间留给小夫妻俩:“我在外头候着,国公和夫人若是有事,只管吩咐。”
姜迈微微点一下头,乔翎则说了声“好”。
等徐妈妈出去,她才小声问:“刚才徐妈妈好像有点吃惊,为什么呀?”
姜迈看她像一只初来乍到的猫一样谨慎的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觉得很有意思,夹了一筷子羊肉,轻轻咬了一口,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告诉她:“倘若遵从礼法的话,你该坐在我的对面。”
乔翎于是疑惑地、长长地“哎——”了一声。
她看了看对面那个位置,再看看现下跟自己差不多能挨到胳膊的姜迈,说:“但是那里离得很远啊,我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不能一起坐?”
姜迈含笑看着她,附到她耳边去,低声说:“我也觉得坐得近些更好。”
乔翎夹了一筷子羊肉,一整条塞到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是吧!”
姜迈于是又到她耳边去,低声说:“要是你坐到对面去,我们都没法像现在这样咬耳朵了。”
乔翎更加用力的附和他:“是吧!”
……
第二天大清早,韩少游就跑了趟宗正寺。
刻个章这种差事,无谓去找宗正和两位少卿,他径自去找了专门操办这事儿的宗正丞:“加刻个章,再录到皇室玉牒上,到时候走皇室私库的账目。”
宗正丞心里还纳闷呢,皇室又添了孩子?
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算,也不该由你韩相公来通知我吧?
话说韩相公你现在好像不是相公了啊……
心里边这么想,倒是没有说出来,只掏出登记簿来,问:“敢问明尊,贵人名何?”
韩少游说:“不必录名,刻一个特许章。”
宗正丞听到此处,立即肃然起来:“录第几等?”
韩少游说:“第一等。”
宗正丞心下凛然。
宗正寺料理的不仅仅是皇室宗亲诸事,也料理皇亲国戚诸事,譬如皇后的亲戚、皇太后的亲戚、太皇太后的亲戚,都是有不同品阶和等级的,不容乱来。
起初听韩少游说要录一个特许章,他还当是哪家王府有了风流债,再听到是第一等章,心里的小鼓马上就七上八下的敲了起来。
他不由得确定一次:“第一等?”
韩少游很确定:“第一等!”
第一等的可都是帝裔,本朝皇室的直系血脉啊!
如齐王之女福宁郡主,都不能算是帝裔的,如今却又添了一位,且还不能明言身份?
夭寿啊,惊天大瓜!!!
宗正丞左右看看,兴奋的压低了声音:“有没有圣上的手书?”
韩少游道:“所以我让你录特许二字。”
宗正丞会意了,心知这是不想留下文字记档的意思。
只是有些为难:“第一等的权限太高了,既无手书,又无口谕……明尊且暂待片刻,至多一个时辰,下官便回来。”
他使人奉了茶来,请韩少游暂待,自己则往皇城那边去打探消息。
先问负责记录求见圣上的郎官:“韩相公这两日觐见过?”
新上任的二人噤若寒蝉,并不回应。
再听说这是公事,韩相公此时正在宗□□,这才告诉他:“韩相公昨日入宫觐见,不知出了什么事,先前的两位郎官,都被撵走了!”
宗正丞有种误入瓜地,因为瓜蔓太多,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的感觉。
再去求见殿中省的监正:“昨日韩相公入宫觐见圣上,今日又往宗□□去……”
监正跟随圣上多年,知道的秘密车载斗量,更知道太宗后人留存于世是何等要闻,听罢立即厉了神色,冷冰冰呵斥道:“韩相公叫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别瞎打听!”
宗正丞心知在某种程度上,监正的话就是圣上的话,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遭……
他面露不安,赶忙告罪,一溜烟出去,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想:我靠!这得是多大的瓜!!!
回去麻利的刻了章,盖了印,因为第一等权限太高,还得送到宗正少卿那儿去签字盖章。
宗正少卿看了眼,也觉不解:“这是谁?”
宗正丞怀抱着分享八卦的心态,小声告诉他:“我去太极殿见了大监,他让我照做就是,别瞎打听!”
宗正少卿肃然起敬,战略后仰,同时不由得一提绶带。
我靠,有瓜,还是禁忌瓜!
左右无人,他小声问宗正丞:“是圣上的风流债?”
宗正丞:“不至于不能公开带回宫吧?”
宗正少卿:“那妇人是有夫之妇!”
宗正丞:“那也不至于不敢带回宫吧!”
宗正少卿:“难道是先帝的沧海遗珠?”
宗正丞:“那就更没道理不带回宫了!”
宗正少卿若有所思:“说不定是圣上跟先帝的嫔御,甚至于还是宗室之妇……”
宗正丞若有所思:“也有可能是天后当年跟男宠们……”
二人对视一眼,义愤填膺:“我靠,真是银乱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