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在长春宫见到了新晋入宫的一干妃嫔,德妃以下诸人她都曾在选秀时见过,唯有德妃是走了皇帝的路子进宫,今日倒是头一回见。
小李氏人生的清冷,身上天青色宫装仿佛也透着一股子寒气,往脸上看,并非绝代佳人,却自有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仪。
这次选秀最终中选十三人,其中有四个已经侍寝了,比例倒不是很高,只是小李氏被册为德妃,位分最高,皇帝却越过她宠幸了旁人,格外的折损了她的颜面。
李妃落寞,虽为当今潜邸之时的正妃,却不得追谥皇后,而后宫之中,中宫与贵妃风头正盛,小李氏入宫之后眼见着不得天子宠爱,尚宫局里颇有几个眼皮子浅的为了讨好皇后,刻意在份例上贬损于她。
小李氏还未有所动作,韩元嘉便处置了那几人,之后小李氏特意打发人往翊坤宫去向贵妃致谢,别的时候便始终在永寿宫闭门不出。
被选进宫的宫妃们皆是精明强干之辈,入宫之前便将中宫姐妹与李家姐妹之间的关系探明清楚,猜测今日一见说不定就是天雷撞地火,哪成想皇后神色和蔼一如殿选之时,而小李氏同样神态自若,不卑不亢,倒好像从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处在漩涡中心的两个人不露异态,其余人自然不会贸贸然煽风点火,这个说一句近来天气真热呀,那个便开始约着姐妹们一道游湖泛舟,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其余人武则天都是相看过的,唯独小李氏是头一次见,先前几次观她言行举止,皆非凡俗之辈,至于是敌是友,便不可知了。
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见状却也不怵,笑吟吟的同众人说了两刻钟的话,叫互相认了脸儿,叙过身份之后,便推说天热,打发她们早些回去歇着。
皇后之下便是贵妃,紧接着便是小李氏这个德妃。
韩元嘉另有些事情须得同嫡妹商议,便不曾急着离开,哪曾想小李氏竟也是不动如山,向贵妃颔首致意之后,又微笑着同底下等待高位妃嫔先行离去的宫妃们道:“我有些话要同皇后娘娘讲,你们若是无事,只管先行离去……”
短短一句话,倒惹得众人心头起了波澜,只是饶是心头痒得要命,也没人敢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非得把耳朵留在这儿听个清楚,行礼之后,依从品阶先后退下。
韩元嘉眼眸微眯,目光落在小李氏身上,神色莫测,而后者不以为意,淡淡向她一笑,目光坦然。
如此一来,韩元嘉倒有些看不透她了,心念微动,旋即起身告辞:“尚宫局那儿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清楚……”
小李氏起身送她:“贵妃娘娘慢走。”
请安结束,众妃先后散去,武则天含笑看小李氏一眼,起身往内殿去安置,小李氏自然紧随其后。
武则天已经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肚子显而易见的隆起,脚也有些浮肿,顺势往塌上落座,便有宫人近前去为她脱掉脚上的凤头履,又又医女取了木槌轻轻为她敲击小腿上的穴道。
她倚在软枕上问小李氏:“德妃有什么事想同本宫讲?若是宫务相干的事项,该去寻贵妃才是……”
小李氏闻言便随之笑了起来。
她生就一副清冷端方的面庞,寒暄似的的一笑,便如风吹水面,淡起涟漪,然而此时她周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柔情与敬慕,倒叫那丝笑意尽数绽开,隔离了疏远,显露出重重温柔来。
小李氏自袖中取出一张折了三折的信纸,双手递了上去:“娘娘看过之后,便可尽知。”
武则天眉头微动,以目示意,近侍忙去接了来,双手呈到她面前去。
她展开看了一眼,便见上边只一行字而已:“皇长子尚在人间,可是主君出手保全?”
武则天瞳孔猛地紧缩一下,心跳随之加快,抑制住马上转过头去看她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李氏的言外之意,是指此时皇长子该当辞世吗?
她知晓前世之事?
她是重生之人?
前世她也入宫了吗,同韩元望是敌是友?
现下她主动暴露身份,再加上那句主君——
武则天心头渐渐有了猜测,将手中信纸合上,摆摆手,打发侍从们退下:“我同德妃说几句贴己话。”
碍于皇后与李妃之间的关系,近侍有些迟疑:“娘娘?”
武则天道:“没关系,退下吧。”
近侍们这才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武则天耳听着他们退将出去,闭合门扉,神态反倒轻松起来,顺势往软枕上一靠,手肘支着身子,怡然自若道:“此刻你尽可以开口了。”
小李氏遂起身离座,郑重其事的向她行了大礼:“臣尚书令李玉蘅拜见陛下。”
擡起头时,她泪湿眼睫:“臣如何也想不到,人死之后竟有来世,也是苍天开恩,令我有幸再为陛下之臣!”
武则天见到纸上那句话后,便隐约有所猜测,现下听她如此言说,不过是将猜测落到实处罢了。
她面上微露诧色,又难掩欣慰与快意:“原来前世我亦有野望,看样子,也的确成功了。”
李玉蘅满面崇敬:“陛下开万世之先,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为天下女儿张目,使无数须眉胆寒,真不世出之英主!”
武则天听得微笑起来,几瞬之后,又正色问她:“前世,皇长子此时故去了?”
“是,”李玉蘅道:“前世陛下有孕之时,皇长子便染了病,没过两个月,竟不治而死。娘娘腹中皇子还未降生,陛下与贵妃便因翊坤宫失火而丧生,细查此案之后,方知乃是九江王暗中潜伏在宫内的细作所为……”
武则天眉梢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前世韩元望做事够麻利的啊。
韩元嘉前脚把皇帝捂死烧了,后脚她就把韩元嘉身上的罪责洗清,转手将这口黑锅扣在了九江王身上。
唔,估计还得给韩元嘉个追封……
心里边这么想,果然听李玉蘅道:“其时陛下尚未生产,当今并无其余子嗣,便有朝臣鼓吹迎立宗室之子为新君,是陛下联合定襄王府力排众议,降旨问罪九江王、发兵南下,又追尊贵妃为皇后,坚持等待陛下腹中胎儿落地,再定新君人选,陛下足月生产之后诞下一子,遂将其立为新君。”
“哦?”武则天眉梢微动,低头去看自己隆起的肚腹:“是皇子?”
李玉蘅神色有些微妙,顿了顿,方才道:“是皇子。”
武则天了然道:“他长大之后,同我反目了吗?”
李玉蘅显然没想到她如此洞察先机,一时怔住,回神之后有心细讲,武则天反倒一擡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路总是自己走的,早早知道结果,又有何益?皇长子不也被保全下来了吗?前世的他,未必就是今生的他。”
武则天废过儿子,也逼死过儿子,权力的大道上,注定没有人能够一路同行,她从来都不会害怕,也更加不会胆怯:“不必告诉我前世我们母子二人的最终结果,叫我自己边走边看,不也很好吗?”
李玉蘅钦佩道:“陛下豁达,臣自愧不如。”
武则天则将目光转到她身上:“前世你也入宫了吗?”
再见她同自己言谈时一改先前端柔之态,挺胸擡头,目光凛凛,又不禁含笑赞道:“好威风的尚书令!”
李玉蘅神色中浮现出一抹追思,却摇头道:“臣前世并不曾入宫。”
“姐姐刚刚嫁入端王府时,也曾与端王琴瑟和鸣,只是后来祖父去世,父亲被贬谪他方,姐姐很快也失了宠,失去了腹中五个月的孩子。那时候姐姐腹中胎儿已经成型,迟迟落不下来,差人前去延请御医,却被端王的妾侍阻拦,姐姐生熬了一晚,终于落了胎,但也就此伤透了身子,经年下红不止,别说是再次有孕,多走几步都要喘息大半日。”
说到此处,她眼底恨色一闪即逝:“事后端王下令杖杀了那个妾侍,可仅仅一个妾侍,哪里来的胆气如此妄为?再之后的事情,陛下便知晓了,贵妃作为侧妃进了王府,姐姐虽为王妃,可谁又将她看在眼里呢?好容易熬到了先帝驾崩,端王却容不得她了……”
武则天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悯色,怜惜的看着她:“那段时间,你很不好过吧?”
李玉蘅微微一怔,继而苦笑道:“是啊。端王成了新君,却不曾追谥姐姐,李家的境遇何等难堪!彼时我父母俱丧,叔父做主将我许了人,那是我父亲的学生,叔父以为他会好好待我,不曾想他竟是个人面兽心之辈,眼见李家败落,便很轻看于我,屡有羞辱,之后他回京述职,路遇定襄王的族弟,对方知晓我的身份之后,点名要我侍奉,他竟也将我推了出去……”
说到此地,她呼吸略略急促起来:“我趁不备将那恶人杀了,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被子将他尸身盖住,开门诓骗了那人过来,连同他一并杀了!”
武则天情不自禁的说了句:“好胆气。”
李玉蘅眼底郁色稍散,再看向她时,神情雨过天晴:“臣杀了人,却不愿引颈待戮,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换了男装,反锁上门趁夜逃了,可巧陛下当时白龙鱼服,将将碰见,那时候臣只道是天要绝我,不曾想……”
说到此处,她脸上绽放出一种明亮光灿的神采来:“不曾想陛下问明事情缘由之后,并不曾袒护族叔,秉公处置,替臣遮掩了此事。又问臣是否恨她,毕竟端王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不曾追谥姐姐,或多或少改变了我的命运……”
武则天眉头微动,饶有兴致的问她:“你怎么说的?”
李玉蘅郑重其事的看着她,认真道:“臣回答陛下说,我并不恨您。害了姐姐一生的是端王,拒绝追谥姐姐的是端王,间接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同样是端王,我有什么理由去恨您呢?没有韩元望,也会有李元望、张元望,错的是庸碌无情之君,而非美人。”
她目光中蕴含着一种执着,异常的有分量:“不去恨执掌权柄的罪魁祸首,却要恨与此无关的皇后,这种欺软怕硬的恨意,如何对得起亡者呢?”
武则天听得颔首,目露赏识:“先前我虽也说前生之事今生未必还能做得准,只是无论前世今生,我都极喜欢你呢!”
李玉蘅遂正色拜道:“愿为主君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