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来,才不小心撞见了你。
郑菀品了品这句话,只觉得这人当真很没意思,总爱强调对自己无意,可谁会误会呢,未来的无情道主,难道还会因她这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改了志向?
她无所谓地笑,继而问:
“真君既然出了关,何时能够解蛊?”
崔望怔了怔:
“你特意等候在此,便是为了问本君一声,何时解蛊?”
“那是自然。”
郑菀理所当然道,“我与真君之间,除了这,还有甚好说的?”
夜色漆漆,明月皎皎。
崔望垂目看她,皎洁的月色落在她净白如瓷的脸庞,睫毛长长、樱唇微弯,潋滟的眸光里浮现的是浅淡的凉薄,好似站她面前的,是不着一物的清风。
她好像完完全全不在意了。
一股冰凉的,可似乎又掺杂着点别的、于他而言过分激烈的气体,自下而上地将他淹没。
崔望定定地看着前方,屋檐一角下立了根廊柱,柱下一片阴翳。
“确实无甚好说的。”
他缓缓地道。
“这便是了。”郑菀抚掌笑道,“还望真君早日突破妙法境,解你我束缚。”
“束缚?”
崔望一哂,“恐怕要让真人失望了,你我暂时还解不了蛊。”
“为何?”
郑菀分明记得,无垢琉璃体,在妙法境前是没有瓶颈的。
依照崔望修炼的速度,最多两年,她便能彻底摆脱情蛊了。
郑菀惊诧的眼神落到那月光打得苍白薄透的脸上,苍白浮上一层淡绯,可眨眨眼,那层绯红似流水一般从脸上褪去了,反倒显出一丝渗人的白,以至那双瞳仁如浓墨一般漆黑,浸了水般冰冰凉。
“本君猜……郑真人既升入了玉成境,功法当有所变化。”
“你如何知晓?”
郑菀眼睛瞬时瞪圆了。
崔望双手背负,淡淡道:
“郑真人若有时间,不妨去司署地下的经要堂第三层看一看,那里浩卷如烟,有一列记着玄苍界有载以来的所有大人物传记,许能有所得。”
“如此。”
郑菀点头,打定主意等明儿空了来看,本门藏经阁对创派祖师一向只有歌功颂德,未见生平,若是司署真有,她能从中窥得一二,说不定,能少走一些歪路。
在崔望的沉默中,她率先迈步,走出一段距离,似想到什么,头也不回地扔了一样东西过来,崔望接过,发现是一只古朴的玉冠。
白玉质地,冠下刻了一排小剑,仔细端详,便会发现一把小剑便是一个微型阵法,一一数过去,正好九把,首尾相合。
九九归一。
这已经算得上是中阶玄器了。
即使以崔望的眼光看来,此物不值一提,可也需花费六七枚上阶元石,以郑菀手头拥有之数……
崔望擡头,却听前方快要沉没入黑夜的那道袅娜身影传来一声:
“这是真君生辰那日,我提前准备的小玩意儿,奈何错过了,可也送不得旁人……”
她转过身,双眸若粼粼的湖水。
“晚了两个多月,”郑菀双手并举于额前,深深地福下一礼,“郑菀在此,祝君日日长安。”
她行的,是凡人界的礼节。
男子二十为界,过二十生辰,代表着束冠,立身,成人。
这于任何一位在凡人界土生土的世家儿郎,都是极其重要的一日,这一日,有长者加冠,有父母称许,有朋友相扶,赫赫威煌,此后长安。
可崔望通通都没有。
“走了。”
郑菀行完礼,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便消失在这寂寂长街里。
崔望安静地站着。
指腹滑过玉冠莹润的冠面,在内圈找到了用金漆写就的一个“崔”字,此字以金唧兽身上之血写就,常年不退。
而字样,他在曾凡人界摩挲过无数次,银钩铁画,力透纸背。
谁曾与他说过,人的幼时,不论过往经年、岁月变迁,总会成为那人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迹。
不是这般。
崔望心想——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渴望有人摸他头,为他嘉许,替他加冠。
可又仿佛,从暗处轻轻伸来一只手,这手悄悄地拨弄着琴弦,让涟漪一层一层地荡开,直荡到心尖酥麻、滚烫。
崔望攥着玉冠,直站到东方既白,风妩城第一声钟磬长鸣,小摊贩们担着挑担、烟囱开始袅袅升烟,才溘然醒了过来。
既醒,却嘲:
“当真是鬼迷心窍。”
他随手将玉冠抛到储物囊里,不再有任何欣赏朝阳之兴,撕开空间,一脚踏了进去,回到归墟。洞府前侍立的剑童见他来,忙不叠顿首:
“拜见真君。”
崔望“唔”了一声,踏进了洞府。
剑童挠了挠脑袋:怎真君今日看起来,心情格外不好?
崔望进了洞府,拂袖推开长案,对着案下一块长形织锦怔立良久,便在老祖宗以为他不会动时,俯下身,将织锦拿了起来,抛到一边。
剑气为引,诺大的一块青石板被起了出来。
老祖宗看着地上泥土被又一次挖开,一路往下数十丈才到头,忍不住道:“崽啊,你这样……挖了还要填,填了还要挖,何必?土拨鼠呢吧?”
崔望默不作声,一股气劲托着一个盒子上了来,熟悉的海棠花枝纹样,他看了会,才将其打了开来。
盒内并排卧着两支剑穗,红色的已经褪了一些,而白色的那支,却依然如雪。剑穗旁,放着一只不甚出奇的瓷碗,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青花瓷式样。
他将玉冠从储物囊中唤了出来,指腹从第一支小剑摩挲到最后一支,直到落到那个“崔”字,终于还是放了进去。
小小的玉冠落到瓷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崔望伸手将盒盖盖了上去,盒盖与盒身轻轻的一声“咔”,传出老远。
老祖宗注意到他盖盖子的指尖略有些颤,一阵莫名鼻酸,他大老粗,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纠缠,只觉得鼻酸:
“崽啊,你这是……”何苦。
崔望贴上符纸,重新将盒子放了回去,长剑往下又深挖了几层,才一层一层地盖上土,这一次,他不再用术法,而是以铲元植的小铲子一点点将泥土盖了回去。
随着最后一层泥土覆盖上,他眼底的光,也跟着熄了下来。
“老祖宗,”崔望声音喑哑,“宗家世伯偶染五石散,性燥热绘烈,最后如何戒的?
“不知。”
“不闻,不看,不念,不动心。”
老祖宗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继而睁开:
“你他妈放屁!”
崔望未回,他拂袖往外走,徒留老祖宗在耳边叫嚣:
“你老祖宗我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妹今朝把。她虚情假意,我就假意虚情,哪来这么多鬼扯的道理。”
“要我说,你跟你阿娘,真的一模一样轴。”
崔望抿紧唇,却听老祖宗继续:
“咋地,想说不一样?”
“老祖宗,人生无重来之机,修士不过一世。你怎知我此刻的选择,并非不对?又如何知,我选了另一个,便一定对?”
老祖宗哑口无言。
他看着崔望去了无妄峰禁地。
“小望望你……真的要闭死关?”
之前虽说要闭死关,却也只在自家洞府闭,想何时出关便何时出关,但若去了无妄峰,那儿有个冰雪囚笼,若是进去,却轻易出不得了。
说十年,少一天都不行。
禁地守门人见他来,便是一礼:
“真君安好。”
崔望“唔”了一声,将身份玉牌亮过,丢了十枚上阶元石:“仙字间,十年。”
“小望望啊,你想用两年对抗十年?”
守门人用铜鉴朝他照了照,确认无误,收了元石,给出一枚祥云牌:“真君,请。”
崔望拂袖进了冰雪囚笼:
“刨除中间种种,确切地说,不到半年。”
囚笼开,囚笼关。
守门人往里看了一眼,只看到黑衣剑修消失在冰雪关道后的一截袍角,一击钟磬,长鸣阵阵,不一会儿,天鹤道君与宗掌联袂而来,两人神情渺渺。
一人道:
“离微怕是深受其扰,才借助外物。”
又一人道:
“天鹤啊,无情道若困于情爱,会如何……”
“奔雷仙君临飞升之际,依然生死而道消。执念不除,危矣。”
“罢了,走罢。”
守门人看着门中两位无声而来,又联袂而走,莫名地摸了摸后脑勺,心道:莫非离微真君修炼出了岔子,怎宗掌和天鹤道君一个个都苦大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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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崔望去冰雪囚笼闭关,郑菀已经拿着胖修士给的调令纸找了姓白的掌柜。
这姓白的掌柜是个枯瘦干瘪的老婆子,知微境后期,头发花白,面上灰斑遍布,从长相看,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寿岁将尽,不可能再有突破了。
看见她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特:
“玉清门的?”
郑菀乖巧地点头:
“是。”
“哪峰门下?”
“紫岫峰。”
老婆子眼睛倏地睁得开了些,郑菀才这发现,若是撇去那遍布的灰斑,枯瘦的面庞,这白掌柜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眼珠因岁月显出浑浊,可当她用力看人时,依稀还能看到原来的样子。
“果然是个美人。”
白掌柜幽幽叹了口气,她躺向身后的藤椅,阳光穿过婆娑树影落了下来,照在她那张不再美丽的脸上,纵横的皱纹舒散开来。
她闭上眼,似是累了:
“去吧,与厨下说一声,你爱做跑堂便做跑堂,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无妨。区区一个闲人,我玉珍楼,还养得起。”
郑菀跟着玉珍楼代掌柜,又去了前厅。
代掌柜姓李,亦是玉成境修为,生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副老实样。
可郑菀之前见他软硬兼施地将一位来闹事儿的修士成功送出门,便知此人绝对表里不一。
“郑真人当真要在我玉珍楼端盘子?”
李代掌柜瞥了眼年轻女修身上的四阶法衣,樱粉长裙、纤纤十指,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当跑堂的。
何况,他还认出来,这人两个月前,上过几回苍栏报,与那人人敬仰的离微真君有过那么一段匪浅的情谊。
“自然。”
郑菀朝他笑了笑。
代掌柜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见这女修朝他笑,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心想有这颜色,也难怪离微真君这等外物不着的性子也会为色所迷。
可叫圣人下凡呢。
代掌柜皮下叽里咕噜,面上还是一派殷勤: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跑堂之事繁杂琐碎,大都是粗人干的,怕是要累了郑真人。”
郑菀看着前厅满场飞的店小二,他们各个都灰扑扑的,肩头搭块白巾帕,汗出如浆,难得腾出手便用那白巾帕擦一擦汗,白巾帕一点儿不白,印着黄黄的汗渍……
“烬婆婆,我当真要干这个?”
要是叫她那三师姐看见,怕是要笑死。
郑菀扁了扁嘴。
玉珍楼是风妩城最大的酒楼,玉清门人和归墟门人虽兜里无元石,偶尔也会来消遣那么一趟——
从前郑菀没在意过店小二的情态,此时看了,却有些受不住。
烬婆婆也叹,莫说郑菀自己,让她看着这爱面子的娇娃娃像只灰扑扑的小老鼠在这酒楼里被人使唤,她也舍不得。
正在这时,昨日才在司署见过的圆脸修士匆匆从玉珍楼外进来,见郑菀便眼前一亮,他手朝代掌柜一招。
代掌柜立时便殷勤地迎了上去:
“稀客,稀客。
真君来我玉珍楼,我玉珍楼真是蓬荜生辉。”
“不是叫你,本君叫她。”
圆脸修士往郑菀一指。
郑菀笑盈盈地过去。
“郑真人不是要在这玉珍楼做活?”
圆脸修士表情缓了些,对那代掌柜道,“正好,我要楼上的雅间,便让郑真人在我雅间伺候罢。”
“成,成。”
代掌柜正为安排郑菀为难,若真让这娇滴滴的女修去干了粗人的活计,一时也就罢了,若对方回过味来,最后迁怒于他,便不好了。
“郑真人觉得可好?雅间的客人,一般出手阔绰,事少清闲……”
郑菀随着两人上楼,一听代掌柜说出手阔绰,眼前便是一亮。这以欲止欲之法,若食材一般,修炼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而高阶元食,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品,若只呆在雅间做个端菜唱号的,一来清闲,实不必弄得一身腌臜;二来用得起这雅间的,点的,也必定是高阶元食。
“成。”
圆脸修士笑眯眯地听着,摸了摸下巴并不存在的颔须,径直绕去了二楼的婆娑厅。
“本君今日正好来尝一尝玉珍楼的美食,郑真人,便与本君点一道六阶雪域龙鱼,一道五阶果果兽,一道五阶白玉龙须羹。”
郑菀听着,忍不住为他囊中元石喊痛。
她方才瞧过菜单了,这六阶雪域龙鱼需三块上阶元石,五阶果果兽一块上阶元石,白玉龙须羹也得九十九枚中阶元石。
一顿耗去她两个月的辛苦钱。
“真君稍等。”
郑菀福了福身,笑盈盈出去唱号布菜。
人一走,那圆脸修士便肃了脸,对一旁等着的代掌柜道:
“此非池中之物,新一任玉清门黑铁令执掌者便是她。小李,招子放亮点,莫要得罪人,以后郑真人在玉珍楼想行何事,你都行个方便。若有损失,自然找本君讨便是。”
代掌柜一愣,指了指归墟门方向:
“可是那位?”
“此事本君也闹不太懂,那位进冰雪囚笼闭关了,闭关前,只嘱托了这么一件事儿。”圆脸修士朝天拱了拱手,“当年归田一役,若非那位搭救,本君与亲长怕是早已成了一抷黄土,那位嘱托下来之事,本君自然要尽心尽力。”
郑菀便这么在玉珍楼呆了下来。
起先唱号时还有些扭捏,渐渐的,便极其自如了。
而在代掌柜的造势下,来玉珍楼的客人,都知晓玉珍楼有一位极其美丽的跑堂,想见这跑堂一面,必须上雅间,点上一道六阶的雪域龙鱼,且静置上一个时辰,让那跑堂闻其味,观其相,才可。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胆大包天,听闻了名声便过来寻衅、甚至毛手毛脚的客人,可这等客人,最后都在这“跑堂”手下折了。
玉清门“玉美人”的名声不胫而走,连着那奇怪的癖好,与绝世的容颜,在苍栏报上大书特书地占据了极其大的篇幅。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
在郑愚会跑会跳会对着郑菀喊“姐姐”时,郑菀成功地进入了玉成境中期,并且获得了一项天赋小神通:
青空闪。
青空闪,自然要比妙法境会的撕裂空间差上一筹,且郑菀的元力,满时也只够连续使上三次,可若是对方身处在她的造幻诀内,她出其不意地跳跃到对方身后,一击便足够毙命了。
在郑菀将青空闪修炼至纯熟时,黑水秘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