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与国诉情衷41听风的人入眠了。[第……
在外奔波足足两个月,承受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和日夜骤变的温度,衡玉的身体早已有些撑不住。听到对方那句“请节哀”,一时之间,衡玉的反应慢了好几拍,才愣愣听懂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节哀。
节什么哀?
她安静与来人对视,然后,听到对方继续道:“郭弘义先生,已于昨天下午在兰州基地医院病逝。他逝去之前,曾托人给你拍了封电报,向你交接工作,请你接任为华国核武器项目第一负责人。”
衡玉缓慢地、稍显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密如鸦羽的睫毛垂落又掀起,一抹晶莹的流光自她那漆黑的眼瞳里流逝而过。
——那位如师如父的先生,那位支撑着华国核武器工程、永远走在最前列的科学家,倒下来了吗?
沉默片刻,衡玉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想去看电报。”
***
两天前。
甘肃。
某基地医院。
浑浑噩噩,醒而复晕,郭弘义已经在这间病房里躺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里透照进来,洒落在郭弘义那苍老的脸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擡手摸了摸氧气罩,郭弘义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老先生,您醒了?”年轻的护士端着药水进来,声音惊喜,“我扶您坐起来吧。”
几分钟后,在郭弘义的要求下,他吊着药水被搀扶到轮椅上坐着,护士小心将轮椅推到了窗边。
坐在阳光底下,郭弘义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苍老——皱巴巴而没有血色的手背,枯瘦的腿,以及越来越艰难的呼吸。
也许人之将死,都会对自己的死期有种冥冥的预料。
郭弘义安静地想着:他这些年基本没进过医院,这回进来,怕是再也没办法醒着出去了。
他又有些悲伤地想着:他出不去了。他看不到原.子.弹引爆的盛况了。
眼皮耷拉下来,才刚刚清醒不到二十分钟,郭弘义又觉得困意上涌。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好在前些天,他就已经把自己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不用担心自己死不瞑目。
那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光,他要做什么?郭弘义想了想,突然微微弯了弯唇角。
他打算写一封家书。
写给衡玉。
“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溘然长逝了。”
“不过,请你不必为我忧伤。我生于华夏民族最动荡颠沛的年代,见证风雨苦难,等到了华国的统一与崛起,已经比我的父辈要幸运诸多。”
打开那封非常长的电报。
透着白底黑字,衡玉耳畔隐约响起郭弘义的声音。
苍老的,虚弱的,也是温柔的。像是一位谆谆教诲她的师长。
“我累了。”
“对,你没听错,我累了。这句话啊,早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想说了,但是我怕影响你们的士气,不敢说,也不能说,就硬是憋着一口气撑到了今天。”
“那天我在浓缩铀厂里督工,清点机器数据,身体直直倒下去时,我竟然有了种奇异的轻松——孩子,我可以休息了。”
郭弘义在口述出这几句话时,朝他的助手露出腼腆的、局促的笑容,似乎是很不好意思让她听到自己的‘逃兵之语’。助手紧紧压住喉间的哽咽,快笔疾书,为已经虚弱得握不住笔的这位先生书写家书。
“在病房里昏睡了几天,把我这十几年里缺的觉都睡回来了,偶尔清醒的时光里,我又在惶恐,思考自己做了一个逃兵后,华国的核武器工程该怎么办啊?它现在正处于最关键的阶段。”
“后来,想到你,想到陆帆,想到大家,我又安心了。”
“我才疏学浅,只因为年长你们许多,才暂领了核工程第一负责人的职位,就算我偷了懒去睡安稳觉,华国核武器领域也会在你们的手里大放异彩。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衡玉抿紧的唇一点点放松下来,到最后,她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过往的点点滴滴跃上心头,她能想象到在说这番话时郭弘义脸上的神情。
疲倦,宽厚,谦逊内敛。他素来如此。
“抱歉,在领导询问我要举荐谁接任我的位置时,我选择了你,让你在最需要攻坚克难的时候临危受命。但是我想你一定不会畏惧这份责任,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拥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勇气与坚定。”
“你这样的品性,让我既骄傲,又挂念不下。你太有勇气,太过坚定,你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清醒,都要更清楚地意识到最正确的方向在哪里。你意识到了那条路,所以你坚定向前。但是天才的领域,总是人烟稀少的,你会越走越孤独,你要与很多人去争辩,因为你能提前看见一件事的结果,而更多的人,只能等待时间来揭晓答案。这就是你与他们的分歧所在。”
“而这种分歧,就是你孤独的根源。”
说到这里的时候,郭弘义轻笑了一下,停顿下来。
等助手记录完这段话,郭弘义眨了眨眼,压下那已经逐渐侵蚀他脑海的困意,方才继续开口。
“我们这些长辈在的时候,还能靠着漫长的阅历和人生智慧陪你多走一程,但我们总会走在你的前面,要你一个个送别我们。”
“所以,你要更加珍惜席清,他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偶尔得了空闲,要记得给他写一封家书。他啊,经常跟我抱怨你,说奚先生难道忙得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我们核研究所总是这么压榨人吗?”
“我能怎么回他,我只好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告诉他:是的,我们研究所就是喜欢压榨人,他的奚先生就是这么忙。”
“作为师长,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成为一个自律、坚定、勇敢,耐住寂寞,追寻公理,追随和平,追求自由的人。”
“做到这些很难,所以我一直用这些来要求他们。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因为上述品格你早已拥有。”
“——我希望你偶尔懒惰,我希望你偶尔逃避,我希望你偶尔怯懦,我希望你偶尔停驻脚步。”
“我希望你自在,而且快乐,永远感受幸福。”
窗外有风吹拂入内,衡玉的眼睛被风吹得干涩。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有些想笑,努力地弯了弯唇角。
“人真是不服老都不行,才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就已经说不动了,也正好,医生进来催促我去休息了。”
“孩子,我看不到原.子.弹升空了,你为我看吧。”
“我看不到华国富强繁荣的那一天了,你为我看吧。”
“等到盛世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到我的墓前,为我献上一捧橄榄枝。不用言语,只要一捧橄榄枝,我就能感知到了。”
“最后的最后,如果国家为我立墓碑,我希望墓碑上能刻下这样一句墓志铭。”
“——听风的人入眠了。”
被助手推回病床时,郭弘义扭过头,留恋地望向明净澄澈的窗外。
那里,一群白鸽惊起,掠过浩浩苍穹。
苍穹之上白云漂浮,形状变化,最后隐约化为原.子.弹爆炸时的模样。郭弘义微微一笑。
这是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
1963年11月8日,立冬。
当天17:20分,两弹一星元勋郭弘义病逝于兰州基地医院,享年52岁。
听风的人入眠了。
他热爱的事业,他热爱的祖国,都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