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照,天空澄净,正是出行的好时候,从一个月之前,冯家就在为全家进京做准备。最忙的当属冯老三,他那一大片田地,不找靠谱的人看着真是不放心,好在亲眷们给力,再三保证肯定给他侍弄的妥妥当当,大家都知道冯敏要高嫁,嫁妆不能太难看,冯老三夫妇就指望着今秋的收成。
他上百亩的田地早就佃给了乡下的庄稼把式,冯老三是穷日子苦过来的,不肯委屈了人家,他给的分成厚道,又是上下老小一家人的饭碗,没人不用心,可再用心也得有人看着,此次进京娶媳妇嫁闺女,少说得一年功夫。冯老三请城中的郑中人介绍了靠谱的管事,又委托了一位能干的侄儿,能交接的全交接了,亲自带着人走了几趟,那几十亩的烟草地尤为重要,冯敏就听爹跟堂哥强调了好几遍。
冯老三忙着家里的大计,朱秀儿也没闲着,有几个亲近的小辈要成亲,家里得将添妆跟贺礼提前准备出来,还有挑拣带进京送礼的特产,总要拿得出手才好,日日忙的脚不沾地。倒是冯敏被爹娘摁在家里,不叫她管杂事,练练针线活,做做鞋子,没事跟小姐妹们絮絮别话,爹娘还能回来,她往后可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家乡,相当于远嫁,有生之年回乡渺渺,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不舍起来,也有一点要面对新事物新人群的忐忑。除过自己惯用的东西,有一些不好保存的冯敏打包成了几份,给亲近的姊妹们,娟儿几个表姐妹知道她要走,各有东西交换,冯家这一个月来,忙忙乱乱的。
等到真正上路这一日,家里总算安静了下来,只冯大姑夫妻驾上驴车,将冯家一家几口送到城门外,同行的还有蔡玠,蔡大宝没敢带着来,怕他闹着要跟着走。蔡玠骑着骏黑的高马,等车队暂时停下,将冯敏带上马,往前奔了一段。
冯敏越过他看见爹娘往这边张望,有些不好意思,马儿一停便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平常道:“你回去吧,我们都不在,大宝睡醒要闹了。左不过两三月,你们也回来了。”
可他就是舍不得,即使是短暂的分离,也叫他心头没来由不安起来,这种感觉很不好,还是上一次她决绝的分手给他造成阴影了。蔡玠微微垂着头,日光照在他身上,连发丝都被渡了一层光,清晨的冷空气将他鼻尖吹红,一看就不大高兴的眉眼深邃,看着心事重重的。
感觉有好多话想说,却似乎都不能准确表达他此刻烦躁的心情,“到了京中乖乖等我,跟你哥哥说好我们的事,我很快就去找你。”
这种话他已经重复很多遍了,有时候她不耐烦,晚上偷摸进她房间的时候,他便一边欺负她,一边磨着她亲口答应。尤其这一月来,家里确定了要走的日子,白日里人来人往,他不方便过来,晚上便缠着她好久,有两次连他也起来晚了,差点被家里发现。
虽然次次都留在了外面,但实在太频繁了,几乎夜夜都……冯敏很担心自己会未婚先孕,连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也不能叫她放心,这几日几乎没给他好脸色,直到今早发现葵水造访,一颗心才算落地,这才有耐心陪他腻歪。
冯敏一点也没有不舍的情绪,就像她说的,顶多两三月便会见面,更多的是远行的兴奋,脸上笑容就没断过,一见她这样,他又不舒服了,飞快低头在她嘴上咬了一口。冯敏捂住嘴,回头看爹娘的方向,还好离得远,又没注意他们,她恼怒道:“你干什么?”
蔡玠擎着她下巴,大拇指从红唇上的齿痕揩过,“敏敏,我说认真的,在家里等我。”
即将分离,何必闹得不愉快,冯敏其实能感觉到蔡玠有些分离焦虑症,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又习惯性地替人着想,“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我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要嫁你,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这个人,一步一步攻城略地,她爹娘早就被他俘获,他又广撒恩德,连她五叔家的小弟弟一见到便喊起了姐夫,他到底还在不安心什么?
冯敏哪里知道,冯家所有人的认可加起来都不及她一句话的安抚来的力量大,他求了那么多,她从来都没有给他一句准话呢,表白更是一句都没说过。相比之下,他说的做的已经够多了,过于偏执,显得面目可憎。
他将手背在身后,试着抓握了两下,总算忍住了将她禁锢的冲动,嘴角勾了勾,试着安抚自己躁动的内心,“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别再碰上你哥哥什么朋友,便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一句,以前冯敏是当耳旁风的,任他在一边脑补痴情汉子负心女的戏码,最后又暗戳戳朝她要承诺,此刻不知怎么福至心灵,一下便透过哀怨的表层窥见了某种徐徐弥漫的不安。
冯敏好半晌没吭声,借着马儿的身形挡住那边的视线,忽而抬起明亮的笑眼,踮起脚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又悄悄说了一句话,在他骤然亮起的眸光下,连忙退开。
生怕他激动起来不管不顾地闹出事,冯敏又朝后面退开一步,“我走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跟大宝。”
家里的马车赶了上来,再没了说话的机会,冯敏上车,朝大姑家招招手,车子缓缓走动。搁了半晌,她捞起帘子回头看,送了他们一段路的人,牵着马立在山坡上,遥遥望着她,似乎并没有准备她会回头,等待的姿态固执坚定。
从初秋上路,到达洛阳京都,官道上沿途的枫叶都红了。冯骥派来接人的张管事候在出京畿的第一个驿站,当天晚了,于是商议着就在镇上住下。这位张管事,问起来才知,乃是家里唯二的管事,已经在这里等几日了。冯老三夫妇一听,知是儿子重视父母,又担心张管事不在,误了家里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叫张管事坐下,说说家里的情况。
张管事不敢坐,朴实的冯家夫妻也没有自己坐着吃饭,人家站着回话的习惯,冯敏看他们拉扯了半日才定下来。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浑身酸软,冯敏没什么胃口,只想喝点汤早点去休息,就听楼梯边有人迟疑道:“冯……娘子?哎哟,真是您。”
冯家几人坐在大厅靠近楼梯,冯敏刚刚余光便瞥见几个穿着讲究的白净妇人进来,招呼她的这人很是面熟,却想不起来,直到对方提了蔡家,说是蒋夫人院子里的下人。冯敏这才恍然,微笑着站起来,“真是巧了在这里碰上妈妈,妈妈吃饭没有,若不嫌弃,请过来坐吧。”
那位杨妈妈在蒋夫人跟前不大显,却是蒋夫人的陪嫁丫鬟一路走过来的,以前在府里没什么交集,人家主动搭话,不好不理。看冯敏站了起来,杨妈妈原想过来叙叙旧,只不过她是奉了主家之命,跟家里男人在此接待姨太太一家,这边人已经下了马车,浩浩荡荡过来了,便顾不上冯敏。
杨妈妈忙着,冯敏说了一声请便,又坐了下来,留意到杨妈妈走到一位珠光宝气、雍容典雅的夫人身边,指了指冯敏,说了几句。那位夫人听完却没什么反应,径直朝着楼上去,她身后还跟了两位小姐,年长的那一位姿容娟丽,仿佛没看见冯敏,迈着小巧的淑女步伐跟上了母亲,倒是被姐姐拉着的少女,全无避讳,将冯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走远了还回头望,然后扭头跟姐姐说悄悄话。
这一段插曲,冯敏没放在心上,第二日一早,车子排队从西门进城,繁华热闹的洛阳跟西北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光,小小的冯家三口都被震撼到了。冯骥不在家,不过家里都被张管事的媳妇收拾的妥妥当当,几间房屋已经打扫好,吃食都收拾了出来,只等下锅。
朱秀儿累着了,冯敏还成,进门放下东西,也不将自己当客人,跟张妈妈收拾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冯骥一个独身汉子,家里张管事夫妻俩,两人的儿子跟在冯骥身边听些吩咐,再无旁人,这些情况,昨晚都了解到了。张妈妈是个健谈的,连冯骥那位未婚妻的情况也清楚,这是朱秀儿最感兴趣的,厨房很快便聊的热火朝天。
冯骥回到家,在门前听到屋里热热闹闹的笑声,饭菜的香气弥漫,知道爹娘跟妹妹来了,两步进了院子。一家人时隔几年再次团聚,一番眼泪是少不了的,张妈妈招待吃饭,冯骥将爹娘引入首位,跟妹妹坐在下首,还郑重其事给冯敏倒了一杯酒,“哥哥不在家这几年,你辛苦了。”
冯敏酒喝了,话不敢受。冯骥自从军,军饷一份没留全给了家里,也就东征高句丽那几年断了音信,在京都站稳脚后,又给家里寄了钱,对家人的牵挂不比她少,“说得好像我不是冯家的人,不都是应该的吗?”
“你自然是冯家的人,往后永远都是,我跟爹娘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小妹,你是心甘情愿想嫁蔡公子吗?”冯骥也算官场上混的越来越开了,不过在家人面前,也不必拐弯抹角,大实话就怎么干脆问了出来。
“这是什么话,老家的人都知道你妹妹要嫁,况且敏儿跟大宝他爹感情好着呢。”朱秀儿率先插话,不明白儿子哪来的敌意。
冯敏明白哥哥的意思,先不说蔡氏一族繁荣昌盛,哥哥在官场上肯定跟他们有来往,蔡玠有时候也挺霸道的,肯定是担心她受委屈。冯敏不愉家里担着不必要的心,温声道:“反正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抛下一切去千里之外找我了,而且,也没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嫁给蔡玠,她是心甘情愿的。
冯骥自小就知道妹妹长得好,他在家的时候不知赶跑了多少臭小子,有时候也担心妹妹年轻不经事,会被骗,后来便觉得担心多余了,他的妹妹聪慧明白着呢。既然是她自己选定的人,总有过人之处,又想到一向目下无尘的蔡玠接连给他来了两封信,大舅子的架子少不得要端一端,对于跟蔡府的婚事,不像爹娘热衷,但也不反对。
冯骥态度颇有些模棱两可,一时两位老人家的热情也被儿子压下来了,家里提起蔡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条不紊给冯敏备嫁妆。女方家保持应有的矜持,不好主动去结交,只等着蔡玠回来了再说,却不想刚到家第三日,蔡府便来了帖子,说是蔡府的小姐请冯敏去玩。
来送请帖的是个熟人,正是蒋夫人跟前的红英,私下安冯敏的心,笑道:“夫人听说你来,想叫你进府瞧瞧罢了,也没别的人,请娘子安心去玩。”
往后要进蔡府的门,蒋夫人迟早要见的,冯敏原本就不怕,又想到西北那一大一小,越加气定神闲。不过刚刚入京,又没有手帕交,这边的一应规矩俗成却是不大通。冯骥及时站出来,在娘跟妹妹疑惑的眼神下,也有一分不好意思,镇定道:“叫你嫂嫂陪你出去裁衣裳、置办首饰吧,她一早便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