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厂的一楼,几个十八九的半大小伙子聚在楼梯口,都在屏息凝神地听着楼上的动静。
就在刚才,他们老大领着一个女人上了楼,据冯远说,那就是他们老大明天的新娘子,也就是他们以后的嫂子,几个人瞬间炸了锅。
一右耳戴着耳钉的黄毛小声道,要不就说咱老大眼光好,先不说相貌,你看嫂子娇娇小小,陆哥人高马大,两人站在一起,那就是一个字,般配。
其实谭溪月不算矮,一米六三的个头,长腿细腰,身材匀称,在人群里很显眼,但站在陆峥旁看起来就有些小鸟依人的纤柔,再加上陆峥那宽大的黑色T恤穿在她身上,更显娇小。
冯远一巴掌盖向黄毛,是不是傻,般配明明是两个字。
黄毛不服气地踹冯远,不管几个字,般配就对了。
楼下是压着声音的热闹,楼上却很安静。
谭溪月站在屋子中央,边拿毛巾擦着头发,边打量着这个房间,房间布置很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沙发和一张茶几,收拾得还算干净,就是沙发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衣服,他平时应该会住在这儿。
陆峥走到沙发旁,扯起一件T恤,手微顿,将T恤扔到叠放着的内裤上,盖住,又重新拿起一件T恤套过头,把沙发上的所有衣服团了团,扔到床上。
他回身看她,拿下巴点下沙发,让她坐。
谭溪月想说就不坐了,但窗外的雨一时半会儿好像没有停下的迹象,她将毛巾搭到一旁,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袋子递给他,“给你买了身明天穿的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
明天是他们两个的婚礼,谭溪月本来不想办婚礼,她不想再给别人的茶余饭后添讨论的谈资。
她和林清和结婚就没有办婚礼,领完证后两家在一起吃了顿饭,转天他就去了首都,他要去那边的医院进修一年,他说等他从首都回来再办婚礼,后来他从首都回来了,他奶奶的病情加重,婚礼的事情一直往后拖,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婚礼自然也没办成。
当初没办婚礼就一直是顾慧英心头的一块儿病,相比林清和,谭溪月知道她娘对陆峥是一百个不满意,乡下也不比城里,她要是提着个包直接住进陆峥的家,她老人家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和她说一句话。
他俩这婚结得仓促,婚礼的日子也定得仓促,日子是她定的,领证时她看到没过两天就是他的生日,就把婚礼定在了那天,他出生的日子总归是个好日子。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来得及准备衣服,明天说是婚礼,其实也简单,就是早晨的时候去迎个亲,把她从她家接到他家,他在这边也没有亲戚,应该也就在院里摆两桌,请请三叔公和他的那些兄弟们,但再简单也要有身正式的衣服。
陆峥接过袋子,打开,眉毛微微挑起。
谭溪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耳朵瞬间起了烧灼。
装西装的纸袋很大,她就把她买的内衣也塞到了这个袋子里,她给忘记了。
谭溪月面上倒还算镇定,她若无其事地从袋子里拿出上面的塑料袋,背到身后,“下面的是你的。”
陆峥点点头,随手关上半开的门,然后将刚刚穿好的T恤又脱下来。
……她让他去试,也没让他在这儿试。
她要是出去又有些刻意,谭溪月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雨,让自己不去在意身后细微的动静。
街对面正对着的房间里好像有人,正在抻着脖子往这边看,谭溪月唰一下将窗帘拉上,房间暗下来,她一转身,撞进他看过来的黑眸里。
他的眼睛在昏暗里好像更亮。
谭溪月指一下窗户,解释道,“对面有人。”
陆峥已经穿好衬衫,他拎着领带走过来,停在她面前,胳膊擡起,谭溪月呼吸停住,想后退,又没有动,他的手擦着她的耳廓,伸到后面,把还留有些缝隙的窗帘又给拉了拉。
谭溪月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房间变得更暗,也更安静了,这种安静又无端地挑起些心慌。
陆峥将领带递给她,谭溪月没有接,只道,“我不会。”
她话刚出口,又马上止住,下意识地看他一眼,他目光微沉,意味不明。
他知道她说了谎。
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在给林清和打领带。
以前的谭溪月确实不会系领带,在那一年多的婚姻里,她学会了很多事情,给林清和打领带,做他喜欢吃的菜,熬她那个前婆婆喜欢喝的汤,还有怎么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人。
她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永远都在围绕着别人而活,那个时候,她还觉得,夫妻两人在一起奔日子,谁付出的多一点少一点都没关系,现在想想,只觉得自己当初就是个傻子。
决定离婚的那刻,她打定主意不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刚刚才脱口而出了自己不会系。
谭溪月想和他解释,一时又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又觉得或许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反正他们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地搭火过一段日子,也许用不了一年,他们就会各自奔各自的前程。
她偏开他的视线,扔下一句“也不是非要系领带”,转头走到茶几旁,将一直攥在手里的袋子塞到自己包里,她该想到他不会系领带,早知道就不买这领带了,还能省下点儿钱来,她现在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
堆在肩头的头发一直往下滑,头发被雨淋过,干了后有些燥,她从包里翻出根头绳,想把头发扎起来,头绳用的时间久了,已没多少弹力,她稍一用力,直接断成了两截。
谭溪月看着断掉的头绳,有些许气闷,要不干脆把领带退掉,反正他也不会系,换回来的钱除了买几根新头绳,待会儿回家路过甘家烤鸡店,可以再买只烤鸡回去,给晚饭添个菜,她娘和她嫂子都喜欢吃甘家的烤鸡。
虽说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不太好,但领带是她花钱买的,她有处置的权利。
谭溪月随意地扒拉了两下头发,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身后有靠过来的脚步声,她还没有回头,她的手腕就被人虚握住,谭溪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看他,他手指叩一下她的手背,让她不要动。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无言沉默的样子总给人一种压迫感,可她并不怕他,他让她不要动,她就不再动,他总不能因为她不给他系领带,就对她怎么样。
他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以手指作梳,慢慢地给她顺着蓬松的头发,他拿那条她打算去退掉的领带当发绳,试着想把她的头发给系上,谭溪月倒没想到领带还有这个用途。
她能感觉到他动作的生疏,他有些不得章法地拢着她的头发,试了两次,几缕头发一直从他指间滑落。
他略低下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后颈,陌生的酥麻沿着她的脊柱往下走,谭溪月摁上他的手,“我自己来就行。”
陆峥再叩一下她的手背,还是要她别动。
谭溪月扭头看他,他也在瞧她,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在她意料之外,她都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空气凝滞一秒,谭溪月僵着肩膀,视线转向前方,他想扎就扎好了。
雨噼里啪啦地砸到窗户上,屋内愈发安静。
她的头发最终被歪歪扭扭地扎了起来,他这里也没有镜子,也不知道他给她扎成了什么样子,很奇怪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扎头发,哪怕在她小时候,顾慧英都没管过她这些事情。
谭溪月侧身对他说了句“谢谢”。
陆峥眉头蹙起,又展开,他伸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又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暗红色的领带和浓黑的头发绕在一起,他给她扎得不算难看。
窗外先是划过一道闪电,又响起一声巨雷,将谭溪月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她错身一步,断开两人眼神的交错,去拿茶几上的包,雨停不了她也得走了,不然嫂子该着急了。
陆峥看着她快要红成血的耳垂,眼底牵起些微不可察的笑。
又一道闪电劈过窗户,谭溪月手抖了下,包没拿稳,从茶几上掉了下去,包里的东西也滚落出来,她看到掉在地上的小盒子,赶紧弯下腰去捡,但被他先一步拿起来。
他仔细端详着小盒子,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谭溪月食指紧抠着拇指,轻声道,“这些肯定要提前备着,一年后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会离开这里,我不想中间发生什么意外,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陆峥看着她脸上的笃定,眉眼渐渐冷下来。
谭溪月装得很坦然地回看他,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一年的期限明明是他们说好的,他应该也不想多出个意外的孩子来。
陆峥扯了下嘴角,将小盒子递过来,点着盒面给她看。
谭溪月不知道他让她看什么,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虽然事实上,她确实不太懂。
她之前没用过这些,今天是她第一次买。
她之前和林清和一次都没有过,因为林清和……不行。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先天的又或者是后天的事故,但他企图让她以为他成那样,是因为她。
他们领证那天,两家一起吃完饭,他开车送她妈和哥嫂回村里,回到家时,他脸色很白,额头上全是汗,她问他怎么了,他说刚在楼下,他想去街对面给她买些栗子,结果碰到一个抢钱包的,他被那个小偷踹了一脚。
她着急拉着他想去医院,他说他没事儿,缓一两天就能好,转天他就去了首都进修,中间他回来过两三次,每次看着她都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
偶然的一次,她给他收拾包的时候发现了一份诊断报告,那份诊断报告让她觉得这里面有她的责任,他要是没去给她买栗子,就不会出那样的事儿。
后来她才知道,他说的那个所谓的抢包小偷,连同他故意让她看到的那份诊断报告,都是假的。
林清和让她见识到了一个人能够伪装到什么地步,她不知道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也有可能他一句真话都没和她说过,他把她骗得跟一个傻子一样。
所以,陆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不会说话,正好,她也不想和谁说话,她回到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可有些时候不说话又不行,比如现在,不然两个人没办法沟通。
谭溪月看着他的眼睛问,“怎么了,我买的不对?”
她买的当然不对,陆峥面无表情地将盒子角落里印着的两个字指给她。
中号……
谭溪月在药店就随便拿了一盒,根本没注意到这上面还标有型号。
她那天压到他身上,感觉到过鼓鼓囊囊的一团,应该不小,所以是她买小了
谭溪月有些紧张,她想说“是要买大号吗”,结果给顺嘴说成了“是买大了吗?”
陆峥舌头顶向后槽牙,直接给气笑了。
中号都买大了,难道在她眼里,他就该用小号。
谭溪月被他这么严肃地一笑,更紧张,她从他手里夺过那个盒子,仰头道,“你笑什么笑,我又没看过,我怎么知道你该用什么号。”
陆峥一顿,攥住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扯过来。
今天,他就让她知道他该用什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