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他都走了一个星期了,墙角还堆着未化尽的残雪。
天冷了,日头变短了,时间也好似被吹来的北风凝结住,变慢了很多。
谭溪月每天被各种事情添得很满,倒没怎么想过他,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到的还都是他走之前的那一晚,还有他一声压着一声的喘息。
那个浴桶泡澡确实很舒服,一个人很宽敞,两个人……倒也不会挤,她叠坐在他身上,他给她揉按着腰背,只是慢慢地,揉按变了味道,花瓣散了一整个沉沉浮浮的水面。
他青筋横竖的胳膊,生着汗的肩臂,还有别处,都沾上了花瓣,鲜红的花瓣和他麦色的皮肤融在一起,生出一种勾人惑心的绮靡,她的手颤巍巍地摸到他的眼角,摘掉了他睫毛上沾着的花瓣碎片,两人目光对上,她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她身上的花瓣……更多,他沉重的喘息紧紧抵在她的耳侧,她呼吸蓦地一急,死死搂上他的脖子,水波起了更加汹涌的激荡。
窗外安静地下着雪,屋内飞溅又落下的水声,一息刚停,一息又起,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儿。
她那晚一直睡到转天的中午才迷迷糊糊地转醒,她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怀里抱着一只软软的毛绒小狗,小狗的眼睛又黑又亮,和他一样。
枕头边还放着一张纸条,【先让它陪着你我很快回来】
不管是她身上,还是洗澡间一地的糜乱,都被他收拾得很干净,也不知道他那晚有没有睡上觉。
她没有看到他走也挺好,她最不喜欢送别的场面,要是让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她心里应该会不好受,他说他会很快回来,她等他回来就好了。
但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谭溪月开始倒没太担心,有他朋友一起,还有易然和刘长峰跟着他,他们两个别看年纪小,但胆子大,脑子灵,还都能说会道,就算是有什么事情,肯定也能应付得过来。
他走之前还给家里安装了电话,他每晚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电话费很贵,长途电话就更贵,而且两个人隔着电话,也没有办法沟通,她每次听他几秒的呼吸,再说一两句话就会挂电话,她知道他在外面是平安的就行。
冬至一过,天气愈发冷,早晨一起来,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院子里,从地上到墙上,再到树枝,全都裹着凛白的寒霜。
外面再冷,屋里也是暖和的,谭溪月每天睡得早,起得也早,五点起床,学习两个小时,再洗漱做饭。
做早饭很快,他在冰箱里冻了些馄饨、饺子还有包子,她只需要熬点儿粥,再用香油拌个小咸菜或者酸菜就好。冰箱里的东西快吃完的时候,鸿升酒楼的伙计就会再送过来些,她知道他在走前安排了好多事情,但也没想到他能想得这么全。
晚上下班,她都会去嫂子的店里帮会儿忙,嫂子的店基本算是进到正轨了,而且也找到了定位,主打的就是定制服务,已经铺开了第一批客户。
沈雅萍开始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开业开得热闹,靠的是亲戚朋友和熟人的支持,但她这个小店要想走得长远且盈利,还得看后面的经营,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也很乱,理来理去也抓不到什么头绪。
她的衣服全都是手工做出来的,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的劣势,拼价格,她或许能拼得过商场里的衣服,可在这个服装市场里,她就算把价格压得再低,也总会有比她更便宜的,而且她也和别人打不起价格战,她做一套衣服的成本摆在那里,不管是衣服的用料,还是花费的时间精力,如果一味地压低价格,没几天,她就得关门大吉。
走定制服务,还是谭溪月给的沈雅萍灵感,谭溪月觉得降低价格有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带来好的效果,做生意主要还是要找准客户群,她嫂子做出的衣服,无论是款式制作还是布料的选择上,放在哪儿都能称得上的是上乘,现在人们追求美的意识又越来越高,哪怕是同样款式的衣服,在领口或者袖口绣上一个客人喜欢的花样或者纹路,又或是名字,都会有独一无二的效果,谁又不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呢。
沈雅萍思考了一晚上小姑子的话,第二天就打出了量身定制的招牌,保证了利润的同时势必会丢失掉一部分客人,但也能慢慢积累下一批回头客,衣服穿在身上好看就是最好的宣传,回头客又会带来新的朋友,再加上刘长峰的母亲成素芬也经常带她那个圈子的朋友过来,沈雅萍做出的衣服确实时髦又高级,比那些外来货也差不了多少,很能入得了她们的眼,这样口口相传,沈雅萍小店的名声也算是散出去了。
沈雅萍现在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关上店门后,拿着计算器一笔一笔加着今天的进账,她手指飞快地摁着计算器,还能腾出脑子来问谭溪月,“小月儿,姑爷还没定什么时候回来么?”
正在扫地的顾慧英也看向谭溪月。
谭溪月叠着衣服的手顿了顿,回沈雅萍,也回顾慧英,“昨天易然在电话里说,还得半个月吧,他们在那边看中了一批二手的货车,还在谈价格,要是能谈下来的话,他们想把那批车也一起弄回来。”
沈雅萍想了想,“半个小月的话,那不就得到阳历年了,你也快过生日了。”
谭溪月是阴历腊月初一的生日,今年正好赶上阳历年那天,谭溪月有些恍惚,要不是嫂子这么一提,她都没想起来,她快要过生日了。
顾慧英扫地扫到谭溪月脚跟前,谭溪月脚擡起来,顾慧英却没扫她脚底下,而是停下扫帚,盯着谭溪月问,“他在外面没出什么事儿吧?”
谭溪月眼神滞了下,马上回,声音也算自然,“没有,他身边都跟着人呢,能出什么事情,他这次出去,要做的事情很多,所以时间肯定会长一些。”
她怕顾慧英不信,又加了句,“他每天晚上都有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顾慧英扫她一眼,有心想说,他话都说不出来一句,怎么跟你报平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闷头继续扫自己的地。
谭溪月擡着的脚落回原地,心却还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他是话都说不出来一句,但她就是能从电话那头听出他是平安的,睡觉前能在电话里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她会觉得心安,每次挂电话前,他都会叩着桌子敲两下,不知道是在说“晚安”,还是在说“好梦”。
可昨晚,她却感觉电话那头的人不是他,呼吸不对,敲桌子的力道也不对,她直接让他把电话给了易然,她跟易然聊了两句,易然和她仔细地说了他们后面的安排,她从易然的语气和话音里也没听出什么异常,她又觉得是不是她太敏感了,因为她这两天眼皮一直都跳得厉害,所以她总怕要出什么事儿。
昨天,那个付明远付总又去了他们厂子,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头发花白,气质斐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连那个付总都对他毕恭毕敬,大家都在猜他是谁,朱翠翠趴在谭溪月的肩膀上,无心地说了一句,“我怎么感觉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姐夫几十年后的样子。”
谭溪月自然也感觉到了,她大概能猜出那个男人是谁,她本想着晚上他来电话的时候跟他提一下这件事,然后她就听出了电话的不对,也就没再往下说。
她倒是不怕付明远还是那个男人找上门来,她只是有些担心他,依照他的性子,他要是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能解决掉的,他肯定会选择瞒着她。
今天下班,她去汽修厂转了一圈,冯远被他留下来照看厂子,他很会用人,易然机灵,适合在外面跑,冯远稳重,他不在也把厂子里照看得井然有序,谭溪月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冯远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眼里笑容灿烂,干活儿也干得起劲儿。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情,也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她也没有必要胡思乱想瞎担心。
但是再能自我安慰,晚上电话响起,她抠着被角犹豫片刻,拿起话筒,听到那边的呼吸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种频率,她的情绪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她虽然爱哭,但像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不过那种陡然起来的情绪很快被她压下去。
像往常一样,两人静默几秒,她说一句“我要睡了”,他在那边轻叩两下,她就要挂电话,但是话筒刚从耳边拿开,她又把话筒重新放回耳朵上,直截了当地问,“昨晚电话里的不是你对不对?”
电话那头的人自然没有办法回应她,但她现在可以确定她的直觉没有错,她轻声问,“你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对吗?你现在人要是没事的话,你就敲一下。”
她压着渐渐失了序的呼吸,声音更轻,“陆峥,你别骗我,我不想你骗我。”
话说到最后,尾音已经有些不自觉的颤。
话筒里立刻传来一下敲桌子的声音,不虚弱,很有力。
谭溪月伸手抹掉无声掉落的泪,“那就好,你人没事儿就好。”
她默了默,又道,“嫂子那边这段时间单子很多,忙不开,我要住回家里去,晚上可以帮着她一块儿弄,后面你不用打电话了,我这边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你好好办你的事情,不要着急,等什么时候事情办好了就回来。”
电话那头也默了几秒,然后轻叩了三声,像是在说知道了。
谭溪月低声道,“我挂了。”
那边轻叩两声。
谭溪月说是要挂电话,却迟迟没有动,她紧攥着话筒,静了半晌,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等你回来。”
不等那边再有什么回应,谭溪月这次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靠在床头怔了好久,又转身趴回枕头里,将眼角的潮湿蹭到枕巾上,她知道她在生他的气,她也知道她不该生他的气,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尽可能地安排到最好,可她就是生他的气,她又不想让他知道她在生气。
她闷了半天,转头摸到枕头旁的毛绒小狗,按着它的耳朵使劲蹂躏了几下,等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她再好好跟他算账,虽然就算知道了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她除了担心可能什么忙也都帮不上,可她还是不想做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他打个电话回来还费尽心思地想骗她,那还不如不打电话。
谭溪月说是回娘家住,但也只住了一晚就回来了,她不想他哪一天回来了,迎接他的是冷飕飕的冰窖,她想他到家的时候,家里是暖暖和和的。
没过几天,她收到了他寄到厂子的加急信件,在信里他解释他出了一个小车祸,因为脑震荡住了两天院,医院里不能打电话,又不想她担心,所以就让易然到外面给她打的电话,没想到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不对,是他的错,不该骗她。
信里还附上了他的住院报告和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除了有些瘦了,身上看不到其他受伤的地方。
谭溪月在照片上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骗子】,然后把照片夹到了笔记本里,转天周六一大早,她去到山上的庙里,求了个平安符,等他回来得给他夹到钱包里,她本来不信这些,但这已经是他这段时间出的第二次车祸,她有点儿后悔他走之前没到庙里给他求一个了。
她没有给他回信,但隔个两三天,下了班她先去汽修厂那儿溜一圈,冯远会跟她说说易然打电话回来都说了什么,她也能知道他的近况。
一个月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其实也快,昨天下班她去汽修厂,冯远说他们已经从那边出发了,最晚今天晚上也能到。
也该回来了,明天就是阳历新年了。
玩具厂今天早下班,沈雅萍的店今天也早关门,谭溪月去供销社买了些肉和水果,又带上厂子里发的糕点和油,先回了趟娘家,她没在那儿吃晚饭,把东西放下就回了河东。
她到了家,第一件事儿是打开火炉,添了些煤炭进去,让火烧得旺起来,把屋里烘暖和,然后洗手换衣服开始做饭,先和好面,让它醒着,又把猪蹄和牛肉分两个砂锅给炖上,肉咕嘟咕嘟地炖上了,她就开始包饺子,包饺子很简单,她都不用弄饺子馅儿,老太太刚拿小盆给她装了满满一盆已经调好的馅儿,让她带了回来,够他们两个人吃好几顿,馅儿都是现成的,擀皮包就很快了,一个小时不到,她就包出了三盖帘的饺子,其中两盖帘放到冰箱里冷冻好,还剩的一盖帘留着今晚下锅煮,她又炒了两个下饭的菜,拿盘子盖上,放在火炉旁,防止冷掉。
都弄完,她走到胡同口转了一圈,踮着脚看了半天,没看到什么人影,她不想让自己干等着着急,就去洗澡了,洗澡出来,她又学习了两个小时。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北风又起,柿子树上的灯笼也跟着摇晃。
她攥着手里的平安符,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站到了院门口,黑沉沉的夜空里又飘起了雪花,他走的那天下着雪,今天又下起了雪,他们还要押队带着那么多辆车回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等雪下大了,路上都结了冰,怕是更麻烦。
周围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应该快要到零点了,可是胡同口依旧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谭溪月压下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裹紧已经凉透了的羽绒服,转身往院子里走。
“猫猫。”
身后有人叫住她,很艰涩的发声,又缓,又沉,却很清晰。
他倾尽全力,能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字。
谭溪月整个人都僵住,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像是陷在梦中,又怕被惊醒。
漆黑的夜空里在一瞬间绽放出大片绚烂的烟花,他站在烟花里,看着她,一身风霜,眼里有笑。
她想问的话有很多,可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噼里啪啦地先掉下来。
她慢慢对他张开手,哽咽道,“过来,先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