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大雪一下起来,就没个停歇。
一夜的靡白,入眼都是浓重的霜雾,远处青茫的天空飞过来两三只觅食的小鸟,落在堆满积雪的树枝,小鸟叽叽喳喳地跳着叫着,唤醒了熟睡中的清晨。
谭溪月在梦中慢慢转醒,抱着她的人凑身过来看,谭溪月身体深处拖着酸软,意识还陷在昏沉的混乱里,她勉强睁开了眼,对上他沉沉的黑眸,谭溪月以为自己像往常一样又梦到他回来了,她搂上他的腰,往他胸膛深处扎过去,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小狗又变成了陆峥。”
陆峥心头一震,他轻轻拨开落在她脸颊的发丝,谭溪月被弄得有些痒,她擡起下巴看向始作俑者,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陆峥拉着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
谭溪月摸了摸他的鼻子,捏了捏他的耳朵,感受到切实的温度,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回来了,她贴着他的肩膀懒懒地蹭了蹭脸,又闭上了眼睛,陆峥给她扯了扯滑落的被子,抱紧她,低头亲上她柔软的太阳穴。
清早的时光温暖静谧,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也不觉得慌乱。
谭溪月想到什么,从暖乎乎的被窝里探出胳膊,往左边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又探出去另一只胳膊,往右边摸了摸,也什么都没摸到,她又睁开了眼睛,陆峥用眼神问她在找什么,谭溪月偏头往床下看去。
毛绒绒的小狗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谭溪月拍他肩膀一下,胳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就算生气,也打不出什么力道,声音也绵软得不行,“你把小狗捡起来给我,你一回来就把小狗给挤了下床。”
陆峥顺着她视线的落点看过去,眼里扬出笑,他伸手将那小黑狗拿起来,递给她,谭溪月要接,陆峥没送松手。
两人一人攥着小狗的一只胳膊,无声对峙,小狗笑眯眯地看着一个被窝下的俩人。
谭溪月先开口,“你要干嘛?小狗是我的。”
陆峥看她,【小狗是你的,猫猫是我的】
谭溪月心里微痒,她拿小狗的毛蹭蹭他的脸,“你说,小狗。”
陆峥贴着她的唇,慢慢开口,“小猫。”
谭溪月拉着他的唇角往两边扯,“你上学的时候肯定是个不听话的学生。”
陆峥攥着她的掌心,覆到他的喉结上,试着开口,“生-日-快-乐。”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慢,但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准,他喉咙里的震颤感通过掌心的脉络传到她的心脏。
谭溪月眼睛一热,她抱紧他,小声道,“亲亲我。”
陆峥托起她的脸,含上她的唇,亲得极尽温柔。
隆冬的清晨,大概最适合用来接吻。
下了一整夜的雪得有一尺厚,谭溪月小跑着到墙角的地窖里拿了颗大白菜,又小跑着回到屋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手都冻得有些僵,这天儿实在是太冷了,谭溪月进了屋,赶紧放下冰凉的白菜,把手放到嘴边,轻轻地哈着气。
正在剁肉馅儿的顾慧英扫一眼她那冻红的手,冷声道,“你出去倒是戴个手套。”
谭溪月弯下眼睛,“我给忘了。”
顾慧英没再说话,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塞到了她手里。
水杯里盛着温水,里面的温热透过玻璃贴到她的手心,很快暖和起来。
沈雅萍放下和好的面,对她挤眼笑。
谭溪月双手捧着水杯,低头喝了一口水,水流缓缓进到胃里,身上更暖和了。
陆峥刚把她送回了这儿,又和她哥出去办事儿了,他来的时候,老太太没怎么搭理他,但他出院门的时候,老太太瞅了他好几眼。
其实他很容易就能招到别人的喜欢,现在想想,他们结婚的时候,来了那么多他的朋友倒也不奇怪了,就连老太太这么不好对付的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回缓。
最后没准儿真得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今天既是阳历年,又是谭溪月的生日,谭家准备的饭桌比以往更丰盛,谭溪月和沈雅萍包饺子,顾慧英擀面条,屋里的煤灶上煲着鱼汤,院里的灶火上炖着肉,香味都散出去了好远。
相比之下,隔壁刘凤莲家就显得冷清好多,儿子周时序工作忙,阳历年也不放假,她一个人在家,过节不过节的也没多大意思,但看着别人家的热闹,她就觉得心塞,看着隔壁家热闹,更觉得心气儿不顺。
也不知道一天到晚的热闹个什么劲儿,儿媳妇进门得有两年了吧,孩子都没生出来一个,现在不想着怎么生孩子,还折腾着开店卖衣服,都分不清什么是主次。
闺女也是,好不容易嫁了城里人,还让人给离了婚,要是换成她,怎么着也得扒着那家不放,就是死也得死在那家里,离了婚的女人能有什么出路,又不肯嫁给四五十岁的老头儿给人去当后娘,就只能嫁给那哑巴,要她说,还不如嫁给老头儿呢,老头儿老是老点儿至少会说话,那哑巴字都说不了一个,日子过起来能有什么意思。
刘凤莲将嘴里的瓜子皮呸到地上,一家子没一个会算账的,那点儿脑子整天也就只知道琢磨吃点好吃的了,这种人一辈子就注定在土里刨食儿了,没什么大出息,哪儿像她儿子,过节也加班,将来挣够钱了,在城里置办上一套大房子,再娶一个城里的媳妇儿,她也就该到城里去享福了,到时候想吃什么好吃的吃不上。
刘凤莲心里骂得热闹,胡同口的碾磨旁也说得热闹,天儿再冷,也耽误不了人们唠闲嗑儿。
一胖乎乎的圆脸女人,双手对插到棉袄的袖子里,抻着鼻子使劲儿闻了两下,“慧英嫂子家肯定又炖肉了,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每次闻到慧英嫂子家的这饭香味儿,我就是吃得再撑,肚子也得叫唤两声。”
另一个人笑,“慧英嫂子手艺好,也会琢磨,在做饭这件事儿上,十里八乡怕是都能排得上名号,要我说呀,就冲能随时吃上慧英嫂子做的饭,大川子媳妇儿和小月儿女婿都是有福气的人。”
圆脸女人压低了些声音,但音量也不小,“你们听说了吗,小月儿那哑巴女婿,这次出了趟远门,弄回来好多辆车,还都是那种大货车,那得多少钱呀,还有镇上那么一大块儿泥洼地,要是弄下来,也得不老少钱呢,我以前就听说那哑巴有钱,我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多钱,也不怪慧英嫂子家天天炖肉吃,我们家要是不年不节的,一个星期能吃上一顿就算不错了。”
刘凤莲边嗑着瓜子边走过来,嘴里也不闲着,嗤圆脸女人一声,“你知道个什么,那都是别人用过的车,卖废铜烂铁也值不了多少钱,也就他当个宝贝似的全都拉回来,还不够占地方呢,他一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哑巴,话说不了一句,书都没读几天,哪儿来的钱。”
圆脸女人暗自撇撇嘴,就你知道得多,一辆车就算卖了废铜烂铁也能把你们家那小破房子给买下来,在这儿充什么大头蒜呢。圆脸女人和刘凤莲不对付,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她,转身刚要走,又停住脚。
顾慧英出来扔烧完的煤球,将刘凤莲的话听个了一字不露。
刘凤莲对上顾慧英的目光,眼神有些瑟缩,但又不想露了怯,她还装着跟没事儿人一样站在原地嗑瓜子。
顾慧英提着火钳沉着脸朝她走过去,旁边的人虽然很乐意看刘凤莲吃瘪,但今天这大过节的,能和和乐乐的就尽量不吵架。
几个人拦住顾慧英,小声道,“慧英嫂子,你消消气,她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大过节的,咱不跟她一般见识。”
顾慧英拿火钳指着刘凤莲,“他怎么没娘养,他没娘是吃你们家的饭长大的啊,刘凤莲,你给我记住了,他以前有娘,现在有两个娘,我也是他娘,下次我要是再从你这儿听到一句这样的话,你看我不撕烂你那张缺你八辈祖宗德的臭嘴。”
她前面还算心平气和,话说到最后,还是没能压住火气,就差拿火钳怼到刘凤莲身上了。
被这么多人看着,刘凤莲心里再怂,面上也不能怂,她冲顾慧英一梗脖子,“我是臭嘴?我有说错一句?他是不是没读几天书,他是不是个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你这个半路子的丈母娘给他当娘倒是当得起劲,他能开口叫你一声娘啊?欸,他要是能叫你一声,今天大家伙儿都给我作证了,我就站这儿不动,让你顾慧英来撕烂我这张嘴,我要是喊一个疼字,我就不叫刘凤莲。”
其他人纷纷摇头,就刘凤莲这张破嘴,今天要是挨了打,她还真别喊一个冤字儿。
顾慧英气得手都抖了,让拦着她的人都起开,她今天非得撕碎了她这张嘴。
刘凤莲自以为抓住了顾慧英的痛处,还在那儿不怕死地叫嚣着挑衅,有真怕闹出事儿的,又是拦又是劝顾慧英,有叫刘凤莲赶紧闭嘴回家去的,一堆人围着碾磨乱成了一锅粥。
“娘。”
一个低沉的男声盖过吵闹进到顾慧英的耳朵里,也进到其他的耳朵里,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动作,吵闹声也止住。
天地之间都跟被冻住似的,静得听不到一点儿声响。
刘凤莲已经彻底傻了,这是下雪下得她出癔症了吗,她怎么觉得她听到哑巴开口说话了。
顾慧英回头看过来,陆峥走过去,扶住她,又叫一声,“娘。”
这次叫得更清晰。
顾慧英怔住,手里的火钳都掉了下来,正好砸到飞奔过来拉架的谭溪川,谭溪川更是懵,被火钳砸到脚都没有感觉到疼。
听到吵闹声跑出来的沈雅萍也呆住,谭溪月跑得有些喘,光看情形,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刘凤莲说什么话了,跟那种人,生气都不值当的。
她走到顾慧英身边,扶住她另一只胳膊,轻声道,“回家了,娘,饺子该出锅了,咱回家吃饭了。”
顾慧英看向谭溪月,谭溪月对她点点头,顾慧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定了两秒的神,她攥紧谭溪月的手,又攥紧陆峥的胳膊,“好,咱回家。”
谭溪川终于醒过神来,痛感神经也反应过来,他单腿蹦跶着,高兴地喊了起来,“我去,我妹夫哥能说话了!!”
他这一嚎叫,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纷纷醒过味儿来,立刻都炸了锅。
刘凤莲趁别人不注意,想偷摸地溜回家里去,圆脸女人冲她的背影喊,“欸,凤莲嫂,你走那么快干啥,我们可都是证人,你刚说了什么我们可都听得真真儿的,你可不能当那言而无信的小人呐,那丢的可是你家时序的人。”
刘凤莲哪儿还管得了什么其他,跑得更快了,她刚才被那哑巴扫了一眼,那眼神冷得吓都要把她吓死了。
谭家饭桌上,做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不过还没一个人动筷子。
沈雅萍听谭溪月讲完来龙去脉,激动地一拍手,“哎呀,咱姑爷这就叫好人有好报!”
谭溪川更激动,他两眼灼灼地看陆峥,“妹夫哥,虽然我管你叫妹夫哥,但按辈分来说,你也得叫我哥,你现在能叫我一声哥不?”
要是能让陆峥叫他一声哥,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顾慧英剜他一眼,“叫你个屁,你没听你妹说,他现在说不了太多,得慢慢学,你着个什么劲儿的急,吃你的饭。”
谭溪川挨了亲娘的训,老实下来,他凑到陆峥旁边,嘀嘀咕咕小声问,“妹夫哥,那你现在都会说什么?”
沈雅萍也很好奇。
顾慧英喝一口水,也瞧向他。
谭溪月有些紧张,他现在会的可都不是什么正经词儿,她使劲踢他一脚,让他别乱说。
陆峥拿腿别住她的脚,对着顾慧英慢慢开口,“娘,小月儿……踢我。”
顾慧英和谭溪川还有沈雅萍的注意力瞬间被这一句话给转走了,三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到谭溪月身上,眼神里都在问,你踢他干啥?
谭溪月脸都烧起来了,她用另一只脚再使劲踢他一下。
合着他能说话的第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跟他丈母娘告她的状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