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也挡不住有些事情的散布速度。
阳历年过完的转天,谭溪月刚一进厂子,后面就有人推着自行车小跑着追上来,边跑还边叫着“溪月姐”。
积雪虽被扫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雪堆,留出了中间的路,但早晨又下了一层霜,在地面结成了薄薄的冰,走着脚底都有些打滑,跑起来更是危险,更何况朱翠翠还推着辆自行车。
谭溪月停在原地等她,担心道,“你慢点儿,不要跑,这地上滑着呢,别摔倒。”
朱翠翠一点儿都不害怕,甚至还打了个出溜滑,一下子滑到了谭溪月跟前,她本想来个帅气的收尾,但事与愿违,她用力过猛,差点摔倒,谭溪月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手撑住她的自行车,才算是把她给稳住,不然她今天屁股得摔开了花,朱翠翠对谭溪月笑得不好意思。
谭溪月轻嗔她,“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
朱翠翠蹭着谭溪月的肩膀撒娇,“溪月姐才不是老人,你是美人儿,永远都是美人儿。”
谭溪月再嗔她一眼,看她这个高兴的样子,应该是彻底放下了那位方副厂长,从情伤中走出来了。
方成辉和陈婉茹那晚从谭溪月家里出来,没两天就正式确认了恋爱关系,两个人不知道是怕自己会后悔还是怕对方会后悔,把进度拉得特别快,结婚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今年年底就打算要办婚礼了。
自从知道这件事,朱翠翠整个人消沉了好一阵子,连话都少了很多,她人生的第一次暗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怎么能不让人伤心。谭溪月和春玲轮番地哄她,她才慢慢想开了,男人多的是,她没必要在一颗树上吊死,阳历年放假前,她放出话来,新的一年她一定要忘掉过往,重新开始。
谭溪月把朱翠翠掉到肩头的围巾重新给她围好,心里的担忧也放下来,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朱翠翠又回来了。
朱翠翠终于想到了正事儿,“溪月姐,我听他们说姐夫能说话了!”
谭溪月还没来得及说话。
厂门口,春玲从冯远的摩托车后座下来,看到前面的谭溪月和朱翠翠,连挥手都来不及和冯远挥,就跑着奔了过来,急刹车停到谭溪月面前,“溪月,冯远说他陆哥能说话了?是真的吗?”
朱翠翠看到了厂门口的冯远,有些奇怪,问春玲,“为什么冯远要送你过来?你俩关系啥时候这么好了?”
春玲避重就轻,“现在这件事重要吗?”
朱翠翠反应过来,对哦,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又兴奋地看向谭溪月,“溪月姐,姐夫是真的能说话了吗?!”
谭溪月眼睛扫过路边那辆黑色的车,又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像毫无察觉一样,跟春玲和朱翠翠简单说了一下前因后果。
三个人肩并着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慢慢走远了。
黑色的车里,付明远转头看向后座的人,恭敬道,“大哥,真不要拦下她?”
程屹远仰靠到椅背,阖目闭上眼,摇摇头,脸上疲色尽显。
他该说那小子的眼光不错吗?
他第一次到这个厂子来那天,和她对上目光,他就看出了她知道他是谁,很少有人敢那么直视他的眼睛,她的眼神里不见任何怯懦和畏缩,很坦然,又淡定,这么多天过去,她应该也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可她也没有一点儿慌乱,似乎比他还要沉得住气。
要是……芷兰还在,应该会很喜欢他们这个儿媳妇。
付明远最懂察言观色,他小心道,“小峥的眼光随了您,他中意的人,肯定各方面都出挑。”
程屹远想到什么,一贯冷漠的神色多出了些温柔,过了几秒,他又恢复到面无表情,“你说,她会想要出去吗?”
付明远回,“我觉得会,她上学的时候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当初也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没选择读高中考大学,直接上了中专,她现在又在准备考大学,这就说明她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肯定不甘心窝在这种又穷又破的小地方,只要把她给说动了,那小峥肯定也会跟着一块儿走的。”
又穷又破的小地方……
程屹远睁开眼睛,偏头看向远处被雪覆盖的绵延山群,他倒觉得这个地方很美,她应该也这么觉得,不然以她那么爱美又讲究的性子,也不会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
付明远又斟酌道,“大哥,小峥今天应该就会去他那个汽修厂,您要是想见他……”
程屹远沉眼看着车窗外,长久地没说话,他当然想见他,那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和芷兰的儿子,以前他不懂什么是近乡情怯,如今才知道当初造下的孽,欠下的债,总有一天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他甚至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
越进到深冬,天黑得越快,今天一整天又都是阴沉沉的,不见太阳,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谭溪月临下班前被厂长叫到办公室问了些账目上的事情,耽误了会儿时间,比往常晚出来了十多分钟,她围好围巾,戴好帽子,背起包,边往楼下走,边戴着手套。
等她出了办公楼,才发现厂区里已经乱了套,不知道谁起的头,大家伙竟然打起了雪仗,空中的雪球飞来飞去,尖叫声和欢笑声混在一起,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谭溪月拿围巾挡住了半张脸,一路小跑着朝厂门口奔去,避免被雪球误伤到,快要到厂门口时,身后有人高声喊她,“溪月姐!”
谭溪月下意识地扭身去看,朱翠翠和春玲,还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车间主任冯艳妮,三个人手里一人拿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球,笑眯眯地看着她,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谭溪月四周空荡荡的,没什么可以藏身的遮挡,关键是她手里连个雪球都没有。
“喂,不行,你们三打一,不公平。”她说着话,快步地往后退着,想拖延些时间,等她跑出了厂子,她们就够不到了她。
但朱翠翠和春玲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她也小瞧了她俩手上的劲儿,她人已经到厂子外面了,那两个雪球还是直冲冲地朝她飞了过来。
谭溪月躲闪不及,只能背过身,想拿背挡住雪球。
但是预料中的冰凉并没有砸过来,她的胳膊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整个人靠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熟悉的气息环住了她。
她回过头,接连的雪球砸到他的背上,成团的雪粒子在他身上炸开,擦着他漆黑的眉眼,四散飘落而下,像是又下了一场雪。
谭溪月怔怔地看着他,她……好像想起之前在哪儿见过他了。
身后的尖叫和雪球的攻击还在继续,陆峥轻轻掸掉她帽子上的雪,递给她一个雪球,谭溪月回过神,看到雪球,起了坏心思,她接过雪球,拿他的身体做躲避的遮挡,朝朱翠翠她们使劲扔过去。
朱翠翠被砸了个正着,她拍打着身上的雪,急着喊,“溪月姐,你不能找姐夫当外援,这可是我们厂子的内部战斗!”
谭溪月没想到自己准头这么好,她躲在陆峥怀里,扬声回朱翠翠,“他不是外援,他又没动。”
朱翠翠没法反驳,姐夫就背对着她们立在那儿,他又没有拿雪球扔她们,可他偏偏跟座山一样,将溪月姐挡了个严严实实,她们想砸都砸不到。
春玲道,“管他是不是外援,他们两个人,我们三个人,还怕打不过。”
结果还真没打过,谭溪月守着一个雪堆,蹲下就能攥一个雪球出来,她只管进攻就行,反正不管从哪儿飞过来的雪球,他都能帮她挡住。
打到最后,春玲和朱翠翠还有冯艳妮哪哪儿都是雪,谭溪月除了有些热,衣服上都是清清爽爽的。
春玲手撑着膝盖,累得话都说不连贯,“有男人了不起啊,小溪月,有本事你让你男人明天也在,你看他现在护得了你一时,明天能不能护得了你一天。”
谭溪月拽着陆峥的袖子,压着声音回,“你明天也可以叫那个谁过来啊。”
春玲立刻噤了声,脸颊飞上红。
谭溪月有点小得意地冲她扬了扬眉,她还能治不了她,早晨就让她逃过去了。
陆峥好笑地抹掉她鼻尖上的汗珠,她难得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朱翠翠嗅到了什么不对,她转头看春玲,那个谁是谁,冯艳妮更是一脸八卦。
谭溪月趁她们分神的功夫,拉上陆峥的手,大步跑回了车上,她累得瘫软到座椅上不想动,但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陆峥给她摘掉手上已经有些湿的手套,将她冰凉的手攥到掌心,在她手背上问,【这么开心】
谭溪月点点头,“我好久没打过雪仗了,上次打雪仗好像还是十多年前。”
陆峥笑了下,没接她的话,只攥着她的手,等她手上有了热乎气儿才松开她,又给她系上安全带,手落回方向盘,准备踩油门。
谭溪月按住他的手,认真看他,“你呢?”
陆峥只作不懂,他什么。
谭溪月不许他学她装傻的那套,她直接问,“你上次打雪仗是什么时候?”
陆峥回道,“你猜。”
谭溪月气得掐上他的手,“我发现你好的不学,坏的一学就会。”
昨晚她用小黑板给他上课,有好些词她都不用教,他学得可快了,现在连“你猜”都会说了。
陆峥勾唇笑,捏着她气鼓鼓的脸颊揉了下,她不是说他是坏人一个,自然是专捡坏的学。
谭溪月拍开他的手,要不是在外面,她都想咬他了。
陆峥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后视镜,眸子里的笑敛住,脸上只剩冷厉。
谭溪月也注意到了那辆车,她本来还想跟他说一下,不过看他的神情,该知道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她食指勾上他的拇指,轻声道,“我们回家了。”
陆峥对上她的眼睛,身上的寒气压下去,他牵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然后发动了车。
一路上都是安静的,连饭桌上都很安静,有些事压在他心底深处,应该没有人可以触碰得到。
大门最终被敲响,是谭溪月意料之内的事情。
陆峥看着大门的方向,讥诮地扯了下嘴角,他可真敢,他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他竟有脸来,当真是这些年过得太舒坦了。
过了几秒钟,敲门声又起。
谭溪月走到他身边,试探着问,“我去让他们走?”
陆峥一顿,看她。
谭溪月如实回,“这段时间,他和那个付明远去我们厂子里转过好多次了,我看他的样子,大概能猜到他是谁。”
陆峥眼里戾气聚起,他攥紧她的手,慢慢开口,“对不起。”
谭溪月轻轻踢他一脚,“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和你可是一个战壕的,我们要一致对外,我最讲义气了,不像你,关键时候把我给卖了,哄你丈母娘开心。”
她可还正记着他告状的仇呢。
陆峥被她逗笑,他胡乱地揉揉她的头发,在她手上写,【我出去下】
谭溪月拽住他的手,“要我陪你么?”
陆峥回,“不用。”
灯光下,他的眸底克制着寒戾。
谭溪月有些担心,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她伸手给他弄着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先回屋去穿个外套,我给你煎药,你早点回来,药冷了喝就不好了。”
陆峥俯下身碰了碰她的唇。
两人对望,谭溪月对他弯下眼睛,“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陆峥又亲她一下,转身去了趟卧室,然后出去了。
大门打开又紧紧关上。
谭溪月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她心里一有事情压着,就想用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那位老中医还给他开了药,一天需要吃一副,煎药这事儿对她来说不难,她爹生病那阵儿,也吃过一段时间的中药。
她在火炉旁支了个小桌子,边看书学习,边看着砂锅里的药,眼睛时不时又飘向安静的院子里。
药都煎好很长时间了,大门那头还是没有动静,谭溪月伸手摸了摸碗的温度,刚要起身,大门响了,她又坐回凳子上,从盘子里拿了橘子,慢慢地剥着,来掩饰心里的不安。
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谭溪月橘子都不知道吃了几个,他才掀帘进了厨房,周身的气压还是低的,眉眼里都渗着冷意。
谭溪月知道他不想多谈,她也不问,她将最后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声音轻快,“你可回来了,药都快凉了,快来喝药。”
陆峥看到她,眼里总算恢复了些温度,他走过来,想捏捏她的脸,但手都是冷的,就只轻轻刮了下。
谭溪月把碗上的盖子掀开,捧起碗递给他,“可能会有些苦,你憋着气喝会好些。”
陆峥接过碗,一口气将碗直接干到了底,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谭溪月看得有些呆,“你不觉得苦?”
陆峥摇头。
谭溪月由衷道,“你可真厉害,光闻这个味儿我都觉得苦。”
陆峥拿过桌子上的笔,在她的草稿纸上写,【小时候吃过很多比这还苦的药丸已经习惯了】
谭溪月盯着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眼睛就有些涩,他小时候应该经受过很多她想象不到的苦和难,她受了委屈,可以找她爹和娘,还可以找她哥,他就算受了委屈,肯定也不会和他娘说,只会自己消化掉。
谭溪月压下眼里的异样,看着他轻声开口,“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峥心里的冷意在一点点散掉,她身上穿着软粉的毛衣,连脸颊都透着浅浅的粉,像一只粉色的小软猫儿,窝在小凳子上,仰头望着他,清澄的瞳仁儿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神色里满是担忧,又不想让他发现,脑子里肯定又把他想成了什么小可怜,现在大概正想着怎么哄他开心,她一向会哄人,更知道怎么哄他。
陆峥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他倒要看看她这小脑袋瓜里又会冒出什么主意来。
谭溪月对他招手,“你弯腰。”
陆峥唇角起了些弧度,弯腰靠近她。
谭溪月伸手圈上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这次买的橘子很甜,我刚吃了好几个。”
陆峥挑眉,秘密就是这个?
谭溪月的唇又往他耳边贴了贴,声音也变得更小,“我嘴里现在也好甜的,你……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