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寒且漫长,一夜好似长过一夜。
她嫌他表现得不够好,那他就只能再卖力地表现得更好一些,争取得到她的满意,表现到最后,逼得谭溪月拱在湿热的被窝里,眼泪模糊地写下了保证书,她作为一家之主的户主,她去哪儿就会把他带到哪儿,绝对不会让他成为没人要的可怜小狗。
他在装可怜这件事上应该无人能及,实际上,她才是真正可怜的那一个,以前他只抵在她耳边那样喘,她就受不住,现在,他不只会喘,还会咬着她的耳朵叫“猫猫”,还有……别的。
他能说的话是还不多,但没有一个词儿是白学的,而且每一个字都能用在刀刃上,在关键的时候能把她弄到死,她感觉她就像那飘在湖面上的破碎叶子,随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在她这儿,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做一个好人。
不能说话的时候就是坏人一个,现在能说点儿话了,更是坏透了,她都不知道等他完全都恢复了,他得坏成什么样儿。
谭溪月想到昨夜,脸上不自觉地升了温,把白菜帮子当成他,嚼得嘎吱嘎吱的。
朱翠翠囫囵吞地咽下嘴里的馒头,看向谭溪月,“溪月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谭溪月拿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只含糊地解释,“有点儿热。”
春玲狐疑地看她,他们厂子这个食堂现在就差四处漏风了,连暖和都算不上,又怎么会热,春玲摸上她的额头,“你别不是着凉发烧了吧?”
谭溪月摇头,“我就是怕下来吃饭会冷,穿得有些多了。”
春玲摸着她的头不像是发烧的,也就放下心来。
朱翠翠拿筷子拨弄着盘子里已经没了热乎气儿的菜,托着腮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咱们厂什么时候能有钱修修这破食堂,吃个饭都能冻死个人。”
一群人乌拉拉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还夹着几声轻咳。
吴明谦边捂嘴咳嗽着,边瞪了朱翠翠一眼,又撑起笑脸,微躬着身迎着旁边的人往二楼走,食堂的二楼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吴明谦轻易不会用上一次。
等那群人乌拉拉地全都上了二楼,朱翠翠屏着的一口气才算松下来,她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她这次要是坏了她那厂长大舅的好事儿,他一准要把这段日子他给她压下来的那些事情全都一股脑地告状到她老娘面前去,那她到过年肯定都没安生日子。
春玲问朱翠翠,“你打听出来没,那人到底是谁啊?我看连那个付总都对他惟命是从的样子,来头肯定不小。”
朱翠翠小心地瞅了眼二楼,压着声音道,“从国外回来的华侨,特别特别有钱的那种有钱人,我大舅想拉他投资咱们厂。”
春玲好奇,“特别特别有钱是怎么有钱?”
朱翠翠想了想,“这我哪儿能知道,对于我这种所有存款加起来都没五百块钱的平头小老百姓,想象不到他们有钱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谭溪月安静地吃着饭,没参与到两人的对话里去,如果她预感得没错的话,他今天应该会找她谈话,毕竟他已经在暗地里观察了她那么久,昨晚他在陆峥那儿碰了钉子,今天势必会想着从她这儿找突破口。
谭溪月被叫进会议室的时候,刚从午睡中醒来,人还有些迷糊,看到会议桌旁坐着两个的人后,立刻清醒了过来。
也没什么过多的废话和寒暄,付明远开门见山又直截了当地做了自我介绍,还点名了和陆峥的关系,然后直接问她,语气还算温和客气,“据我所知谭小姐在准备考大学的事情,谭小姐是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该调查的肯定都调查过了,谭溪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点下头。
付明远笑着看程屹远一眼,又看回谭溪月,眼神笃定,刚要开口说什么,谭溪月又道,“但我是要靠我自己走出去,而不是靠别人提供的一些捷径。”
付明远的笑慢慢收起,一直沉默着的程屹远也擡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很有压迫感,连声音也是,“为什么?”
谭溪月坦然地回视他,“所谓的捷径,势必会拿一些东西来换,对我来说,想走出去也好,想留在这里也好,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更怕我通过捷径走出去后,就再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只能别人说什么我听什么,永远受制于人。”
程屹远盯着她看了半晌,又慢慢开口,“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考上大学后,是在本市读也好,还是到外地读也好,你会遇到更多的人,见识和视野也会越来越广,你在往前走,而他就窝在这个小地方,你和他的差距只会一天比一天大,你们两个以后要怎么办?现在感情再好,以后也只能落个分手的下场。”
他话说到最后,严厉的声音里已有几分起伏的激动。
谭溪月倒没有被吓到,她只是觉得他真的对陆峥这个人没有半分的了解,她认真道,“我在往前走,他难道就只会在原地踏步?以他的性子,他只会把步子迈得更大,我们都有各自想做的事情,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靠读书来实现我的目标,而他,有他自己做事的方法和途径,我的见识也好,他的见识也好,我们都会一块儿分享,我们的差距不会越来越大,我们是在并着肩往一块儿奔,所以,您实在是没有必要为我们两个的以后担心。”
程屹远猛地怔住,想到什么,神色似在一瞬间苍老下来,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要出国的事情,选择和芷兰分手,他们两个会不会不是现在这样阴阳两隔的结局。
可是,这世上,并没有多少悔当初。
谭溪月没有和陆峥说他们找过她的事情,那天谈完之后,付明远和那个人就没在厂子里出现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镇上了,不过厂子里上上下下都安上了暖气,包括食堂,连食堂的外墙都重新装修了一遍,再没有任何风能漏进去。
镇上的人都在传,玩具厂不知道从哪儿拉到了好大一笔投资,马上就要逆天改命了。
连邻居见谭溪月回了娘家,都跑过来打探,看是不是能把自家孩子塞进玩具厂里顶个空缺,厂子里最近确实是在招人,谭溪月就把她知道的招人信息说了说,她们要是真有意向,可以明天到厂子里去看看,邻居得到了具体的信儿,高高兴兴地走了,也不怪她高兴,她手里还拎着一兜慧英嫂子给她装的肉丸子,刚炸出锅的,今晚饭桌上又能多一个肉菜了。
阳历年过完就进到年根儿底下了,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今天已经是小年夜了。
顾慧英在灶台前炸肉丸子,谭溪月在旁边烧火,溶溶的火光映照在母女两人的脸上,谭溪月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以哪句话挑开话头更好些。
邻居走后,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油锅里滋滋冒泡的声响。
顾慧英拿筷子搅拌一下锅,问得不经意,“你打算考大学?”
谭溪月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她不知道她娘是怎么知道的。
顾慧英不耐烦,“啊什么啊,我那天给你收拾你那床底下,看到你的资料了,你娘还是认几个字的。”
谭溪月见瞒不过去,只能承认,“嗯。”
她不知道老太太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没准会骂她瞎折腾。
顾慧英又问,“陆峥也知道?”
谭溪月回,“知道。”
顾慧英冷眼看她,“他同意?”
谭溪月点点头。
顾慧英一顿,又严肃道,“那你们有说什么时候要孩子了吗?你要是真考上了,几年之内肯定要不了。”
谭溪月呆了一秒,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跳到孩子这个问题上,她拿着烧火棍胡乱地划着地面,绞尽脑汁地扯出了个理由,“就……他的嗓子还在恢复中,这两年都要吃药,就算停了药,肯定也得缓一段时间,所以要孩子的事儿还不着急。”
顾慧英不说话了。
谭溪月偷觑她两眼,又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火,火苗腾一下地烧起来,油锅也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顾慧英骂她,“你烧这么大火干什么,全都要糊了。”
谭溪月又赶紧把柴火撤出来些,她被骂了反而更高兴了,擡头看顾慧英,“我记得也是有一年过小年,我和我哥比赛烧火,看谁烧得火大,一锅肉和一锅包子全都烧糊了。”
顾慧英没好气地刮她一眼,“还有脸说,一个月就吃那么一顿肉,还全让你俩给霍霍了。”
谭溪月直接笑开。
顾慧英看着她的笑脸,神色也没有以往那么冷了,就是声音里还夹杂些冷硬,“上大学也好,要孩子也好,你们自己商量好就行,夫妻两个,最忌讳有什么事情相互瞒着,你心里爱压着事情,遇到什么事儿也不跟谁说,他说话又还不利索,你们再不能好好沟通,嫌隙就会越来越大,嫌隙一有,就算天天睡一个炕上也会离心,你懂不懂?”
谭溪月微怔,随即又慢慢绽出笑,眼里闪着点点泪花,“知道了,娘。”
顾慧英再横她一眼。
胡同里响起三轮车“蹬蹬蹬”的声响,顾慧英指使她,“去开门,你嫂子他们回来了。”
“哎,好。”谭溪月跳起来,小跑着奔向大门口,边跑边抹着眼泪。
顾慧英低下头,掩下眼角的湿润,继续捞着丸子。
谭家的大门重修过一次,往大的改了改,三轮车现在可以直接开进院子里,年根底下,沈雅萍都快忙翻天了,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但是精神气儿特别足,感觉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劲儿。
谭溪月想上手帮着搬车上的东西,沈雅萍忙止住她,“月儿你不要上手,让你哥搬就行,姑爷也回来了,正在胡同里停车,你去看看他。”
谭溪月有点儿不太想去看他,她还记着他今天早晨的仇呢,他明明保证他会很快结束,却一直结束不了,最后害她迟到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心里骂得再厉害,脚步还是不自觉地转了方向,但她只停在了院门口,没再往他的车那边走。
陆峥关好后备箱,又锁好车,两手提着满满的东西走过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眸子里扬出笑,谭溪月冷着脸,不想理他,只伸手接他提着的东西,陆峥没有给,俯下身来仔细看她的眼睛。
谭溪月避不开,踢他一下,“看什么?”
陆峥问,“哭了?”
谭溪月不承认,“没有,大过节的,我哭什么。”
陆峥腾不出手来,拿额头轻轻撞上她的脑门,低声道,“小骗子。”
谭溪月生了恼,压着声音回他,“你才是大骗子,言而无信的大骗子。”
陆峥看着她耳根的红,知道她说的言而无信指的是什么,眼里的笑加深。
谭溪月气恼地又踢他一脚,让他还笑,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他。
她不再管他,转身就走,一扭头,又愣住,有些不自在地展出些笑,“时序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时序尽量自然地笑着回谭溪月的话。
陆峥慢慢直起身,眉眼彻底冷下来,有些不识趣的人总是知道怎么碍人眼。
周时序他们放了春节假,他也是才刚刚到家不久,他来登谭家的门,主要是替他娘来道歉的。
顾慧英倒也没给周时序什么不好的脸色,在顾慧英这儿,跟刘凤莲吵架,那是她们俩之间的事儿,跟这些小辈儿们没关系,他们之间该怎么来往就还怎么来往,街坊邻居的,也没必要把路走得太绝。
不过她是肯定不会再跟刘凤莲说半个字的话,那就是个不清不楚不懂半点儿礼数的混玩意儿,她懒得搭理她。
沈雅萍急着算账,和周时序说了两句话就回了屋,今天大小算个节,谭溪川忙了一天,现在才有时间去老丈人家送点儿过节礼,再晚去就到饭点了,不太好,他和周时序唠了几句,骑上摩托车急匆匆地走了。
最后院子里只剩谭溪月在陪周时序说话,周时序把话题往学习上面引,谭溪月和他说话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就拉长了。
顾慧英一边拌着凉菜,擡眼看了看院子里那两个,再瞅瞅旁边那跟没事儿人一样切菜的人,心里不禁嘀咕,他倒是沉得住气。
别看顾慧英现在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但心理活动不是一般的多,主要是她着急,又不知道该跟谁去说她的着急。
闺女想考大学,她不能说什么,以小月儿当初那成绩,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还得是一个好大学,是家里的事情耽误了她,现在她自己有这个能力了,想继续再往上读,她怎么着都不该拦她。
她只是替陆峥担心,虽然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他担心,但她就是担心。
等以后小月儿要是考上大学了,大学里那优秀的男同学是一抓一大把,这个陆峥呢,话都说不了几句,跟小月儿的共同语言肯定也越来越少,这夫妻两个说都说不到一起,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还不得只剩下离婚一条路了。
难道我闺女这还是三婚的命,顾慧英一想到“三婚”这个词儿就觉得脑瓜仁儿疼,再看陆峥一眼,更觉得生气,菜就放在那儿,有什么着急切的,那周时序安的什么心思,她一个老婆子都能看得出来,她不信他看不出来,他还不知道着急,就知道在那儿切切切。
切菜的声音突然停下来。
陆峥放下刀,转头叫院子里的人,“小月儿……”
他的声音不算太大,但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转过来。
谭溪月问,“怎么了?”
陆峥擡起手给她看,“我切到手了。”
谭溪月哪儿顾得上再和周时序说什么话,提步就往屋里走。
顾慧英扫一眼他那手指,半天也没看见伤口在哪儿,但是,不一会儿,鲜红的血从他拇指摁着的地方渗了出来。
等谭溪月跑进屋的时候,那血已经漫了半个手指头。
谭溪月有些急,“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陆峥道,“没事儿,不疼。”
谭溪月眼都红了,“都流这么多血了,怎么可能不疼。”
顾慧英有心想说,那血不是刀切出来的,是他自己挤出来的。
不过,有周时序在,她不能拆自家人的台。
行吧,她白担心了,哪怕是他不能说话,就冲他这比蜂窝煤还要多的心眼子,外面来再多的野男人也争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