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
百官立于龙尾道上,等到隅中时分,终于遥望到丹凤门大街那虽无前后鼓吹,却一派铁马森森的队伍了。
同样是卯初出门上朝,若在平常,这时候已经可以排着队去殿廊之下享用午食了。而今日,瞧这阵势,还得饿上好一阵肚子。
“老弟,你揣了饼子不曾?”
“没有。就算有,也不敢啃呐,你瞧,御史就在台阶上盯着。”
先头问话的官员,无奈擡头往含元殿前瞄去,看到侍中马燧和中书令李晟,还有浑瑊,三人的脸,恍惚间也是苦得能拧出水来,这官员不由舒坦了些。
肚子里没吃的算啥,脸上无光才膈应。
那三位老将,帝国顶梁柱般的人物,就因为对吐蕃是和是打这件事,教圣主跟前的文臣算计来算计去,他们彼此呢,又互相算计,结果三败俱伤。
李公,马公,浑公,一人头上戴朵中看不中用的虚职花,百感交集却也只能正襟危立地陪在圣主左右,看真正的风头都叫普王占去。
所以,最厉害的,终究还是李家人。
一片青红袍衫中,不止一位官员如此暗暗念叨。
左右两侧龙尾道盘旋而上,会合于含元殿前。
德宗皇帝站在涂白描朱的阑干后,目光从远处已有初雪覆顶的终南山,落到了自丹凤门大街缓缓接近的队伍。
“武德四年,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洛阳虎牢之战,秦王一举击破王世充、窦建德,班师凯旋,向高祖李渊献俘。那日,秦王披黄金甲,领步甲三万人、精骑一万人,将二伪主和隋氏器物辇辂献于太庙。高祖大悦,加秦王天策上将。今日普王,虽只有几千人马,绑了百来蕃囚进京,但朕看来,他的心,已是当年秦王的心。太子,你以为呢?”
父亲听不出是喜是忧的话语传来,太子李诵仔细将每个字都听了,听到最后那句“秦王的心”,他的胸口仿佛猛地被击打了一下。
父亲是什么意思?!
李诵敏感又带着一丝疑惑地发现,如果说父亲素来对自己讲话的口吻如风中夹杂着细小沙砾,浑无半分怜惜之处,那么此刻,沙砾似乎变成了岩块,变得更为粗大直接。
李诵的喉头仿佛骤然被团团塞入的丝絮堵了一大半,赖以为生的呼吸也收到梗阻。但就算要闷死了,他也不能不回天子的问话。
“陛下知人善任,普王扬威边关,力克酋虏,实乃社稷与百姓之幸……”
德宗皇帝的鼻音沉重的唔了一声,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
善于说废话的太子,往往未必真的会成为废太子。
在这些年的是是非非中,德宗心里清楚,太子李诵,已经交出了他可以保住储君之位的答卷。
帝国的献俘仪式,在《大唐开元礼》中有清晰的规定。一言以蔽之,献俘的本质是告礼,因为出征前要在太庙、太社祭拜祖先,祈求庇佑军队大捷、平安归来,故而献俘这一象征着胜利的仪式,也要告庙、宜社。
然而普王李谊在盐州城下飞传御前的奏报言道,时下外患固炽,内忧(淮西)亦未绝,安西军是多年来忠于朝廷的四镇边军,神策军是天子麾下愈来愈壮大的亲军,故而此番,献俘为辅,讲武为主,耀扬边军的忠诚和亲军的英姿,才能既震慑四夷,更敲四方藩镇。
天子赞许了侄儿的创新,将讲武、献俘合二为一,直接放在含元殿前举行。
吉时已到。
礼官高唱。两支队伍,自高耸巍峨的丹凤楼五扇城门中鱼贯而入,很快就区分了上、中、下三部分。
两边队伍之间形成的“中驱”道上,朝廷的礼官完成焚香祭拜、啐酒莫爵的简化仪式后,大理寺卿来到下跪的吐蕃俘虏前,宣读其父国之罪状,以及唐廷特赦之恩。
李谊、皇甫珩、郭钢,还有那穿着杜光彦朝服的薛都尉,并默沙龙等两军副将,一字排开,几位祝帅斋郎端着从太庙诸位先帝神座前请来的胙肉和酒,向将帅们一一敬上。
站在最中间、正对着含元大殿的李谊,目光越过琉璃碗的上缘,直勾勾地盯着远处大殿之上那个常常接受朝拜的衮冕身影,以及他一旁的黄袍身影。
礼官再唱,讲武开始。
两军的几名旗令官,迅速地纵马出列,分别驰到含元殿下正南山墙,和东西两侧的翔鸾、栖凤二阁处,下马上阶,立于三军能看到旗语的醒目处。
彩旗引领,金鼓传音,神策、安西二军在东西两厢,变幻方、直、锐、曲、圆五个阵型后,开始从平常金吾卫设置仪仗之处,往广场中央的中表处三驱,表演“三军进止之节”。
中天的一大团云朵被秋风吹散,白日照耀到含元殿琉璃瓦上的反光,突然映入普王李谊的瞳仁时,李谊欣喜听到北边第二道宫墙内,传来的喊杀声。
王希迁!是王希迁带的北苑右厢神策军,和王府的甲士,一路突破延英殿和思政殿的第三道宫墙,穿过集中了中书、门下、御史台等办公机构的外朝,直往含元殿上扑来。
普王李谊凶狠而畅快地与皇甫珩、郭钢、薛都尉三人对视一笑,迅速地从马颈的胡禄(箭袋)中抽出一支哨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由于相距甚远,这支箭射不到含元殿上。但它是一只飞向天空的鹞子,尖利的啸音比片刻前的钲鼓齐鸣更动人心魄,令那些甲士铁骑,顿时从媚上表演的伶人,变成了试图吞噬整个含元大殿的洪流!
李谊看到,大殿阑干后果然乱作一团,无论中心区域的天子、太子和贵臣,还是龙尾道上的四五品官,他们都意欲退进含元殿内。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薛都尉的假安西军,和皇甫珩的真神策军,以胸有成竹的姿态兵分两路,人数更多的假安西军自左右两条龙尾道杀向大殿,神策军则驰到殿南山墙下,仰起身来,欲引弓搭箭,向阑干后挤作一团的贵人们射击。
反叛者,即使是小卒,也似乎在事先受过了严格训练。刀枪也好,箭矢也罢,在有限的时间内,都不会去招呼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礼官,或者服色低级者。军将们的目标非常明确,直登大殿,直取天子与太子,或许还有三位被削夺了兵权的老将,以及宰相们的性命。
然而,李谊尚未完全沉醉于这与自己的愿景完全一致的场面,更为惊人的事发生了。
在李谊眼前,那些正如野狼般不顾一切地进击、希望拔得头功的军卒,突然迎来了从后背飞来的箭雨。
紧接着,丹凤门内左右两厢,金吾卫后院,自隐隐约约的帷幕处,杀出一潮又一潮的金吾卫士和显然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士卒。
大明宫含元殿前的部分,不算东内苑,有七八个朱雀大街那般宽,其中殿前左右金吾杖院间,虽只有三四百步,两侧院后却足以藏下近万人。
就在李谊面色大变之际,含元殿中亦突然涌出众多执短刃的甲士。
教谋反者们又骇又失望以极的是,那并非王府的死士或者宦官王希迁的右神策禁军,而是来自禁苑东面的左神策、羽林、龙武三军。
试图包饺子的人,却突然被别人包了饺子,成为被斫的肉泥。
李谊在自己的五官扭曲之前,终于看清了领兵杀向叛军的人。
曾经的金吾卫大将军,如今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臯。
李谊一口血怒陡然上涌,双眼喷火,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摆脱了僵座鞍鞯之上的姿态,亦从片刻间的指挥者转为搏杀者。
“殿下,快走!”
家奴王增以最为敏捷的猎犬的素质,在主人欲冲上去拼命的同时,作出了反应。
“殿下,郭大郎已经不见了,定是逃了。圣主如此准备,吾等何必恋战。快往春明门撤,东行,东行去淮西军中,或还有机会!”
李谊惊醒过来,才发现忠诚的家奴王增已伸手拉转了自己的马缰。
李谊倏地意识到王增是对的。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他一把夺过缰绳,折身往南,猛抽一鞭子,向丹凤门外奔去。
然而,就在他听到耳畔的风声开始有了鲜明的呼啸时,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刺耳嘶鸣,胯下骏马剧烈地一震。
马中箭了。
接受过严格训练又经历过沙场的良驹,还试图以深入骨血的坚毅继续带着主人疾驰逃命,第二、第三箭却接踵而至,钉满了它的身体。
李谊在须臾间失去了平衡。
他跌落马背的一刻,还本能地采取了蜷曲的姿势。他希望自己还能有行动能力,去爬上属下们的马匹。
然而他错了。
那匹轰然倒地的骏马,是他最后的一个伙伴。
李谊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天旋地转后,终于忍着筋骨剧痛,将脑袋从胸口擡起来时,他看到家奴王增,拿剑指着他。
剑上的寒光,比正午的日光,还要刺眼。
……
乌鸦在叫。
李泌和陆贽,透过白色的窗棂,向外望去。
长安城太大了。大明宫中正在经历血雨腥风,叛军与保皇者的厮杀声,经过距离的阻隔,传到院子里时,比乌鸦那偶尔响起几声的克制鸣叫,还微不足道。
午时是一日之内阳气最足的时候,李陆二人却觉得,天空是铅灰色的,很重、很低,并且好像在一点点地压下来,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压塌。
陆贽的目光收回来。
“李公。”
他小心地唤了一声。
他看到两行浑浊的老泪,挂在李泌的脸上。
虽然这一老一少的报警,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圣主对于两位报警者,还是予以了奖励,就是让李泌称病留在家中,由陆贽陪着,静待尘埃落定。
作为臣子,拥有这种特殊的待遇,而非像马燧等三位老将,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经受一场惊变,他陆贽,还有李公,不是应该欣喜万分吗?
陆贽带着嘲讽之意想。
不,主上的奖励,本身就反证了意义所在。
忠诚,背叛。试出了谁忠谁奸,对于圣主来讲,就是最大的意义。
陆贽心头也如刀割一般,只是,他没有流泪。
年轻人心力尚足,再被宰割,也还是硬一些。
“我老了。”
陆贽听到李泌轻声说。
……
乌鸦在叫。
李谊恍惚间,觉得自己昏迷在一艘颠簸的小船上,然而此起彼伏的,不是桨声和浪涛声,而是乌鸦的叫声。
这些乌鸦,怎地叫个不停,它们在哪里?它们吃了腐尸的肉,就沾上了那些为他殉葬的军士们的灵魂吗?
终于寂静了。
刺骨的冰凉,却从胸腹袭来,将李谊从恍恍惚惚中揪了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趴在……他勉力四顾,紫宸殿,他趴在紫宸殿里。
这座他儿时熟悉的内殿,是帝国天子既可与近臣议事、又可举行一些私密宴饮的地方。
“谟儿。”
天子在叫他。
李谊抹了一把脸,艰难地撑着青紫色的殿砖,从俯趴的姿势,变成坐姿。
德宗皇帝看着这个侄儿,或者,也许是儿子。这个曾经所向披靡般兴风作浪的年轻人,此刻的坐姿,软得好像一团泥。
李谊也望着前方。
除了天子,还有宰相们,大理寺的人,以及,从他李谊十岁起就陪着他的家奴,王增。
李谊第一次诧异一个人的勇气。此刻的王增,为何敢直视他,就好像,就好像这贱奴卫青附体了?
是啊,从前朝到当朝,做王府的家奴,何如做天子的家奴。
李谊想到这里,暗笑自己蠢。这点都没想明白,这个奴儿,什么时候成过他李谊的人。他从来就是天子的家奴啊。
李谊一阵辛酸。人的记忆为何不会自动消失呢?为何在这样的时刻,他竟还会想起,自己十岁时,突然有一天,宫中来人,说郑王暴毙,他成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主的养子。他哭哭啼啼地搬进十六王府,一个眼睛机灵得好像猞猁的男孩迎上来,向他跪拜:“仆王增,一定服侍好小殿下。”
所幸此刻,太子李诵不在。
这不知是天子在怜悯他李谊,还是在怜悯太子。
“陛下,臣死罪,给臣一个痛快吧,臣想快些,去见郑王,去见,臣的父亲,还有母亲。”
“谟儿,”天子前倾了身体,缓缓道,“在你心里,死人好像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你可知,你为了要朕的性命,害死了多少人?”
李谊用尽力气冷笑了一下:“陛下,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
乌鸦在叫。
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重领河中节度使一职的浑瑊,浑公,骑在马上。他的心情太好了,以至于一路听着乌鸦叫,也觉得这些原本丧气的鸟儿,叫的是“否极泰来”四个字。
做梦一般呐。圣主何其英明智慧,挫败惊天阴谋。唔,虽然,他浑瑊,和李晟、马燧一样,在这出戏中蒙在鼓里,可他和他们又不一样,闹剧收场后,圣主将河中节度使还给他这个平凉劫盟仅以身边的戴罪之臣了,还命他暂领奉天行营。
浑瑊左思右想,又不动声色地扭头望了望与自己同行的韦臯,自认明白了圣主的意图。李晟老了,马燧也老了,况且这二人不似他浑瑊那么处事地道。而他浑瑊呢,只五十出头,和身边这个不惑之年的西川韦节度,倒是可以抗衡一番。
浑瑊赴奉天任命自己的亲信牙将,驻守城防,韦臯则领了圣主的口谕,不仅赦免何、宋二人,还招募何文哲回长安、入北衙禁军,宋氏则可自行回潞州。
奉天城门前,朔寒中,胡儿神策军由何文哲领着,徒手列阵,等候新的主人。
长安城的那场大变,朝廷早已先委派了中使前来说个分明。
何文哲如堕迷障,清醒后越发惶惶。
他对于自己受到的提拔,并无几分喜悦。
他恭敬地引着韦臯来到皇甫夫妇在奉天城的宅院前时,甚至连敲门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现在,按照中原人的说法,屋中的妇人,是罪臣之妻,同时,也是一位孀妇了。
……
乌鸦在叫。
韦臯皱着眉,擡头看了一眼枝桠上那黑得好像一块炭的鸣禽。
他的目光又落下来,落到眼前人的身上。
宋若昭穿的就是最普通的半臂常襦,赭石色或是青色,但韦臯看来,不知为何,她是白色的,不是希望,也不是深渊。
“他去得快吗?”
这个白色的人开口了,韦臯终于要面对这个问题。
韦臯曾以为,接受圣主的指令时,他或许事到临头无法下手。然而真的杀到人马中时,他竟意识到,一个注定要失败的叛乱的将军,被斩于举事的过程中,或许是最没有痛苦的一条路。
见韦臯没有说话,若昭又追了一句:“圣主既然一早就知道,便是要试你的忠心,我也无法怨你。”
“原来自始至终,圣主都知道,我们费尽力气却毫无意义。圣主就像坐在大明宫梨园里,一直在看着,只是为了看他的储君、养子、臣子,谁忠于他,谁背叛他,谁在今后仍堪大用,谁可以列入弃履,对吗?”
韦臯的目光没有躲闪。他与她对于事实部分的结论是一样的,但最重要的体悟,并无交集。
韦臯沉吟须臾,又道:“我去长兴坊的时候,禁军已将他母亲,还有几个家仆,都押去掖庭宫了。”
若昭点头:“我明日就去长安,请李公去求圣主,赦免他们,他们不知情。谁说儿子叛乱,母亲一定是知情的?李怀光的母亲,李日月的母亲,都得到了赦免。”
韦臯脱口而出:“还是等圣主消消气吧,毕竟,禁军没有找到你们的小郎君。”
若昭不语,嘴角却滑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讥诮。
韦臯盯着她:“我不知你将他藏去了哪里,但稚儿何辜,若你托付的人,力有不逮,我可以帮你,毕竟蜀地远离京畿。”
若昭喃喃:“稚儿何辜,赴平凉之盟的唐官唐将何辜,安西军何辜。韦公,你与圣主一样,事先知晓,李谊会用延光公主的私兵,去掉包安西将士吗?”
韦臯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当圣主秘传我入京领金吾卫时,我就算知道,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颓然地说。
他来传口谕,找到她时,绝没有趁人之危的不堪想法。
但他也明白,自己今后,在这个白色的妇人心里,只怕连个陌客,都不如。
……
乌鸦在叫。
少年玄武跨进崇化坊那个曾经容自己藏身的柴院。
空无一人。
玄武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一个掉在水缸边的刀鞘。
他不知道那把刀,与刀的主人,去了哪里。
陆公说,那个胡姬,与他玄武一样,都是忠臣的子民,会得到圣主的嘉赏。
少年玄武不想要什么嘉赏。
他只希望,阿翁还活着,即使活得又卑微又辛苦。他也希望,胡姬和她心爱的男子也还活着,他们可以如他们计划的那样,到达西域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