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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正文 第50章 额远河硝烟(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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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额远河硝烟(十)

    这些时日柳公与谷翦一同着急忧难,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在人至老年后重拾满腔怒火,想烧尽鞑靼和坏人。此刻捋着日渐稀疏的那把胡子,听花儿哭诉白栖岭就这样“死了”。

    以柳公对白栖岭的了解,他虽性子暴烈,但头脑清楚,万万不会要自己在去往江南大仓的路上被敌人半路拦截,成为别人的阶下囚,更何况又千里迢迢马不停蹄运回霍灵山。这一定事出有因,而他来不及相告他们。

    他劝慰花儿:“白二爷能在这乱世趟出自己的道来,最不看重的便是生死,谨小慎微得以平静度日,亡命之徒方能称霸一方。这等人,活着不必庆幸,死了不必惋惜。”

    花儿闻言,哭得更厉害,她是自责自己明明有机会与霍言山谈条件救他,但她救了别人。

    柳公摇头摆手:“更不必。你若救他不救别人,他心中定也不好受。你想想你救的是何人?一个是你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的哥哥,一个是谷家军的少将军,于情于理你都该这样做。再者,你以为你说要救白栖岭,那霍家少将就会放吗?那匪首就允许吗?不会。别人你都能救,唯独白二爷你救不了。他得自救。”

    “他自救不了,他被人剐了。”

    从前燕琢人总这样骂人:丧尽天良、断子绝孙,定死于千刀万剐!花儿那时不懂千刀万剐是何等极刑,如今她见识了,终于知晓这咒人的话多狠了。

    柳公见她钻了牛角尖,自知劝不了,就要她一人呆着,自己则去找谷翦。柳公劝人有一套,劝自己则差点功夫,走路时候脚飘忽一下,差点撞在树上。见到谷翦就说:“白栖岭凶多吉少。”

    “他有武器,没人敢杀他,无非是做样子。他心中也自知。”

    “那他吓唬花儿做什么?”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谷翦再三思量,方道:“老头你白活了,也着了白栖岭的道了。他是你带出来的,如今却青出于蓝了!”

    柳公冷静下来,忽然拍着额头笑道:“这小子!这小子!”

    “搂草打兔子,稍带手小燕归就上套了。”谷翦眨眨眼,而后将那张舆图给柳公看:“看到了吗?白栖岭认定的斥候,果然有斥候的样子。你见过哪一个小斥候第一回就画出这样的舆图来?哪一个?柳条巷出能人,照夜和燕归,都是一等一的奇男子奇女子。”

    “再过一个时辰就开拔,明日天黑攻打霍灵山老巢。”谷翦敲着舆图,大将军沟壑纵横的坚毅脸庞有了苦笑:“征战一生,万未料到会走上占山为王这条路。”

    “前羽兄,卧薪尝胆,十年未晚矣。”柳公安慰他:“至少有你在,鞑靼就算趟过了额远河,但再过不了霍灵山。”

    这不过彼此是谈笑罢了。

    谷家军能撑多久,要看天下能人志士有多少,如今江南大仓的粮不知在哪、运粮的白栖岭再返霍灵山、鞑靼已正式接管燕琢城,而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

    开拔之时仍由花儿带路,她经历短暂的休憩恢复了大半体力,怕误了剿匪,一直在前头小跑,要打急行军的头阵。柳公见她如此,对谷翦说道:“这是要去报仇了,为她的白二爷报仇。”

    花儿心中的仇恨越垒越高,眼看着要突破她的心墙,她觉着自己马上要成魔了。她只想快点到,将那些剐人的家伙通通杀光!这世道,有人吃人、有人剐人,毫不敬畏天地神明人伦,这等人就该死!

    上山路不同于下山路,一下一上,腿早就软了。每上一个台阶都抖,她按住自己的膝盖不许她抖,抖得再厉害的时候,就从路边捡起一根粗枝拄着。

    柳公心疼她,要她慢些,这路也未必一定要她带,左右有图,不会丢了。花儿不肯,她担忧万一图错了,她的头脑还能分辨。

    她真的累坏了,不过强吊着那口气罢了。

    柳公问她:“若白二爷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花儿道:“我想通了,我不自责,我替他活。父母将我带到这世上,阿公阿婆将我抱回去千辛万苦养大,不是叫我自怨自艾裹足不前的。无论谁生谁死,难过就哭,哭过就好好活。不然我也对不起为救我而死的阿虺哥哥。”

    桃李年华,参悟生死,重情重义,又能看开放下,何其不易。就连柳公都被她感动,连念了三句好。山间湿冷,她内热外冷,一交一替,又被抽走一些灵气。

    “行军打仗就是这样吗?当年谷大将军千里奔袭亦是如此吗?”花儿问柳公。

    “当年前羽兄千里奔袭,在旁人出乎意料之时瓮中捉鼈,应是比当下还苦累。但会比当下畅怀。那时人心是好的,当下,人心是坏的。那时前羽兄不必担忧身后,当下他的身后亦是虎视眈眈。”

    “我敬佩谷大将军。”

    “你跟谷大将军有几分相像,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你们均历经大悲而不崩为人本色,是世间少有之人。”

    花儿有些羞赧:“柳公您别夸我了。我好累。”

    “待这仗打完,就歇歇。”

    “待这仗打完,要给白二爷烧小人儿。我答应过他的,给他烧个美娇娘,要他黄泉路上不孤单。”花儿说:“白二爷挑剔,这小人儿我得亲自扎。好在从前在棺材铺做过,学过扎小人儿。”

    柳公见她如此坚定,就捋须不语。

    这一夜忽然狂风大作,那风迎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谷翦命原地休整,于是三三两两抱着兵器靠在树上抵御大风。

    花儿靠在树上闭目养神,不过睡了须臾,却整览了白栖岭被剐刑。起初是一人一片割他的皮肉,开始他还能咬紧牙关不喊疼,数百刀后,那些山匪渐渐红了眼,拿起了斧头,一人一下剁他的骨头。白栖岭叫得太惨了,但只有那几声就没有了声息。他的整骨被卸下丢进大锅里,碎骨随意丢到山间,被鹰隼俯身叼走了。

    花儿从梦中惊醒,看到眼前下起了大雾,又是大雾。

    在那林子之中,似乎有人影在悄悄移动,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于是猛掐自己一把,痛得哼一声,瞬间清醒。

    不是梦。

    大雾是真的,有一个人影在林间穿行亦是真的。

    花儿推醒一边的柳公,指指那头,柳公点头。她在前,他其后,二人悄悄去追那个影子。

    那人依稀是受了伤,拖着一条残腿,但他穿林之时竟没有异样响动,那树叶和枝干都听他的,显然是在山里走了数百次。柳公示意花儿慢些,而他跟了上去。

    老人有功夫底子,与那人可一较,只见柳公脚底生风,不出片刻功夫就飞身扑了上去,将那人压在了身下。花儿一路飞奔过去,顺手抄了几根软枝上前,帮助柳公一起将那面朝下的人双手捆住,这才翻过他。

    翻过他,花儿愣了一愣。

    花儿见过他在燕琢城里翻白眼参悟天机的样子、见过他在那间屋子里运筹帷幄的阴狠、见过他带着面具主持剐刑的暴戾,而此刻,这人痛哭流涕。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花儿女侠饶命。”

    花儿跟柳公对视一眼,而后问他:“你不要你的霍灵山了?不当你的山大王了?”

    那算命的又磕头:“霍灵山不是我的,我是假的我是假的。”跪爬几步欲抱住花儿的腿,被她躲开了。

    人究竟会有几副样貌呢?在花儿于霍灵山见到他以后,他所有的样貌她都不信,包括眼前这张嘴脸。她请柳公按住他,最后将他捆在了树上。

    一把小刀抵住他脖颈,手腕内旋,算命老儿察觉到疼,哼了声。

    “我问你,白二爷如何了?”花儿问他。

    “白二爷死了。”

    “怎么死的?”

    “被他们剐了。”算命老儿又哭了,涕泗横流:“他们太残忍了,一刀一刀地剐他,他都不喊疼。后来断气了。”

    因着有前梦铺陈,他这几句并没令花儿害怕。她的刀用了用力,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山上现在什么情形?你说你是假的,真的大王在哪?”

    “真的大王被霍言山割喉了,就那么一下,就死在了绞架前。”算命的说到这竟然哆嗦起来,见到鬼一般:“血喷得那么高。白栖岭和真大王都死了,现在霍灵山群龙无首了!”

    花儿将柳公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他说谎,若他是假的,对白二爷剐刑之时戴面具那人根本无需讲话,继续由他扮就是了,怎会让他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柳公点头:“但我们没时间审他了,要开拔了。你决议如何处置他。”

    花儿想了许久,这个千面人,或许还有用。便向谷翦请示,想将他绑回匪巢。那算命老儿一听要回去,吓得屁滚尿流,被堵着的嘴呜呜呜,一直向花儿挣扎。花儿又拿出小刀比住他脖子,威胁道:“看着我那个小土匪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花儿比划一下:“这样一下,就死了。你们山上那么多杀人的花样,而我只会这一样。我还生疏,再练一次就能像你们一样杀人不眨眼了。”

    算命老儿终于安静下来。

    行进之时花儿一直走在他身边,不时打量他。花儿在想,为何屋里一人、戴面具一人,而那些土匪不闻不问呢?会否霍灵山的匪首,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呢?

    她问柳公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柳公思量许久,点头道:“或许。若果真如此,我也大致能猜出为何是霍言山压着白二爷去霍灵山了。”

    花儿一瞬间也懂了。

    霍灵山匪想要兵器向太子投诚,只有白栖岭在,才能引出他们的匪首。然眼下也只是猜测,花儿的心中忽而透亮一些,若事情当真如此复杂,那白栖岭会否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呢?

    又想起飞奴在黑夜之中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画图,还有他虚揽着她肩膀轻声饮泣,或许飞奴是在与她作别。他说他要剐白栖岭第一刀,然而剐他第一刀的人并不是他,他不知去向。

    飞奴言不对心,要她别恨他却是真的。

    与她一起在柳条巷长大,陪伴她十几载庇护她十几载的人,他的心如深海一样深,又带着无人能解的谜团。只要他不说,就无人可知。

    这样的思索缓释了她身体的疲惫痛楚,他们是在下一日傍晚到达天梯的。从天梯下去就是匪巢,他们可直捣靶心。谷翦却要大家藏起来,派花儿下去探看。

    “知晓如何应对吗?”他问。

    “知晓。”花儿笃定点头。

    “你若不敢我便换人。”

    “敢。谷家军的斥候没有不敢。”

    花儿对谷翦执礼,而后跑走。她对这里最熟,若遇到谁也可含混过去。她走下那个天梯,看向绞架。绞架是空的,校场亦是安静的,没有人痛快饮酒、呵斥怒骂,也没有动辄而起的打斗。太安静了。

    没有暗哨问她是何人,她甚至察觉不到有箭在指着她,这里好像空了。

    在她途经靠后山的房子之时,踢到了什么,低头看,是一具尸体。再向前走几步,看到安静的校场的地面上横陈着的一具具尸体,这里曾发生过战斗!

    花儿走向飞奴的房间,想看他是否还在。门推开,那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再向前一步,有人猛然堵住了她的嘴。她开始剧烈挣扎,直至听到身后人道:“花儿!是我!”

    花儿闻言安静下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照夜!

    “照夜哥哥!”

    “嘘。”

    照夜捂着胸口,咳了一声,花儿才发觉他受伤了。忙找火石想点火,被照夜拦住:“别点。”照夜虚弱说道:“大将军来了吗?”

    “来了。”

    “那就好。”照夜撑不住了,闭上了眼睛。

    照夜哥!照夜哥!花儿无声地摇着他,他费力睁开眼,道:“飞奴走了,花儿,我现在好累。你去告诉大将军,白栖岭联合霍言山血洗了霍灵山匪窝。但他们大部队出逃了,还有头目…”

    “头目在我们手里!”花儿抱着照夜的头不敢放手,生怕磕到他碰到他。

    这霍灵山的匪窝就这样被血洗了,期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眼下无人能说。白栖岭和霍言山为何联合了、飞奴又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乱战之中受伤的白栖岭消失了,谷为先亦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敢言语,因为他们知晓或许此次少将军凶多吉少了,但谷翦却站在校场之上挥舞手臂:“白捡了一个营地!这土匪也算做了件好事!”只字不提谷为先消失一事。

    照夜因着伤重,躺在飞奴的房间之中昏昏沉沉,口中不停念着衔蝉、衔蝉。花儿一边为他擦拭掌心,一边心疼这个可怜人。也有那么几次,在照夜转醒之时,她想问问飞奴和白栖岭的事,但他转身又昏死而去。

    那头,谷翦等人正在看新画的舆图,这绵延的霍灵山,将是他们新的战场。以大营为原点,开启新的布防。谷翦将谷家军编为四队,一队去采集山间的奇珍异宝,交与柳公安排,最终要随商队去往各地,以换取银两;一队于山间及附近追杀余匪,寻找白谷二人;一队负责搭建临时营地,而最后一队游骑兵,去击破鞑靼的防事。

    花儿意识到:这仗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打不完了,打不完了。

    夜里她站在绞架前,想起那一日白栖岭与她说那些戏言,他那是应当不知霍言山是不是可靠,但就这么以命相赌了。这个疯子!

    而有一件事她非常肯定了,那一晚飞奴就是在与她作别,他去往了一个新的地方,而他们,大概此生很难相见了!花儿还是那样去想:好在他还活着呢!好在,他还活着呢!

    几日后,照夜稍好些以后,花儿随队去采山珍打猎,途经一条小路之时猛然想起是当时白栖岭与霍言山拼杀之地。鬼使神差地,她拐了进去,许是想看看那里可还有当时的痕迹。

    那条路十分隐蔽,仍旧有杂草遮挡,别人根本看不出。她费劲清理了,向里走。越走,她的心越凉,越走,她的心越怕。

    那潮湿阴冷的林间,一阵阴风刮过,似带着野鬼的嚎叫声。她握着白栖岭送她的镖,随时准备与什么搏斗一场。

    渐渐地,她闻到血腥气,循之而去,味道愈发浓了。林间的阴风大了,将树枝刮折了,卡吧一声折了,倒下来。她躲过去,又绕过很多这样的折枝,最终在一棵老树前,看到一个靠树而栖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无一处好地方,脸上亦沾满了血,若不是他睁开那双黑洞洞的永带着杀气的眼睛,花儿大概永远也认不出:这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白二爷。

    她不敢喘气,甚至察觉不到她的手开始剧烈地抖。

    她看清了,在白栖岭的周围,用树木搭建了一个空冢,那枯枝上甚至还绑了很多野花,就在当时霍言山败走的地方,他为白栖岭造了一个冢。

    花儿泣了一声费力地从折枝的缝隙钻过去,她的衣袖被划破了,胳膊上都有了血痕。以往这些时候,白栖岭要笑她不自量力,但此刻,他的眼一动不动看着她。

    花儿奔到他面前,伸出手去,却不敢碰他身体的任何地方。那看到那上面的剐伤,痛哭出声。

    “活着吗?白栖岭,你还活着吗?”

    白栖岭的眼睛微微动了动。

    “疼吗?”她又问他。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花儿从怀里掏出鸣镝,因她的手在抖,几次都放不出去。情急之下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没用,白栖岭看着她,心想:她为我着急,她把我当成家人了。

    他想安慰她,但他实在太累了,在她终于将鸣镝放出后,倒进她怀中。她小小的身子着实承受不了他这样的重物,向后躺去。又怕剧烈震动令他疼,又在落地时生生挺住。

    阴风又起,吹倒他破碎的衣服和伤口上,他冷得哆嗦一下。曾自称的铮铮铁骨铁血男儿,也抵不过这百般的折磨,发起了高热。花儿费力地坐起来,想抱他,碰到他伤口又缩回手,怕他疼。白栖岭混沌之间握住她手腕,对她说:“放马过来。”

    他求人也没有求人的样子,要她放马过来。见她仍不动,又喃喃一句:“二爷死不了。”

    在见到她以前,他坐在这天地之间,坐在他的树冢之中,察觉到自己强健的心跳忽跳忽慢。霍言山为他止血,又要他坐在这里慢慢死掉。临行前他道:“你总想占先机,我且留你一命,看你还占不占得这先机!那棺椁我为你造了,若你死了,就当我送你体面上路。若你当真福德深重,活了下来,那我等你来杀我。”

    白栖岭的嘴唇动了动,花儿附耳过去,依稀听到他说:“又欠你一次。”

    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