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额远河硝烟(十一)
“你多说几句话吧,白栖岭。”花儿轻轻抱着他:“你多说几句话,他们来了就带你走。你是不是不怕死啊?他们说了,阴曹地府不收你这种不怕死的蛮横的人,怕这种人下去闹事。”
“你属实是那种闹事的人,万一你瞧着哪个鬼不顺眼,再把人丢人油锅里炸。”
“那鬼也倒霉,做人够难了,做鬼还要遇到你。”
花儿明明是在说笑,但白栖岭不回她,她就快要哭了。从前二人勾心斗角你来我往,她因着忌惮他往往占下风,好不容易占上风了,她又觉得无趣。
“孙燕归,好名字。”白栖岭费力说了这样一句,察觉到她耳朵凑过来,就又说一遍:“孙燕归,好名字。”
想起什么似的,朝她张开原本攥着的拳头,里头一朵快被攥得稀巴烂的小花。花儿惊讶地看着,此时他竟笑了一声。
长不大的稀巴烂的小花,像她。
笑过之后再无响动。
白栖岭进入到一个梦境中去。那梦里的人均长着千奇百怪的脸,离奇的是,他籍由那些丑脸就能分辨出是谁来,是他的父亲、哥哥、遇到的恶人们,总之没有一个好人。他在梦里施展拳脚,与那些人斗!与突如其来的飞沙走石斗!与小鬼阎王斗!他一个人太累了,斗至最后趴在一条河上,河水许是被太阳晒久了,温温热热,冲洗他的身体。他饿了,张开嘴就有一条小鱼跳进他嘴里。
他看清了,那是额远河。
额远河并非永远湍急,它亦有温柔之时,比如此刻,对待白栖岭,像对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可白栖岭不懂,为何这条河上没有人呢?为何他自始至终都这样一个人来去呢?他命犯孤星吗?呔!我白二爷不需要人陪!哪怕在梦中,他亦是那个不认输的白二爷。
他在自己的离奇梦境里不知走了多久,最终闻到一股肉香。他饿了。白二爷饿了。缓缓睁开眼睛,见到蹲在小炉前忙着的人,那人他再熟悉不过,可她竟没入他的梦。
白栖岭的身体很痛,哼了一声后问花儿:“他们呢?”
花儿听到声音吓一跳,放下蒲扇几步到他床头,与他讲话带着罕见的好脾气,甚至嬉皮笑脸:“白二爷,你活啦?”
“我死过?”
“嗐!别提了!”花儿手一摆,坐在床边看着他。他脸上擦伤的痕迹已经结痂了,但柳公说身体上的剐伤怕是要留许多疤了。他原本就吓人,多了这些疤,往后脱了衣裳怕是要吓死姑娘了。
可他九死一生,那些疤又算得了什么?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
咧嘴对他笑了一笑。
白栖岭的肌肤贴在被褥之上,这令他意识到他未着寸缕,那话着实难问出口,但还是踯躅着开了口:“谁帮我换的衣服?”
“都忙着呢,就我闲着,当然是我。”
白栖岭于病榻之上睁大眼睛,看着花儿。花儿见他神色异常,过许久才反应过来,劝解他:“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白二爷也不必太过介怀。衣裳,我跟柳公一起脱的。本来我是要避嫌的,无奈您一直扯着我胳膊,跟疯了一样,好几个人都掰不开您的手。那我索性就帮您换了。再者,您许是担忧别的什么,不必担忧,看了。”
花儿郑重点头:“看了。”见白栖岭一张脸胀得通红,崩不住笑了:“看了,又没看,柳公挡着呢!”
她当时没顾得上那许多,手忙脚乱帮忙,脱裤之时还叮嘱柳公:“当心,当心,腿上的伤很重。”没有要避嫌的意思。最后是柳公无奈之下要她转过头去,还对她说道:“这人若是死了,你倒是不必在意今日看到什么。若活了呢?往后怎么面对他?”
花儿的脸腾地红了,与柳公解释:“我没想那么多…我…”
柳公却呵呵笑了,看看白栖岭,再看看她。本应是很伤心的场面,被花儿的憨直生逼出一点乐趣来。阅人无数的柳公在二人之间看出一点什么来。他老人识趣,那往后就让谷翦把照顾白栖岭的事安排给花儿。
花儿尽心尽力照顾他,这次终于不是奔着银子了,这次只盼着他睁眼,哪怕再与她吵一场也好。可他一昏死就是□□日,她怕他醒不过来,日日陪着他。有时她陪他讲几句话,有时安静坐着。在这些时日里,花儿觉得白栖岭就是她的亲人,她不希望亲人离世。
此刻的花儿惊讶于白栖岭的凶脸竟微微红了,她“咦”了一声手探过去摸他额头,白栖岭瞪着眼斥一句:“成何体统!”
“白二爷昏死的时候可不管这些个。”花儿把自己的手腕给他看,上头还存着淡淡淤青:“瞧见没?白二爷捏的。”
白栖岭不肯认,花儿也不与他计较,药端过来,人扶坐起来喂他吃药。白栖岭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密布的可怖伤口,问花儿:“怕不怕?”
花儿并未答他,反而问他:“疼不疼?”
“什么?”
“剐的时候疼不疼?”
她走的时候看到他痛苦地仰起脖子,但并没出声。她不敢妄揣那是怎样的痛,只是他昏死之时她帮他清理伤口,他会下意识地皱眉。
“不疼。”白栖岭嘴硬:“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我问你怕不怕?”
“这点小伤我怕什么?”花儿吹吹药,送到他唇边一勺,他听话地喝了。见她低眉顺眼,猜她不开心,就对她说道:“不必担心飞奴,他跟霍言山走了。”
“霍言山…”
“我与他们之间的事,你不必牵扯其中。”白栖岭心知她会为难,率先与她讲清楚:他们最终势必是一场生死较量,至于谁生谁死当各凭本事。白栖岭从不会说放下仇恨的话,有些仇恨永远不会放下。
那时他在奔往江南大仓的途中被霍言山拦下,他与他交换条件,要白栖岭现身霍灵山,引出真正的匪首。只因那霍灵山匪十分狡猾,那匪首也犹有九条命,多少次险境中逃脱。若谷家军剿匪,以谷大将军的能力定能生剿,但若不连根拔起,霍灵山将后患无穷。
霍言山所言,白栖岭认同,他也深知霍言山突然提议,绝对有其它缘由,譬如:山匪始终在两头之中捞好处,但最终偏向太子一方,这对霍家来说十分危险,是以要除掉他们。白栖岭作为其中的重要棋子,有足够的吸引力令匪首现身。
至于他为何要信霍言山,如他所言:不过是一场豪赌,以命相赌令他血脉偾张,若问他可有哪一刻怯懦或后悔,大抵就是看着花儿端着断头饭来为他送行那一刻。
霍言山如愿见到匪首真身,其中一个极其猥琐的像野猪一样的男人,几颗黑色牙齿龇出来,眼睛混沌不清;而另一个则长着一张易唬人的脸。那二人一明一暗,至于谁受谁牵制,暂且看不清。
拿着白栖岭的图,一人要杀他,一人还要留作他用,最终那野猪赢了:白栖岭必须处以剐刑。那野猪说完就如遁地术一般推门而去,而剩下那人,则见了吵闹要见霍言山的花儿。
霍言山可以当即处理那野猪,但与白栖岭一对视,二人都决议再等等。再等等就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花儿端着断头饭为白栖岭送行,而有一人,潜进了那间屋子,纸窗的剪影上,野猪和算命的跪了下去。霍言山始终未阖的眼,始终盯着那个屋子,直至天微亮时,野猪戴着面具出来,那人再未出来。
霍言山依稀看懂了,那野猪和算命先生都是那影子人的提线木偶,至于那影子人,躲在屋内在等一场屠杀。为白栖岭行刑之时,飞奴潜去了那间屋子,见到一个细伶仃的男子。那男子他见过,是灵庵里从前的和尚。山匪灭灵庵之时,那和尚不知去了哪里。
飞奴与之进行了殊死搏斗,那和尚不是吃素的,下手稳准狠,两个亡命之徒的血染红了屋内的墙,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那和尚从前白日念经,夜里头脑中厉鬼横行,渴血嗜血,最喜看人搏斗。在一间小屋之中,看人为茍活诛杀同类,他表面平静,内心的欲/望如滔滔江水,在他体内独立进行一场交/媾。他不需借助任何人,当最终活着的人走出来之时,他的兴奋直达天灵盖。
飞奴与他搏斗最酣之时,白栖岭被剐了第一刀,痛苦但没有声响,花儿回头看着绞架上的一切,一刀结果了跟着她的小匪。她看不到的地方,飞奴九死一生,被那和尚死死扼住喉咙之时,那和尚体内的欲/望揭竿而起,在他颤抖那片刻,飞奴的匕首扎进了他脖子。
霍灵山上最隐秘的匪首死了。
飞奴跑出屋子,放了一个鸣镝,很多人擡头看天上,那野猪也擡起头,霍言山的刀瞬间抹进他脖子,血溅了出来,他一把扯下那野猪的面具,将其丑陋的嘴脸及死相公诸于世。
这场搏斗如此之长,此刻的白栖岭已是血肉模糊。山匪登时大乱,举起砍刀冲向他们。恰在此时,那紧闭的山门缓缓开了,逃出去的谷为先和照夜带着一小撮谷家军杀了进来,随他们其后的,是隐匿在山间多时的霍家铁骑。
一场混战在这校场之中展开,霍言山趁乱绑走白栖岭,谷为先率先追了出去,而照夜被困,山匪要杀他,他的胳膊、腿接连受伤,在他以为自己命绝于此之时,飞奴从后山杀了出来。
他原本已受重伤,提刀冲过人群靠在照夜背上,至此,柳条巷一起长大的兄弟终于靠在了一起,这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站在一起。
飞奴亦不知自己他日的死活,他本已杀红了眼,此刻对照夜喊:“我给你绑的结是儿时玩的死结!你可知道!”照夜那时痛苦,谷为先逼他去想:为何飞奴要他好好想想!当花儿要霍言山放了他们,山匪来解他们的镣铐之时,他猛然看到双手打的结。是他的兄弟留给他的生机。
“我知道!”照夜说:“飞奴!若活着就跟我走罢!”
飞奴以后背抵他,悲怆说道:“兄弟,杀了他们!”他太知晓这些山匪的脾性,只有不停地杀,杀到他们服软,杀死最后一个,方能清净。
他二人背靠着背,血粘着血,在这校场之中杀尽了最后十余人。他们都累了,走不动了,照夜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牙齿打颤,拉着飞奴的手。飞奴将他拖进自己的屋内,在他手边放了一个装着水的木桶,随即转身要走。
照夜下意识扯住他衣袖,泪如泉涌,问他:“飞奴,你要去哪?”
飞奴蹲在他面前,用掌心为他胡乱擦泪,咬牙说道:“你我各有报复,今日就此相忘。若来日战场相见,不必心慈手软,大可赶尽杀绝!”言罢用力扯出自己的衣袖,踉跄走进血泊之中。
那血泊似一条长路,一直延伸向前,他义无反顾踏进去,对错由他人诉说。只是他回头,注视着花儿离去的方向,那天梯通往她心之所向之地,是他助她成为斥候的第一场奔袭,是他们天真之时曾许的一生相扶的誓言。
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头谷为先带人追出去,眼见着要追上霍言山他们,却被一群天降的黑衣人围剿。霍言山听到响动,杀了回去,见谷为先身处劣势,趁乱之中二人对视,霍言山对他抱拳:谷兄,后会无期!转身离去。
霍言山与谷为先,二人年少时曾辩天下、辩大儒大义、辩人伦,辩尽能辩之事,虽惺惺相惜却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霍言山有心杀白栖岭,在动手之时又有了犹豫。霍家人有恩必报,白栖岭千里迢迢随他来剿匪,实属舍命义举。他的刀无法落下,只有将他交与天命。他临行前看到白栖岭奄奄一息靠在树上,心中竟有惋惜之感:若他出身高贵,定也是一方枭雄。
霍言山亦没再回头,奔向更大的天下。
而懈鹰在白栖岭离开前临危受命将江南大仓的粮草运往霍灵山,他依照白栖岭的方式,走旱、水两路,穿林过山,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开拔。他从来都相信尽管白二爷只身赴险,但他命硬至此,老天定不会收。唯有将粮草运到霍灵山,天时才会逆行,大昌之年才会到来。
尽管,他们都不知那大昌之年,究竟是哪一年。
而白栖岭,此刻享受着他从前从未享受过的照顾,一个不太细心的“丫头”一边与他拌嘴,一边小心翼翼喂他喝药。唯有此刻他的斗志被卸去大半,内心有股岁月缓平清净之感,与此同时被卸去的还有他的杀气和那一身傲骨。
傲骨属实所剩无几。
重伤之人喝药要求人、吃饭要求人,就连那小解也要求人。他只要有动作,浑身上下如有挫骨扬灰之感。此时唯有求人。
可要求的人,曾偶入他那不堪的梦,那梦起初很寻常,他醒了骂一句“晦气”便作罢,如今却清楚记起来了。又因为那时不知自己死活,与她打下那个莫名其妙的赌,如今想起亦是可笑。
白二爷别扭起来。每当有求于人便咳一声,可对方又拿捏他,他不认真唤她名字,她便不理他。
于是他:“孙燕归。”
“喝水。”
“说点好听的。”花儿终于逮着机会在白栖岭面前耀武扬威,偏要敲碎他一身傲骨。她多少有点得意,那凶神恶煞的白二爷求人还真别有一番风味,譬如当下,他酝酿说什么好听,着实酝酿许久,最终道:“你倒的水好喝。”
“让你夸我,你夸水作甚?”花儿坐在他床边嬉笑着看他,手欠之时戳他胳膊上的剐伤,他咝一声,她就笑。白栖岭不矫情,她也就宽了心,渐渐爱对他伤口出手,有时也为了试探那皮肉是否还有知觉。
都有知觉,除了吓人。
白栖岭实在说不出好听的,花儿为难够了,就为他倒水。她看他喝水与旁人也不同,大口大口喝,喝一口水,喉咙里咕咚一声。花儿总对那“咕咚”声好奇,目光就落在他随之滚动的喉结之上。
她也想到她做过梦,起身之后也是一句“晦气”。晦气归晦气,如今心平气和看一眼白栖岭的皮相,就渐渐发觉他凶相归凶相,但眉眼其实生得好。
两道峰峦浓眉,一双幽深眼,半垂眸之时敛了煞气的确称得上好看。嗐!花儿掐自己一把,照顾他八成太无聊,她竟研究起他的长相来了。
白栖岭喝过水,看到她的手。实在是粗糙,但他那脏梦里,她的手握着他的夺命棍棒,他身子倒是一紧。不恶心,一点不恶心。
二人各怀鬼胎,花儿意在“折磨他”取乐,而白二爷暗暗想起了不可告人的。
花儿起初对此毫无知觉,直到他醒来第三日,在她坐在他床头看他喝水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停留片刻,人不知在想什么,转眼翻脸,让花儿滚出去。
花儿突遭这般无礼,梗着脖子与他吵:“照顾你好些天!你让滚就滚!”吵完还用力拍打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白栖岭“老脸”一红,有苦难言,在花儿的眼停在高起的被子上的一瞬间翻过身去,大声道:“出去!”
花儿以为他他哪里伤了,上前扯被子要看,白栖岭用力攥紧被子,但他重伤未愈,哪里拽得过她!
从不低头的白二爷此生没这般低三下四过,语气软了,对她说:“你出去,你不懂。”末了加一句:“求你。”
这声“求你”让花儿心痒痒一下,但她仍顾不得那许多,一心担忧他伤情,一狠心扯开了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