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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正文 第56章 额远河硝烟(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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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额远河硝烟(十六)

    且看花儿那幅:一座山岭耸立云霄、两只泥燕御风而来。那画不像画,胡乱落笔,意境是白栖岭自行赋予的。他看懂了,孙燕归有跟班了,要振翅给白栖岭看。还有一层,着实肉麻,是燕归栖岭,要他等着她呢!

    懈鹰在一边撇嘴:“我瞅着没有这层意思。”

    “你能瞅出什么来!”白栖岭把那幅画一收,揣进衣襟,顺道嘲笑獬鹰:“回头你有了心上人再来揣度别人心思吧!”

    他心情大好,见衔蝉时候顺道把照夜的信给她。

    衔蝉在七王子娄褆安排的宅子住了多日,这些时日每日教府上的下人们识字,先教的是这些人的名字,而后教什么随他们的兴致。大家想学什么,她就教什么。教书时候她着一件素色月白长衫,如她心中真正的先生一般站在那里。一张素净的脸儿不施脂粉,笑起来盈盈一池水。下人们喜爱她,尤其小丫头秋棠,整日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衔蝉姑娘,嘴恁甜。

    下人们喜爱她,出去买办之时会在市集上显摆:去过学堂么?没去过吧?我们府上就有专门为我们开的学堂,那教书先生不输京城第一美女!

    市集上的人就好奇:那府上究竟有怎样的美人在教人识字?实在按捺不住,就挑了个时机爬上了墙头,见到了“翩若惊鸿”的衔蝉。于是就有人看痴了,也有人在说:想来那白二爷带回的女子竟也有几分本事,除了生得貌美,竟还识字。穷乡僻壤也出这等佳人吗?

    这些话落在衔蝉耳中,她并未理会。燕琢城那样的地方,别说是三千里外的京城,哪怕是几百里外的松江府都有许多人不知。

    偶尔随墨师傅上街,有纨绔公子跃跃欲试,但也不像从前那般外露,大体是觉着一个识字的女子是不可轻易亵玩的。衔蝉不太懂,偷偷问墨师傅:为何他们收敛了?

    墨师傅就与她讲:“放眼当朝,除却官贾之家,识字的女子简直如凤毛麟角,像你这般能教人的,又再扣掉几成。他们会想:此人定有来头。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何等悲哀!

    衔蝉并不庆幸,只觉得悲哀。

    她打街上过,路边茶楼的三层就有人指着:“是她。”

    太子娄擎一身华服从楼上探出头去,看到衔蝉,的确惊为天人,但又与京城贵女不相像,带着一股质朴干净。娄擎冷哼一声,顺手将手中的茶杯砸下去。茶杯碎在衔蝉脚边,她惊恐擡头,对上娄擎那双阴森的眼。

    男子着华服,生的桃花象,眉心一颗痣,目光如吃人。这是白栖岭拿着画像告知衔蝉的,那太子娄擎就长这般。衔蝉聪敏,仅一刹那就认出他来。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对墨师傅道:“是他。”

    墨师傅答:“是他。”

    衔蝉不做他语,连句斥骂都没有,就当那杯子自己掉的,款款离去。

    娄擎指着她问身边的太监:“喜欢吗?”

    小太监脸微微红了,根儿切了,身为男子的那点念想还有,却也不敢点头,因着不知主子为何要问这个,怕错了再遭责难。

    娄擎则轻蔑一笑:“若喜欢,改日抓来你玩。”

    小太监想劝一劝,这女子是白二爷带回的人,如今又住在七皇子安排的府邸,眼下形势焦灼,万万不能动这等心思。但小太监并未开口,太子劝不住的。

    过去这些时日就是如此,衔蝉与娄擎打了一次照面,在京城亦小有名气。

    当衔蝉拆开照夜的信的时候,只读了几行便觉不对,问白栖岭:“他出什么事了?落笔不对,不是他的笔力。”

    白栖岭就如实相告:“受伤了,差点死了。是你们一起长大的飞奴救了他,如今他养得差不多了。”

    可信中照夜对此只字不提,只说霍灵山上的花开好了,他摘了一朵,晾干了,要她夹在书中。衔蝉小心翼翼拿起那朵干花,生怕掉落叶子,那花上依稀有遥远燕琢城的味道,她闻了仿若归了家。

    她又问白栖岭花儿如何,白栖岭道:“小东西升官了,还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衔蝉睁大眼睛,花儿情窦未开,哪里就有心上人了?可眼前的白二爷挺直了腰杆,咳了一声。

    “您…您跟花儿…花儿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什么都不懂?”白栖岭哼一声,什么都不懂,脱自己衣裳倒利索。他没直说,只对衔蝉说:“她既是什么都不懂,你不妨教教她。如你们这般千里递花花草草的本领也倾囊相授,别只说那些无用的!还有,”白栖岭对衔蝉说:“也跟她说,要对心上人掏心掏肺,嘴得甜。”

    衔蝉捂着嘴轻声笑了,她还是头一回见白栖岭这般,如个黄口小儿般不讲道理胡闹,想来对花儿是动了很深的心思了。于是应承下来:“好,只是不知她愿不愿学?移我对花儿的了解,她八成要说:学那些阴阳怪气的东西做什么!”

    白栖岭一想,可不!就是那么个倔人!

    与衔蝉聊完私事,就低下声音来,神情严肃,字字珠玑。衔蝉一边认真听一边点头。白栖岭见衔蝉懂了,就对她说:你想好,那位置就在街上,除了那些好奇之人,不定有什么闲言碎语。

    “想好了。”衔蝉点头:“再难,这事衔蝉也会做。”

    白栖岭于是就走了。

    娄褆在他府上等他小酌,他只喝几口便是放下酒杯。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挽起衣袖给娄褆看,一道一道的疤。

    “家眷心疼坏了吧?”娄褆问他:“家眷没嫌弃丑?当然你自己是无碍的。”

    白栖岭自己并不介怀这些,不过一具躯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他倒也怕吓着花儿,于是就想请娄褆的御医帮他看上一番。娄褆本就有此意,见他主动提了,就应允下来。

    娄褆最为担忧谷家军,如今江南大仓的粮草运到了燕琢,好歹能保谷家军度过这个冬天。可燕琢的冬天着实漫长,还不知能不能挺到下一年河开燕来。

    白栖岭把谷家军的情形细细与娄褆说了。如今娄擎及其母把持朝政,对谷家军采取了封锁之势,好在西南部闹得凶,朝廷不得不兼顾,一时之间给谷家军以生存时机。

    说到西南部,娄褆对白栖岭道:“有传言江南霍家要举家搬往西南,若此事定了,那他们就不仅是通敌了、而是叛国。”

    “所以,霍家与太子一脉究竟有何渊源,要闹到如此地步?”

    娄褆摇头:“并不知。只知霍大人三命不归朝,太子也拿他无法。是以这次江南大仓的粮能从江南出来,也可见霍家人的想法:谷家军在燕琢,亦是能牵制朝廷的。”

    白栖岭闻言点头。

    娄褆叹口气:“罢了!如今情势如此,只因民智未开。你看他们对女子读书为官的态度、对奴隶下人大人态度就可知根源在哪。是以这个学,要办,至于办到哪步,就看我能活到哪天。”

    这酒自然不能尽兴,二人匆匆别过了。

    白栖岭卧在床头,拿出花儿那封信,又仔细端详一番。这人有了念想,就犹如鸟雀被拴上了绳子,飞不高了。他即厌烦自己如此婆婆妈妈,又有甘之如饴之感。最怕黑灯闭眼后。

    从前没碰过念过,她只会出现在梦里,梦里无论如何,睁眼骂一句“晦气”就过去了。如今闭眼即是,她发间的清泉味道,还有小小一个她。他在梦中与她千般万般好,从不心疼她;如今不同了,清醒时候就怕她折了断了,又总在妄图想象那各种美妙。

    好不容易入睡,又有如临大敌之感,在他这处宅子里,原本是很安稳的地方,即便如此,他也知那上头或许有一双、两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他手里那秘密的武器。他们都期望知晓白栖岭手中那设计奇巧武器的人是谁,究竟是谁助他谋得巨利自此富甲天下。

    他们遍寻无门,是以并未对他动手,他得以横行的秘密是一颗别人找不到的棋子。

    入睡之后,他的头脑之中倘若没有绮梦,就有一只笔在纸上笔走乾坤,精巧机关罕见工艺,一页纸又一页纸,一遍接连一遍校,最终那一页,依稀能动能走栩栩如生。每每此时,他会突然从床上睁开眼,拿起一支笔,画下来,再销毁。

    除了懈鹰无人知晓,那会造兵器的大师傅除却别人知晓的,还有更厉害的一个人,那便是他。

    就连七皇子娄褆都不知。

    这是白栖岭的面具,在他贪婪的商人嘴脸之下,是一个能工巧匠的天赋之资。

    这要归功于被关在黑屋中的无数幼年时刻,他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起初是弓箭、后来是刀叉,再往后他见过的可以称得上武器的东西,都曾在他的树枝下出现。也要归功于柳公的启发,他给他讲孙子兵法、讲古人造兵器;他从军历练,亲眼见到各式兵器的用场,从此他头脑中的主意倾泻而出。

    别人都道他市侩凶恶,无人知晓他天赋异禀。

    再过几日,他将一个新的兵器交由娄褆,让他快马加鞭给谷家军送去。他特意叮嘱:这是给孙燕归及其部下的精巧武器。

    那是一根小圆筒,看似普通,可先射带毒的镖头,再有一根金丝线瞬间弹出缠绕脖颈,其锋利可致人迅速毙命。

    白栖岭是为花儿着想,她天生体弱,不懂近身搏斗,若有这东西,在战场上短距离内可保命。

    “衔蝉也可一用。”娄褆说道。

    “明日墨师傅会教她。”

    墨师傅名义上是造墨的师傅,其实也有功夫傍身,跟在衔蝉身边,也是为护她。

    “白兄如此用心,亲眷定能感同身受。”娄褆玩笑一句,小心翼翼将那兵器交与手下要他们速速送出去。

    “且不提她是否感念,她能活着就好。鞑靼要清剿谷家军了,太子又从中作梗,眼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她虽是聪敏,我却也担忧她体弱。有时战场不仅需要动脑子,还需要看运气。”

    白栖岭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他的武器到这一天,谷为先正准备带队开拔,到底是行伍之人,身体恢复极度快。他们要去狼头山,趟那条地下暗河,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花儿和柳枝被编排在前列,由她带队往狼头山行进。谷翦派人叫她进屋,将白栖岭的东西交予她,并给她讲解如何使用。花儿拿着那小东西揣进腰间问:“就我和柳枝有?旁人没有?”

    “时间短,先造出你二人试用。”

    “白二爷怕是担忧我被鞑靼一刀砍死,是以造了这么个东西要我先发制人。”花儿心中甜滋滋的,面上也笑开了花。

    柳公见她领情了,就拍她:“此次地下河一役,怕不是简单一仗。你和柳枝作为谷家军唯二的女子当照顾好自己。打不过先保命,命在什么都在。”

    “我可以跑,柳枝未必跑。柳枝憋着劲儿要砍鞑靼脑袋呢!”花儿这样说一句,跑了出去。

    她日日吃饱日日训练,人一日一个样,简单竖起的头发荡在脑后,一根黑色绢帕罩着,手中托着自己的头甲,腰间一根细腰带束出她羸弱的身板。虽羸弱,却也初见了飒爽英姿的模样。从谷翦屋内跑出的时候甚至有人小声道:“这孙燕归也不丑。”

    “何止不丑,还有几分好看。”

    柳枝闻言笑了,待花儿走近悄悄与她说道:“这些人可终于是长眼了。可惜晚了,我们燕归早被有慧眼的智取了。”

    花儿脸微微红了,将那武器递给柳枝,并教她使用。那武器太过精巧,柳枝一直啧啧称奇,不知谁人有这样的本领。花儿心道:白二爷的兵器师傅,有这样的本领。

    就连她也不知,那是白栖岭深夜不睡特意为她造的。

    开拔时候她摸着腰间小小的东西,总觉得它在发热,那热意源源不断流向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或许真正的情意就是这样滋生的,他惦记她,她感知得到。

    这条路她走过一次,这次更是轻车熟路,队伍在她的带领之下极速前进。有时谷为先跑上前故意问她:“孙燕归,路对吗?”

    她都笃定答道:“对!”

    她像一个天生的将领一般,对此有着极高的敏锐。又因着她这般笃定,令她看起来格外不同。谷为先见惯了名门贵女,偶然遇到这样一个从泥土里爬出的女子,又经历着谷家军的历练从不叫苦叫累,有着不输男人的坚毅,就另看她一眼。

    谷为先把这叫做彻头彻尾的欣赏,他欣赏花儿,是以总是斗她。好不容易歇息的时候问她又踱到她面前:“孙燕归,何时能到?”

    “明日午时。”

    “你可知到那暗河要对天时和地利?”

    “少将军不是会对吗?”

    别人闻言嘿嘿笑,谷为先也不恼:“那你好好学着,以后就你和照夜来。”

    “行!”花儿咬口饼子擡头对他笑,一口好牙晃得他头疼。柳枝在谷为先面前格外拘束,他来了她甚至不吃东西。花儿就问柳枝:“你怕他?”

    “我不怕他。”

    “那你怎么不吃东西?”

    “我敬他。”

    花儿一想,也对,谁不敬他,她也敬他、起初也不敢与他谈笑。

    再启程就是披星戴月的夜间行军,这十分考验斥候的能力。因着照夜上一次没跟来,是以这一次全靠花儿。重担压在她肩头,照夜问她怕不怕,若是走了冤枉路别人会怪她。她倒是想得开,反问道:“行军打仗谁没走过冤枉路呀?大将军说当年他带着白跑二百余里呢!”

    谷为先在一边听了直笑,他倒是想在花儿面前端起少将军的架子,无奈她讲话属实好玩,动辄敢拉出大将军垫背。谷为先就问她:“那若要真怪你呢!”

    “那就怪!人非圣贤,我也只是个小斥候罢了!”

    真是一块滚刀肉。

    谷为先知晓她只是这样讲而已,她辩方向却是认认真真,没有丝毫懈怠。谷为先自然知道如何走,但他就是不说,他想看看花儿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她果然厉害,深夜行军,没有一次错误。

    只是在休息之时会发会呆,摸着腰间的那个小武器,仰头看月亮。照夜坐在她身前,也擡头看月亮。二人都在此时失魂落魄。

    少将军谷为先是没有过这等光景的,他骁勇善战,从不在男女之情上费心。他从前认为白栖岭或许会与他是同类人,然而他一不留神就深陷情网了。

    月光下的少女,已不是刚来谷家军时的模样了,谷为先甚至能想象她过几年的光景,若能活着,定也要在世上有名号的。毕竟这样的斥候,属实难觅了。

    他们果然于第二日到达那个地方,谷为先留一半人把守,一半人随他下了暗河。

    那底下阴暗潮湿,暗河流淌发出潺潺声响,当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就开始看到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循河缓缓而去,一路望不到尽头。

    谷为先怕有埋伏,始终不敢掌灯,这暗河流向哪里,他们并不知晓。

    打头摸路的花儿察觉到眼前突有刀光,下意识拿出白栖岭赠她的武器,一针射出去,也不管射到哪,估摸了一个大概,将金丝线也弹了出去。

    一瞬间,有热的东西流到她脸上,远在天之涯的白栖岭救了她一命。赶上来的照夜最先听到大刀落地的声响,一把拉住花儿。

    “有埋伏。”花儿惊魂未定,急急对照夜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