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40
兽炉吐香烟,郭敞抱着一把琵琶,转轴紧弦后弹拨了两声,就又放下了——郭家天子多是有些才艺在身上的,不过因着唐朝皇帝不少耽于游乐,误了国事的前车之鉴,这些事没有太叫人知道,不过是闲暇时娱乐自己而已。
“官家,昨日也罢了,今日还不叫娘娘侍奉么?”素娥走后,王志通见官家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趁着一个空儿便上前提醒了一句。这里头既有一些他的私心,也有圣人给他压力的缘故。
“此乃天子事,谁要你来管的?”郭敞不高兴地道,然后顿了顿才道:“罢了,晚间再去坤宁宫就是了。”
长久不踏入后宫,首先选择皇后,也是给皇后的体面。所以郭敞做这个决定王志通不奇怪,立刻就应下了。
王志通应下后因着郭敞确实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只陪着小心,也不敢随便说话了。却没想到,郭敞的情绪变化极快,很快又兴致勃勃问他:“殿中谁管着香药,可有哪些珍贵的?叫各色拣出一匣子来。”
福宁殿各种差事、物品都有专人负责,‘香’这一块当然也不例外。王志通回说:“官家,殿里管带香药的是刘亮。”
别的话王志通没有多说,而是叫‘刘亮’来自己说。不是因为王志通不知道这些,事实上,福宁殿大大小小事物就没有王志通不知道的!他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当然,不是人精也坐不稳他现在这个位置。
之所以王志通偏让刘亮来露这个脸,是因为刘亮算是他的徒子徒孙之一,他愿意给刘亮机会。
刘亮很快说明了福宁殿香料的情况,天下珍贵的香料宫中都不会缺乏,福宁殿又是宫里的天字第一号,自然是好东西这里都有。除了一些禁忌使用的,其他都能找到。便是殿中一时不备,库房里也有。
“听你这样说,福宁殿收着的都是合香,香料倒不多?”郭敞听了刘亮的解释问道。
“禀官家,确实如此。宫里用的多是合香,制好的香丸或是线香才好使。香料虽也存着,但都在库房里,要启出来也便宜。”
郭敞点了点头,便吩咐道:“既是这样,拣最珍贵的香料,各色半两,装一匣子来。”
刘亮听话立刻就去办了,不一会儿就齐全了,托着个匣子呈上:“启禀官家t,库中珍贵的香料数不尽数,小的便从中择了合香常用的一些。虽不算齐全,但无论是合香,还是做别的使,都该够了。”
郭敞去看那些香料,除了上午他和素娥提到的‘四合香’中包括的檀香、麝香、龙脑香、沉香外,还有乳香、白笃耨、鸡舌香、安息香、郁金香、降真香、木香、苏合香等,打眼过去确实是齐全的。
但郭敞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察出缺了重要的一味香,便问道:“怎么没有龙涎香?”
天下香品太多了,就算指名道姓要珍贵的,没拿来全部郭敞也不会说。毕竟‘珍贵’是一个相对概念,真要说起来,宫里使用的香,就算是最普通的,在民间也可称珍贵了。只是现在差的龙涎香,香中最珍贵的一品,所谓‘天香’‘香料之王’,这就无法忽视了。
其他的香料,沉香市价不过五百钱一两,龙脑则市价一贯四百钱,白笃耨因为当下正受追捧,价格有些畸高,但也‘不过’每两八十贯。若是没那么受追捧的黑笃耨,则要更便宜许多,每两三十贯就行了。
而龙涎香就不是这样了,很多时候都是有价无市。价格在那里,但市场缺货,无法交易。一般来说,往往市面上出现龙涎香,立刻就会被宫廷采买走。至于成交价,也只能做一个参考而已。
别的香都以‘两’,甚至‘斤’论价,至少皇宫采买是这样的。而龙涎香呢,即使是宫里要买,也是论‘钱’的。
龙涎香是外邦所产,一般要专门派人去广州采办。价格合成‘两’来计算的话,上等的是百贯一两,次等的也要五六十贯——这是在进口地采买,还不一定买得到。若是买商人贩到京城里的,则不论好次,至少是百贯以上才得一两了!
刘亮迟疑了一瞬,然后才道:“禀官家,库中龙涎香有数,且早有用处,福宁殿——”
刘亮的话被郭敞打断了,郭敞无所谓地道:“别的先不提,匀出半两就是了。”
不等刘亮回答,他又摆弄起了之前丢开的琵琶。在王志通不断使眼色下,刘亮不敢迟疑,立刻应了‘是’,回头又在香料匣子里装了半两龙涎香。
“官家可是打算赐予高娘子这些香料?”稍晚时候,王志通侍奉郭敞饮茶,替他将香料匣子从案上收起来,仿佛家常一般说到了这个。
郭敞‘嗯’了一声:“她倒是个爱香的,说起合香也头头是道。怕是因着这个缘故,身上才腌入味儿了只是她一个宫娥,能有什么好香料拿来合香?那小四合香你也听到了的,虽则好闻又有雅趣,可到底是不得已想的法子。”
王志通笑着道:“官家说的是那老奴这就给高娘子送去?”
郭敞却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明日朕自带了送她便是。”
王志通怔了怔,转念之间想了很多,表面上却是毫不迟疑地应道:“是说来,官家明日还教高娘子伴驾么?”
郭敞点得好茶,说道:“朕倒是有这个打算明日若是前朝无事,等午后便在玉真轩那边游乐了。你着人先去布置打扫,明日不许闲杂人等过去打扰明白了吗?”
王志通‘喏喏’两声,心里挂记起这件事,没一点儿拖延,很快就安排下去了。等到第二日,他还不放心,特意派自己的心腹小太监去玉真轩察看,确保都达到他的要求了,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
然后又不等午后,就让人去请素娥了。
这时恰好小宫女给素娥提了膳来,大约是出于奉承,御膳房那边给素娥的饭食较平常要好很多。主食是精米饭不说,菜是骨炙和假蛤蜊,另外还送了一道点心‘欢喜团’。
所谓骨炙,其实就是烤羊浮肋。带皮的羊浮肋,选其极肥嫩的,每根剁作两块,每块大约有五寸多长。然后用硇砂揉搓腌渍(硇砂是一味中药,用在烹饪中也可看做一种香料),开水烫过,放到温温的状态,才拿去烤。
烤的时候要快速翻转,确保羊浮肋烤得好——快速翻转着,仿佛蘸水一样过火,这样反复三次。到这个程度,羊浮肋依旧是没有烤熟的状态,再放进好酒中略略浸一下,最后普通地烤制就行了。
相比起普通的烤羊排,这种做法要麻烦一些,味道自然也更佳。烤好后肉丝分明、香味激发、肉汁也很好地被锁住了。这道骨炙素娥也是很愿意吃的,只是平常极少有机会吃到。从进宫以后,吃到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还包括她出钱请膳房做的。
而‘假蛤蜊’,则是一道鱼肉菜,用的是鳜鱼。处理鳜鱼,去掉鱼皮、鱼骨后只要净肉,切成蛤蜊肉片一样的形状,然后用葱丝、盐、酒、胡椒腌渍。腌好后再用滚烫的虾汤去烫熟——说是假蛤蜊,真正做起来却比蛤蜊还讲究呢!
这倒是有些《红楼梦》里大观园茄子的初代意思了,贵族真的喜欢吃茄子吗?经过那样一番处理的茄子,早就不能算茄子了。
‘假蛤蜊’也不是大家就喜欢吃蛤蜊了,此时蛤蜊还是毫无疑问的贱物。哪怕远离河海居住的人想要吃还不能,也不妨碍它在食材中的下等地位。相较而言,鳜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上等水产!
用鳜鱼去仿蛤蜊,也就是仿个形,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其中鲜美,即使素娥有现代人的口味,也非常认可。
相比起这两道菜,欢喜团则要简单的多。不过是面粉、米粉、蔗糖、蜂蜜四样混合,揉成面团,再揪出一个个小圆团就可以去蒸了。上笼蒸之前,一般还要在圆团顶部印上一朵红花,或者点上一个红点。
对于吃惯了现代点心甜食的素娥来说,欢喜团太朴素了,甚至有些粗糙。不过她也知道,这在现在绝对是很好的食物了,特别是宫里制作,原料都用最好的。而好糖好蜂蜜这些,都不是宫女轻易能吃到的呢!
御膳房送来这些,明摆着是在奉承素娥可见宫里上层人物之间不说,宫人间的小道消息传的有多快了。官家前日驾临尚功局看素娥,昨日又叫了素娥去伴驾,离尚功局这边颇远的御膳房竟然也知道了。
这些好吃的现在也吃不成了,素娥只能放下筷子先随着福宁殿的人去玉真轩。不过显然福宁殿的人都是最有眼色的,知道这会儿请素娥,素娥很有可能还没吃得上午餐。所以她到了玉真轩,这里已经准备了吃的。
这些吃的极有可能是从御膳房里,属于皇帝的灶眼上做得的,用材更好,烹饪水平还更高。不过做菜的人大概也不知道是要给素娥吃的,并不了解素娥的品味,在素娥吃来都太油腻了,反而不如之前‘错过’的骨炙和假蛤蜊合心意。
送骨炙和假蛤蜊的显然用心,也知道平常素娥喜欢吃什么,是认识素娥的御膳房的一位掌膳。
因着不合胃口,而且之后还要伴驾,素娥也没怎么吃那些准备的食物。略微尝了尝,算是了解了御膳房给皇帝做饭的厨子的手艺,就放下筷子了。
对于她这样的表现,一旁的福宁殿宫人并不奇怪。似这种私身宫女出身,得了官家青眼的,这种场合,几辈子没吃过好东西,要么是吃的停不下嘴,要么就是胆子小,一点儿不敢动——怕误了一会儿侍奉官家的事儿!
他们显然当素娥是后一种了。
素娥吃了东西后,膳食就被撤下去了,宫人又奉茶给她漱口,端水与她洗手素娥虽然也接受了小宫女帮忙做活儿(她也是从小宫女来的,并不排斥让小宫女做事,但她不会挑剔小宫女们),但这种无微不至的侍奉,却是第一次受着。
来到等级分明的古代宫廷这么多年,素娥也算是知道封建社会是怎么腐蚀人的了
郭敞没来的很迟,用了午膳后又歇了半个时辰,他就直往玉真轩来了。到玉真轩时,她就见素娥侧身靠在水亭的美人靠上,伸出手挑着什么。近前了才看出是一根丝绳,丝绳坠在水里钓鱼呢!
“这如何钓得鱼来!”郭敞忍不住笑了。
素娥听到背后声音,连忙起身叉手行礼。郭敞这才注意到,素娥t原本应是戴了两只水晶荔枝耳坠儿的,现下只有一只戴在左耳,右耳那只却消失不见了。再看,原来她手中那丝绳的尾端勾着一个耳环,耳环勾朝下,竟是用来做了鱼钩。
他伸手提起那根丝绳:“这是哪里来的?没得鱼饵怎生钓鱼?”
“是荷包上的结子,拆了来的。”素娥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自己的荷包。
郭敞一看,原本荷包系带两边应该各有一个花结的,现在就只一个了素娥绣花是很一般的,但打络子很厉害,因为她上辈子读书时就曾沉迷过用水晶绳编各种钥匙扣、手机链什么的。后来学校里中国结流行,她又买丝绳来编。学校里丝绳按米来买,挺贵的,她还特意去批发市场买呢!
有这样的底子在,这辈子在宫里,她打络子都算极巧的了。
郭敞见那花结虽小,却是用很细的丝绳编的,因此十分费功夫,成品也精美,便道:“你倒是心灵手巧,结子也编得好。”
“不敢欺瞒官家,宫中有人教导小宫女女红。凡是宫女,许多都有手艺,这也是宫廷的恩典妾自小学画学书,已是学女红少的了,所以也就是打络子还像样。刺绣缝纫之类,便十分粗疏了。”
郭敞自然不会在意自己宠幸的女子是否擅长女红,这种事本就是这样的——喜欢这个人的时候算锦上添花,但绝不会因为这个就高看谁,也不会因为谁绣得好花、裁得好衣服,不喜欢对方了却还眷恋她的手艺。
果然,听素娥这样说,他就不以为意地道:“这算什么?虽然外头称赞宫里的宫娥,说她们百伶百俐,女红手艺无所不精。可人的心力有穷,能有一两样精通就了不得了,更多的人不过是样样马虎而已。”
两人坐下说话,郭敞道:“倒是叫他们太早去召你了,你一个人在这儿也没趣,竟要拿这法子钓鱼玩儿你可喜欢钓鱼?”
“不算特别喜欢,也不是不喜欢并不无趣,到底钓上鱼了。”素娥指了指角落里一个铜盆。
郭敞这才注意到,亭子角落里竟有一个铜盆,应该是那种拿来洗手的水盆。这时里面已经有三条鱼了,都是筷子长短,并不算小。
素娥轻笑了一声:“官家,宫里池子的鱼又没人捕,还不少人喂养,都笨得很,容易钓呢!”
素娥没有用鱼饵,只在下钩的水面一圈撒了花蕊,勉强算‘打窝’吧。就这样,这些鱼一条接一条,挺有意思的。
郭敞见了也笑:“是了!朕竟忘了,宫里的鱼不比外头的。”
她说着还伸手替素娥从丝绳上启了那只水晶荔枝耳环,又给素娥戴上:“没见你戴耳坠子,朕记得几次见你,耳朵上都光溜溜的。”
其实又见了几次呢?当然,这话素娥不会说,只是道:“禀官家,只是恰好没戴而已不过,平素妾也是用耳塞子多,耳坠子戴的少了。”
此时耳饰是很流行的,此前历朝历代,耳饰其实都不算风行。所谓‘耳著明月珰’之类的耳饰,其实都不是真的穿耳戴耳环。直到本朝,耳饰才大为流行,女子也多从小穿耳素娥本身是进宫之前就有穿耳的,就能证明其流行了。
“这样么。”郭敞点点头,然后就笑着朝王志通挥了挥手,王志通会意,立刻抱着那香药匣子上前。郭敞接过匣子给素娥:“你看看,齐全不齐全。朕念着你爱香,也善香,偏你一个司珍司小宫女,能得着什么好香料?可怜!”
“收着这些,将来合香也不局促。”
似乎是不要素娥多想,他还补了一句:“我倒不是不爱你那小四合香,那香极清馥,不入流俗。再者,有钱谁不能合那些富贵香呢?你这样才难得只是,能合与只能合,到底不同——你懂罢?”
素娥当然懂这个道理,垂下眼睛回道:“妾知道官家心意。”
打开香药匣子,里面是一个一个的小瓷瓶,瓷瓶上都有小小的红笺子,写着香料名。不能说齐全,只能说范围在‘珍贵香料’内,这算是齐全的。
“这些可够了?”郭敞状似无意问了一句。
素娥点点头:“很够了,其实寻常合香,这等名贵香料都只是做香头子,一点儿就够了。要是多多地用,一般都是敬神礼佛时。”
敬神礼佛时大多也不用合香,添加其他香料配合了,这种名贵的香料都是直接用的。比如说乳香,直接倾倒就是了。檀香也是,打成香粉后搓成线香,一次不知道要烧多少只!
郭敞自然也是懂这些的,随口道:“这也寻常,所谓‘财易得,佛难求’么。”
素娥莞尔一笑:“乳香倒也适宜那般焚烧。”
‘财易得,佛难求’其实是个典故,说的是官员曹务光治理赵州的时候,举行法事祈祷,用盆烧了十斤乳香。当时见此,曹务光有感而发‘财易得,佛难求’。
素娥发现乳香这种产自西亚的香料(乳香其实是一种树脂),无论实在欧洲的基督教等宗教,还是在亚洲的佛门,都是一个烧法只能说它确实适合这样。
“你平素烧不到这些香,但懂得不少。”郭敞这才反应过来,素娥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言谈之间对昂贵的香料其实也很了解,这种了解倒不像是个从来接触不到的人。
“读书多些才知道的,这些好香妾多数也没用过。”这是真的。她虽然在宫里能花钱买东西,但一则她的钱是有数的,二则最好的东西真是花钱也买不到。
“读书好啊”郭敞像是感叹了一句,手轻轻抚了抚素娥的头发。
在玉真轩这里消磨了小半个下午,郭敞才叫人送素娥回去。说来也怪,人才刚走他就有些想她回来了——郭敞当然能叫人立刻回来,但他没有。
郭敞很珍惜现在这种感觉,皇位他也坐了十多年了,有些只属于君王的感受他也完全明白了。对于君王来说,什么都来的太容易,所以更容易兴趣消退、再无兴趣,最后接近于虚无,需要越来越强烈的刺激才能让他们有一点儿感觉。
这大概就是很多史书上的昏君放纵自我的原因罢。
郭敞并不想做个昏君,所以要克制自己。不只是克制自己,不要放纵,还是在遇到调动起自己兴趣的东西时,也要克制慢慢地喜欢,慢慢地消耗,别太快了。
这固然有些不满足,但他发现这种不满足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甚至有些期待
另一头,送素娥回尚功局宫女下所的刘亮也回来了,他有些不解地问王志通:“师父为什么偏要叫我去送那高娘子?这等事儿,随便使唤个小内侍去就是了就算那高娘子眼见得要好,可宫里这般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
王志通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在近前伺候,官家的心意都摸不透这位高娘子和过去那些穿红霞帔的宫娥可不同!官家待她大大的不同。你只管多奉承她,如今不好做的太显眼,先只混个眼熟罢了。”
“这是师父我与你的好处!你这孩子师兄弟里总不够聪明,叫你得了这桩,今后便能受用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