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42
琉璃果子后还有抹茶乳酪,郭敞一看一闻就知道了:“这是用了茶粉?这股茶香不错,夏日吃着好!怎么就没人想过要用茶来做果子呢?”
“刚刚是荷花,现在又是荷叶了。”手拿着一只小银匙,还未下匙,郭敞忽然道。
素娥之前用的是四瓣海棠形的模具没错,可大而化之地看,确实也可以看做是荷叶。再加上脱模后表面的纹路,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看起来真有些像荷叶的叶脉呢!
吃了第一口,郭敞就忍不住挑了挑眉。作为皇帝,他当然是什么好东西都吃过的,但这在他吃过的甜食里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了。只需要轻抿一下就会在口中化开,口感细腻绵密又轻盈,简直像是一朵云含在了口中。
味道上,奶和糖交融,奶味香浓。而茶的作用就是用微微的苦去中和,不那么容易腻味。而且夏日吃点儿带着微苦的,真的感觉很好,就像是热气从身体里面被驱了出来。
“好绵柔滑嫩,比豆腐还嫩,却又有嫩豆腐没有的细密这是怎么做的?”本来郭敞是不可能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但因为口味太奇妙了,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素娥想了想说:“是用了生粉和琼芝菜,牛乳也有些作用。”
相比起琉璃果子,抹茶乳酪里的琼芝菜无疑是配角,最后只是让抹茶乳酪略有弹性,口感带出那一丝轻盈而已,但这一点儿也是不可或缺的。至于生粉,就是淀粉,和面粉、豆粉等还是有区别的。
素娥还给郭敞解释了‘生粉’是什么,要如何从豆子、根茎之类的东西里‘洗’出生粉来。
“着实不简单,难怪与宫中味道不大一样。”郭敞感叹了一句。
当然,也就是感叹而已,不然呢?一个皇帝真还能为一份点心如何如何吗?即使他也认为这是少见的好味道,那也一样。
素娥和郭敞坐在篷子里说话,这小船看着随像是民间寻常渔家用的轻舟,实际还是皇家富贵。中间的小篷并不是常见的材料,顶上镶嵌着一块又一块的方形‘明瓦’。所以即使是这样狭窄遮蔽的空间里,也有足够的光线,不会看不见。
明瓦就是将大蚌壳的外层磨去,得到内里浅色、半透明的部分,打磨的薄薄的。这样既防风防水又不遮光,就是东西费工难得。不过,所谓‘费工难得’,对皇家来说就无所谓了。
此时荷花荡深处,周围有荷叶丛遮光,再经过这明瓦,光线变得温柔而昏沉。再加上这本就是午后,郭敞今朝还没有午歇,便打了个呵欠,有些瞌睡了。
素娥便道:“官家歇吧妾家乡夏日午后,有‘乘风凉’之说。或是寻水榭,或者乘船去消夏水湾,说说笑笑、一番午睡,便将最热的时候混过去了。如今官家也试试‘乘风凉’,养养精神罢。”
王志通在船尾听着,心里纳罕素娥的大胆。哪怕就是当初姚贵妃最得官家青眼的时候,说她行事是无拘束的,也很少见这样随意。再者,她才伴驾几次,就能舍得失了和官家相处的机会,这样提议,也是不多见。
篷子里本就铺着光洁的席子与跽坐用的软垫,搬开矮几就能躺下小睡。
郭敞在篷子里小睡,篷子里地方窄,素娥怕自己动一下就吵到郭敞,就出去了——她又不像王志通和那个内侍,明显受过相关训练,这种时候真能一点儿动静都没,连呼吸声也是平缓的。
素娥挪出篷子,就这样抱着膝坐在船头,眯了眯眼睛,也有了些睡意。
她从荷包环绦上抽出系在那里的一条素白花罗帕子,就这样盖在脸上,使荷叶丛中的光线更不刺眼,就枕着膝盖睡了其实也不能说是睡了,守着个皇帝,她哪能真的心大到一下睡着,那也只能算是闭目养神而已。
花罗是非常昂贵的织物,此时说的罗,其实更接近于后世的纱,二经绞的稀疏一些,四经绞的就厚密一些。倒是说到‘纱’,虽然也算是轻薄织物,但其实纺织原理和后世的纱不同,在后世是被称作‘假纱’的。
罗分两种,素罗与花罗,花罗会非常昂贵。而花罗就是借助经线绞转与纬线交织,在‘罗’的质地上起了各种类似‘暗纹’的花纹。有的花罗的花纹还会与底色颜色不同,但有的就是一色的了。
前者显然更珍贵,因为那得先染线再织布,织布时的容错率也更低,因为只要错了一点儿,看起来也会很明显。
素娥这条白色花罗帕子倒是一色的,饶是如此,这么珍贵的布料也不是过去的她能得到的。这块帕子是司制司认识的宫女给一位娘娘做衣服后剩下的边角料,不够大也做不了什么,可要白放着也可惜。
就算大小能做一块帕子,这也料子也太脆弱了,实用性为零干脆用来当酬劳,请素娥帮她画了两个花样子。
素娥原本打算用来做‘布裹’的,就是梳包头髻时包头发的那块布。后来拿到手了觉得纯白色裹在头发上,始终有些忌讳,最后也只能做了一条帕子。只是不是能用的帕子,真的就是装饰品了。
这块白色的花罗帕子盖在她脸上时,光依旧能洒到她的脸上,只有纱罗上经绞出来的花枝纹在脸上落下了花枝形的阴影。
郭敞睡醒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刚睡醒时他还有些不大清醒,只是一个起身的动作,一直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王志通便过来伺候了。
素娥是侧头向篷子这一侧‘闭目养神’的,这时反应要慢一点,但听到动静也睁开了眼睛。眼睛眨了几下,慢慢擡起了头。
王志通扶着郭敞坐起身,看到的是阳光穿过花罗,在素娥洁白的脸上洒下花枝图案阴影。阴影寥落扶疏,忽然就有了惊心动魄的意味。
花枝的阴影仿佛是刺在脸上的花绣刺青——郭敞想起了琼崖去岁进贡的两个土人美女,据说也是当地头人之女,如此表现的是对大燕的彻底臣服。
那两个土人美女最令人惊奇的就是面上都刺了细巧的花卉飞蛾,如今大燕虽然也流行刺青花绣,但那一般都是男子。而且就算是男子,也往往是一腔血勇的军汉,或者暴虎冯河的街头混混才刺青,还都刺在身上!
刺在脸上算什么?那是犯人的标记,刑罚的一种!叫做‘黔面’‘刺面’。
然而在琼崖土人那里,刺青之事却不是这样,女子刺青是传统。他们崇尚刺青,不只是男子以身上刺青多少区别身份高低,女子也通过‘绣面’分辨贵贱。
大概是觉得脸上刺青的话,就不是越多越好看了,要有一个度。他们的规矩干脆是贵女才能在成年礼上由女伴在面上刺青,至于地位低的女子根本不允许在脸上刺青。
那两个土人贵女并不如中原贵女皮肤白皙,大约是琼崖炎热,她们又有土人的野性,从小不受拘束,即使没有晒得黝黑,皮肤也是栗色的——这不符合中原的传统审美,但明亮的眼睛、矫健的四肢,又和这样的肤色如此相得益彰!
光滑而富有弹性的栗色肌肤上刺出花卉飞蛾,很容易让人想到栖息于山林间的‘山鬼’。她们驱使着皮毛斑斓的虎豹,披着薜荔编织的衣裙使人被诱惑,又时常感到畏惧
过了三天,郭敞还会时不时想起三天前那一幕并不是总在想,也不能说非常在意,但就是会想起来,而且历历如绘。
阳光透过花罗,花枝纹的影子洒落在女子的脸上。
“石见银山东瀛种相公铸造银钱之事还得再议一议”
今日进宫的计相张洵,正在‘望仙阁’向郭敞汇报‘石见银山’的事‘石见银山’就是东瀛的那个石见银山。
东瀛自‘奈良时代’实行‘令制国’的行政区划,天下按照五畿七道进行划分。
五畿是指王畿地区包含五国,分别是t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这里的‘国’不是国家的意思,就是一个行政单位,和华夏的郡、县、州、道、府、省等没什么不同。
七道则是指七条官道组成的东瀛古代交通网络,沿着这些官道又分布有不同的‘国’。
石见国属于山阴道八国之一,紧邻着的就是非常著名的‘出云国’,东瀛传说中的神国呢。
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奈良时代了,但令制国的行政区划依旧划分着地方,石见国依旧是石见国,所以在石见国发现的特大银矿就被命名为‘石见银山’。
‘石见银山’如今算是由大燕和东瀛共管——说是这样,实际的管理、生产都是华夏人在做,最多就是招收了一些东瀛矿工。至于东瀛朝廷,只是每年分得银矿收益的固定比例而已。
之所以现在是这样的情况,说起来也很复杂。原是高丽对东瀛的土地、人口、财富有侵吞之心,十年前派兵侵.略东瀛本岛。却没想到被东瀛打得抱头鼠窜,不只是被赶了回来,还叫东瀛朝廷‘反客为主’,登陆了高丽半岛。
这种情况下大燕哪能不管?高丽国也算是‘卧榻之侧’,就这么让人想来就来,显然是不行的。
一开始的想法是撮合两国和谈,但战场上顺利的东瀛骄狂异常,哪里能好好和谈?大燕这边,出于维持大陆稳定的想法,不想东瀛立足高丽,到时候又来大燕惹事。同时也是有高丽的公关,便出兵帮忙了。
这一打就打到了东瀛本土石见银山就是这种情况下意外被发现的,此前东瀛虽也有石见国发现银矿石的见闻,但不算很重视。一则勘探不清,谁知道什么情况呢?而且真要说发现银矿石,天底下发现银矿石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开采价值。
二则,此时东瀛国内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事上
发现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银矿,一般的将军不会太上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隔着汪洋大海的别国土地,他们此时是打到这里了,却不代表能占领这里、控制这里——当然,硬要做的话或许可以,但成本会很高,要考虑值不值得。
银矿虽然等于是钱,可它淌出来的钱还真不一定赶得上控制这里的花销。
但谁让这次统帅征东军的种将军是个有远见的呢,他敏锐地意识到石见银山比他知道的所有银矿加起来都要富。同时他又相当有见识,清楚地知道华夏自古以来都受‘钱荒’的影响!在过去一些知名铜矿、金银矿逐渐枯竭后,钱荒只会越来越厉害。
若是能掌控这座银山,获取大量白银,就能铸造银币,银铜并用钱荒就算依旧会有,也能大大缓解吧。
在这位种将军的运作奔走下,大燕确实获得了石见银山的管理权。这一方面是东瀛国战败的代价之一,另一方面,大燕承诺了以石见银山的收益为本钱,东瀛每年可以采买大量的大燕商品。
前者是威,后者是利,靠着前者事情很快定下来了,靠着后者则是保证了日后石见银山的长期稳定运行。毕竟利益是永恒的——对于现在的东瀛来说,大燕是强大而领先的国家。而石见银山对他们国内的意义真不那么大,如果不能换成物资,金银其实意义也不那么大。
说起来东瀛虽然是贵金属矿丰富的国家,但他们也有钱荒呢,每年要从大燕走私很多铜钱去用他们是有铜矿、金银矿,可铸币技术没有啊!如今国内用的铜钱竟大多都是从大燕、高丽流过去的。另外他们也铸币,但都是私铸的大燕铜钱,品质虽差,也是供不应求呢。
这种情况下大燕开采石见银山,他们其实没什么抵触心,反正不是换了大燕的商品么?此时东瀛可是很追捧大燕商品的。
甚至有很多东瀛贵人是支持大燕的铁杆,毕竟原本的石见银山在那里,得到好处的肯定只有少数人。实际掌控石见银山的地方豪强,再就是朝廷一小撮人如今这样,好处却是统治阶级人人有份。虽然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可原本只能看看的人这下都能喝上汤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东瀛希望每年的商品占比更多一些?”郭敞听计相张洵汇报时有些出神,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张洵连忙回道:“是,官家以往每年都是六成的货,四成的银,东瀛国主希望日后照八成货、二成银行事。”
从石见银山采出白银后,属于东瀛的那部分,其中六成会按照市价换成大燕的商品。当然,具体是什么商品东瀛自己决定,他们往往会派采购团来大燕扫货剩下四成就融成银冬瓜,由他们处置。
其实东瀛是想将这部分银冬瓜换成铜钱的,但大燕国内也缺钱就拒绝了。
至于说拿白银直接当钱,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此时的白银依旧只能算是一种一般等价物,离真正的货币尚有一些距离——大燕国内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个,从石见银山获得的大量白银都存了起来。准备量足够时就铸成银币,然后像铜钱一样推行。
“这也是好事,两相便宜,准便准了至于银钱之事,还是要紧着议定。特别是民间的银矿,慢慢都收拢来,若是不少银矿都不在朝廷的控制之下,铸造银钱就是空谈”
郭敞说着踱步到了栏杆边今日格外闷热,郭敞不耐烦在御书房见大臣,摆了冰盆也觉得闷!便在这望仙阁与大臣议事了。望仙阁高层四周有半壁、有槅扇,但都是可以临时拆掉的。拆掉后就剩下一圈栏杆,大敞四开。
这里又在高处,有风吹来,格外畅快。
“上回你们呈上来的——”忽然,郭敞停了下来,闭口不言。
望仙阁并不在福宁殿,但也在延福宫内,是一个不属于其他宫殿的独立建筑。最大的优点是垒土建楼,高度、视野、方位都极佳,能够俯瞰整个延福宫他看到望仙阁下一队宫人捧着什么经过,似乎是往宝慈宫的方向而去。
这种事本来是不值得郭敞分神的,但就那么巧,一队宫人里有一个好像素娥的。
其实这样远看着,又是在一队人里,很难认出一个人——
“官家?”等了一会儿,见官家依旧没往下说的意思,似乎是在走神,计相张洵忍不住试探道。
“哦”郭敞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道:“上回你们呈上来的太学生策论朕看过了,书生意气,多数也只能说说,哪能办的成?不过这热血就是最值得褒扬的了。若是这些年轻书生都老气横秋,等他们入得朝堂,朝堂不是一潭死水了?”
太学生的事本不关计相张洵什么,只不过这次太学生鼓噪起来却是因为经济民生之事,写的策论也是针砭如今朝廷的经济决策,而且还是张洵一力主导的郭敞特意交代张洵去收尾,本身就是让他有机会摆脱尴尬处境。
他这个主导决策的人如此堂皇正大,谁还能说什么呢?
“好生慰劳他们,也不要拘束了太学生们,本朝没有太学生因言获罪——”
郭敞的话又停了下来,他刚刚分神回了张洵,再去看望仙阁下,已经不见那队宫人的身影了。鬼使神差的,郭敞话也不说便要下望仙阁,如此表现倒唬了张洵一下,不知道自己面君哪里不妥,官家是这般反应。
郭敞一动,王志通等伺候的宫女宦官自然是一下跟上,王志通走在最前面,就是郭敞身后。试探道:“官家官家可是有事?”
郭敞没回答,径自往下走。到了望仙阁下,刚刚看到那队宫人的地方,左右看了一番便问侍立的侍卫:“方才经过的一队宫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侍卫慌的跪下叉手道:“启禀官家,方才、方才有一队宫人,走左边那条宫道去了。”
郭敞又往左边那条宫道去,果然见这条宫道尽头有一队宫人正要折道另一条甬道。这时王志通也赶上了,连忙道:“官家可是要见那些宫女?老奴这便叫人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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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不许追赶,连快步疾走都少见,绝大多数人走在宫道上就是不紧不慢的,这也是宫廷气度的一部分。那队宫人手中呈着东西,显然是往哪个宫送物件的,走的就更慢了。叫几个腿脚利索的宦官跑着追,立刻就能追上了。
“不,不必了倒把张计相撂下”郭敞这时像是终于恢复了过来,自己也觉得刚刚冲动了。
刚转身回走,便与另一队宫人碰头了,见是官家,宫人们连忙要行礼,素娥也要——郭敞抢上几步,扶住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是错了!还以为你在那儿”
素娥不明白郭敞的意思,手中捧着一盘东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郭敞也没有多说,只是深深看了素娥一眼。心中雀跃,有一种陌生的感情完全充满了他的身体,从头脑到心肝,倒四肢百骸,以至于让指尖发麻,皮肤冰凉了又滚烫,五脏六腑一阵酸涩。
如果素娥知道郭敞的感觉,她大概会告诉他,他这是荷尔蒙在超水平分泌,身体内其他各种乱七八糟激素也在陪着荷尔蒙胡闹——没什么奇怪的,正常男女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回,一些容易陷入爱情的还会更多。
身为现代人,这些东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更别说他们还要用完全生物学、化学的方式去剖析这种反应的底层原理——就算没到杀死爱情的浪漫的地步,至少也杀死了爱情的神秘。
但郭敞不是现代人,他是一个古代君主。某种意义上,他当然也可以爱上一个人,毕竟这是人的本能,古代现代没什么两样。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皇权是会异化一个人的。不只是会让所有人对皇帝的爱虚假,或者至少不纯粹,也会让君王无法爱人。
所有人都在讨好他,顺从他,希望得到皇帝的认同一件东西或者一个人,只要他想要便不会得不到,包括所谓的‘爱’——一个人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不是巧合中的巧合,确实无法经历一场属于自己世界的‘兵荒马乱’。
所以,眼前的一切都超出郭敞的经验范围了,无论是从理智,还是从情感来说,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