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43
漫长的夏日总会过去,但总不会轻易过去。过了夏至后依旧是那么热,整个宫廷都因为这样的炎热尤其容易生事,就好像所有人都积累着负面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不过,这样烦闷的夏日在福宁殿是不存在的,在这里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宫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内宦,他们的情绪都永远稳定——他们必须得情绪稳定!表现在外就是堪称模范的举止,同时又总是那么温和、宁馨,规矩底下带着轻巧,威严之上又泛着可亲。
实在是宫里的调理手段不同,又优中选优才有了这样一批人。为了尽最大可能让皇帝心情愉悦,也是不容易。
然而,即使是这样,皇帝的心情也不是永远都好的事实上,这些也只是宠坏了皇帝,让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捉摸。
所谓‘伴君如伴虎’么。
最近就是这样,福宁殿上下已经绷紧皮子半个月了,下到洒扫小宦官,上到王志通这个官家心腹,都小心翼翼。
倒不是郭敞发了什么‘帝王之怒’,要让王志通这个自认对官家有些了解的人来说,就是官家心情越来越飘忽了有时高兴,有时沉默,有时又心不在焉。
没有因为前朝的不顺利,或者身边人的一些小错误生气,可却是更‘敏锐’了。只要有一点儿不对,就能挑出来,然后就是沉默不言即使是王志通,面对这样的官家,也是压力比山大了。
“官家婉仪娘娘送了消暑的饮子来,可要用些。”王志通亲自捧了装饮子的食盒,趁着郭敞批阅奏章告一段落,呈上了曹婉仪的这一番‘心意’。
一般的妃嫔自然没有这个待遇,如果谁的‘心意’都能及时呈现到皇帝面前,后宫妃嫔也不会那么难刷存在感了。对于地位高的妃嫔,如四妃这种,送送物件、吃食是很容易的,若是宠妃,那位份低一些,她送来的东西也能及时呈上。可除此之外,就不是那回事了。
经常是送来了后没人帮着递送,又或者只得了一声言语,皇帝没心思看,也就没看过费了一番心思,却是打了水漂,不,水漂都不如,可以说是涟漪都没泛起。
曹婉仪当然不属此列,她不只是位份上属于众嫔之首,还是如今官家跟前最得宠的红人呢!即便是王志通,在她当红时也只能多讨着好。
郭敞看了一眼食盒没说什么,王志通明白意思,便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一壶饮子来。
曹婉仪进的饮子是‘二陈饮’,所谓‘二陈饮’,就是用熟地、陈皮、当归、半夏、茯苓、炙甘草、生姜煎煮成的药草茶——这其实本来就是一道方剂‘二陈汤’,只不过很适合夏天饮用,即使没病也能养生保健,这才加入了‘饮子’大家族,称为常见饮品之一。
往玛瑙碗里倒了一碗,王志通还替曹婉仪说道:“官家,这二陈饮是婉仪娘娘亲手煎的。”
郭敞尝了尝,觉得和往常喝的饮子也差不多,不会更好,但也不差,便不置可否道:“婉仪是有心了今晚去漱芳殿用膳罢。”
说到这里,这件事便了了。王志通想,曹婉仪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曹婉仪显然不用在官家这里显示什么存在感,平日里送东西、表心意更多是一种‘例行公事’。当然,有的时候也是有目的的,比如说这一次。
‘提醒’官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自己这里来了。
官家也给出了不出所料的反应,让王志通确信自己没有揣摩错‘上意’曹婉仪依旧在官家心里有不小的分量,所以遇上这种事儿,官家心里虽然芥蒂,却也会给她体面,顺了她的心意。
其他人显然不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其实很不喜欢别人主动求什么。大概是那种‘我可以给,但你不可以自己拿’的加强版,即‘我可以给,但你最好不要主动要求’,因为这会给郭敞一种‘你在教我做事’的感觉。
不知道其他皇帝在这种事上会不会觉得被冒犯,至少郭敞有这种感觉。即使是以皇帝来说,他那说一不二、自专自擅的性子也是极为突出的。只能说,幸好他还有‘自制力’这种东西,不会纯凭喜好做事,不然就要‘望之不似人君’了。
不过,单纯针对后宫的话,他的‘自制力’会少一些。他愿意给体面的时候还能配合,不愿意的时候就非常薄情了。
当然,这种‘薄情’其实也不算什么,君王薄情本就是常态。称孤道寡、九五之尊,他们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事实上,如果他们在‘丈夫’这个角色上表现地专情、深情起来,反而是不够让人放心的。
毕竟‘士大夫’自古以来总要说‘红颜祸水’,忧虑‘烽火戏诸侯’,怕的就是君王为妇人影响。
后世看来很可笑,但在封建社会这可是颠不破的真理!
晚些时候郭敞就摆驾‘漱芳殿’去了,说是在漱芳殿吃晚饭,但曹婉仪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正得宠的宠妃,那肯定不只是吃饭。饭前得温存相处一会儿,另外,用完晚膳后留宿漱芳殿也是应有之义。
漱芳殿这边也是常接驾的了,自然不慌乱,一切都井井有条。等到郭敞坐定了,曹婉仪就一面吩咐着准备晚膳的事儿,一面与郭敞家常话。
“近日可还好?朕记着你十分怕热,暑日最难熬。”
曹婉仪笑了笑,当然是为着郭敞能记得她体质怕热。当下温声回道:“多谢官家关心,妾夏日是有些难过,睡也睡不好。不过这两日便中元了,夜里见凉,已经不很难过了”
“中元么你宫里供的盂兰盆送去相国寺了么?”郭敞随口问道。
“已经送去了,姐妹们的盂兰盆都是由圣人一发遣了人送出宫说到盂兰盆,妾家乡还有一段习俗呢!”
曹婉仪拣着有趣的话说,见郭敞似乎不排斥听这些,便接着道:“妾家乡逢着中元,家家户户都用竹制盂兰盆,t使其烧纸钱,烧到最后盂兰盆要倒。若是倒北则冬寒,若是向南则冬暖,东西歪倒就是不冷不热了。”
‘中元节’又被称为‘盂兰盆节’,前者是华夏的本土产物,后者则是佛教传入后合流的演变。
而‘盂兰盆’么,‘盂兰’是外文音译,意思是倒悬之苦,‘盆’就是盆器。盂兰盆则是用来解救倒悬之苦的人们的盆器——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一方面是盂兰盆会上会有高僧做法会,另一方面就是盆中所盛之物了。
承受着倒悬之苦的人们特指的是在饿鬼道受苦的亲人,为了让他们能够饱食,既要借用十方僧众的法力,又要有确实的供养。
最开始盆中放的都是食物,到如今已经是什么都有了。除了食物外,纸钱、衣服是最常见的,甚至比食物还常见。
此时过盂兰盆节,也就是中元节,一般会在自家跟前供盂兰盆,烧纸钱衣服,这大概也是后世中元节在十字路口画圈烧纸钱的先河。不过也有有钱人家,或者不缺组织力的宗族集合力量办盂兰盆会。
宫里就属于此列,会在中元节时令京中各大寺以宫中各位贵人的名义办盂兰盆会。身份不够的,也会供不少盂兰盆去,算是为已故亲人祈福。
“这是占气候啊各地类似的习俗倒是不少。”郭敞笑着点了点头。
曹婉仪‘嗯’了一声,仿佛是不经意一样说道:“妾的父母都尚在,这营盆供寺的事儿为的是已故祖父妾想着家里父亲母亲不会少了盂兰盆,必定也是大量的供奉,便匀了几个盆给宫里的几个侍女。”
“她们一年到头跟前伺候,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若有父母不在的,趁着皇家办盂兰盆会,捎带些供奉,也能教父母在泉下少受些苦。”
皇家的盂兰盆会自然格外隆重,在普通人眼里就是效果更好,更容易让地府亲人收到供奉。到时候为父母添福,说不定还能教父母脱离苦海,自此离了饿鬼道呢!
“你的心思向来是好的。”郭敞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祖父仙去有三年了么?”
“官家好记性。”曹婉仪眨了眨眼。
郭敞‘哦’了一声,点点头:“倒是没听说你父亲的消息,按理来说守孝完了该去候职的。想来下面的人就算不奉承你父亲,给多大优待,也不会少了他该得的。”
曹婉仪的父亲原本是一地方知州,不能说多差,但在官场上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人物。若是没有曹婉仪得宠,他守完孝再回来候补官缺,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等多久要看他的运气,以及走人情的操作,而最后的结果么,能依旧做知州就不错了。
但现在曹婉仪是宠妃,一切就不一样了!
就算郭敞是一个这种事上严谨的人,但人情社会,不优先照顾‘自己人’就反倒奇怪了!别看士大夫们对‘外戚’各种看不上,人家得了些优待还要讥讽。可皇帝只要不傻,对于外戚、勋贵,总是要偏心些的。
没有偏向,哪里来的死忠?没有死忠的皇帝么,不说坐不稳皇位,至少很多事都是不好做的。
因此,守孝完毕回归官场的曹父很快补了缺,得了一个正五品的官职,而且还是京官——这其实已经是高升了!一则原本的知州只是从五品,二则这可是京官!向来从地方官到京官,都是同品级京官自动高半级的!
郭敞没过问过这件事,但也猜得到会有怎样的操作,所以曹婉仪如今这样隐隐约约提及,大约是不满足‘普通优待’,想要一个普通优待之上的特殊优待。
“是这般,如今妾的父亲在京师做官,比之过去还升了半品,这全是托官家洪福别的都好,只是尚书省差遣父亲实在有些不适应。父亲是地方官做起来的,还是更能踏踏实实做实务。如今这样清闲是清闲了,却叫他不上不下的。”
如今朝廷中枢,真正的实权部门是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这些,至于说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乃至于尚书省之下的六部,这样在前朝红的发紫的部门,已经完全沦为摆设,只是个挂名的地方而已。
若是满足于在这些地方养老,那倒是无妨,但显然曹婉仪的父亲还有更高的追求,而且不愿意等下一次调动的机会了。这才通过女儿递话,想要走一次后门。
这其实不算很过分,类似的事儿一年到头总有几回。也正是因为不过分,所以曹婉仪才能这样简单地说出来——郭敞也确实如她所料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思索了不长的时间就点头应允了这个爱妃的‘小小要求’。
大概只有王志通心里为曹婉仪捏了一把汗曹婉仪今天其实犯了一个忌讳。
在郭敞这里,妃嫔们不是不能提要求满足愿望,但最好不要在此之前多做讨好——他若是愿意满足愿望,那提出来就是了,不愿意的话,如何讨好都不管用。多做讨好也不能改变什么,相反,太过于讨好的话,哪怕是愿意的,心里也会有疙瘩。
即使郭敞完全明白,作为皇帝,身边的人都有求于自己一切的讨好、众星捧月,其实也只是根源于此。若是一个皇帝,身边的人都无所求与自己了,那才是最危险的。
但明白归明白,心里的感觉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有钱老男人很清楚年轻漂亮小姑娘围绕在自己身边是为了钱,但还是打从心底里想要自己骗自己,想说她们也可能是为了自己这个人,或者至少部分是为了自己这个人。
人都是有自我肯定的需求的。
郭敞的问题在于,他完全清楚身边的人想法,也明白那些很实际的东西,丝毫没有犯自欺欺人的错误。但他的本性又非常孩子气,就仿佛是十几岁登基后,心性停留在了那个阶段。
他知道自己这是孩子气的,所以从不会说出来但都心里暗暗记着呢!
王志通暗暗想着,这个时候官家还很喜爱曹婉仪,当然没什么问题,但等到没那么喜欢了,这些都是要‘反噬’的。
就在王志通冷眼旁观着漱芳殿里不算新鲜的一幕幕时,尚功局下所,素娥的日子一如往常平静——郭敞似乎是出于某种兴趣,连着叫了她伴驾。但就像大多数时候一样,皇帝的兴趣来得快,去的也快。
所以之后再没了动静,这在其他人看来也不奇怪。甚至是罗司珍这等在素娥身上寄予了厚望的,也没觉得这样的发展不对。她只是不满素娥的‘不作为’,竟然没抓住这样的好机会,一举完成从宫娥到宫妃的身份变化。
也是因为素娥依旧是个宫女,而且官家叫了几次伴驾后就没有下文了,渐渐的,尚功局原本对她另眼相待的,这时候也恢复正常态度了虽然看起来不一般,但结果似乎和那些侥幸得宠的普通红霞帔没什么不同么。
素娥的生活由此变得平静。
“她的运道不算差,资质更不必说,只是太不会奉承了!”罗司珍也是‘怒其不争’,晚间吹灯前忍不住同侄女罗天香抱怨:“若是个擅机变、懂逢迎的,趁着官家那般另眼相待,哪能不上位?”
连着叫了伴驾,以一个出身低微的红霞帔来说,确实是难得一见,所以要说‘另眼相待’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当事人没抓住机会,这样的‘另眼相待’自然就被收回去了——众所周知,皇帝的‘另眼相待’尤其有时限!
听自家姑姑这般说,与素娥关系已经算亲近的罗天香却是有些担心了:“如今这般就没办法了么?难道说素娥以后都只能是个红霞帔”
“自然不是,只是错过了趁热打铁的机会,谁知道官家下一次想起她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罗司珍就有些不爽。
罗天香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也只能幽幽叹息一声,吹灯躺下了。
第二日她在司珍司见素娥依旧像个普通宫女一样做事,心里不知怎的又是一松。说来素娥真个和宫里寻常红霞帔、紫霞帔不同,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是她没见过的。虽然姑姑说,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她的坏处,忒没上进心了,但罗天香倒是觉得谈不上好坏。
不说别的,纯以日常交朋友来说,她也喜欢素娥这个性格。有一种宫中少见的平t和,不见算计、阴谋,让她觉得很舒服显然罗天香还没有像她姑姑一样,成为那种在宫廷中完全以利益为主导,能够毫不介意利用与被利用的那种人。
“素娥——”罗天香刚要过去打招呼,就见到素娥的眉头皱了起来,转而问道:“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天香啊”素娥摇了摇头,让她看送来自己这里的一批物料。主要是用来结珠花的珠子,其他的就是辅料了。
罗天香在司珍司也呆了许多年了,眼力是有的,即使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一眼看出这是要结珠花。而如果是结珠花的话,这些材料就未免有些下色了。当即皱了皱眉:“难道是郡君、县君们的份例?这也不该叫你做啊。”
这么差的材质,也就勉强给妃嫔中地位最低的郡君、县君做最寻常的份例了,甚至给她们都有些差了。不过么,六局看人下菜,偶尔‘欺负’一下小妃妾也不是没有。只要不是固定逮着几个人来,那些得了下色份例的不受宠小妃妾也不会闹。
现在的问题是,真要是那种物件,一般都是让小宫女,或者就是专做杂活儿的人去做的。素娥的手艺在司珍司确实不算好,但她向来受看重,这种事儿哪里会派给她!
素娥又摇了摇头:“不是,虽然没说,可看东西的工,不大可能是给郡君、县君的。”
这次要做的珠花是相对复杂的,用的珠子和配料也多,可以说是‘重工’。这种东西做份例,哪能轮到郡君、县君啊!
罗天香也看了图纸一眼,认同素娥的说法,当即就说:“这不大对!接物料的凭据你画押了么?”
“当然没有。”素娥虽然没有与人斗的心,可生活在宫廷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一直以来都是最小心谨慎的。
“我不肯交接画押,那送东西的小宫女便吓得哭起来了,只说我若不接,姑姑该罚她了。”素娥这样说着,没有掺杂多少私人情绪,完全是就事论事的语气:“瞧着倒很可怜,可也没有为了可怜别人,自己就糊里糊涂担风险的道理。”
这等小宫女若是被管着自己的‘姑姑’打还好些,若说罚,那可真不知道是何等难熬!打不过就是拿了戒尺打手板、打小腿,当时是痛的,结束了就好了,总不能随便把人打坏了。可是罚么,哪怕是最简单的罚站,也是听着叫人眼晕的。
罚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能挨得过去,半天、一天呢?越是到后头就越可怕!这种罚人的法子若是轻松,就不会有‘站刑’这种酷刑了!
“正是这个道理!”罗天香点了点头。在她看来,素娥的性子虽然‘不争’了一些,但好歹不至于软弱,这种滥好心也不会随便发。事实上真要那样,恐怕在这个宫廷是生存不下去的——会被别人‘吃掉’。
罗天稍后和素娥一起拿了那些物料去退换。
管物料的库房宫女仿佛是不知道工作出了纰漏一般,只是抱怨:“不也能用么?非要更换不成?份例上的东西,本就不能要求都用好料。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麻烦,多少东西也不够用的!”
“倒不知道宫里这般俭省敷衍了,这该是给上位娘娘的东西罢?这也敢怠慢?”素娥没有与人争执的意思,但也不是不会扯虎皮,冷笑了一声道:“你们每年不知道在这样事上弄鬼多少回!平素只是给无品贵人的东西敷衍着也就算了,只当是闹不起来。”
“可各位妃主子、嫔主子,也是这般到时候真个不好,难道只我倒霉?”
素娥知道这一次应该是欺负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欺负到自己头上了(素娥在司珍司的生态位并不低,这种腌臜事儿一般到不了她头上)。但她也没捅破窗户纸,只拿这些人中饱私囊弄鬼、敷衍上位娘娘说事儿。
光明正大之下,反而能高声说话——她真说这些人欺负自己,反而没什么用。一则人家不一定承认,二则这种指责在自身身份不够的情况下,在宫廷里真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