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45
福宁殿里,郭敞正给琵琶调音转弦,却有些心不在焉,错了几次也没察觉。直到走神回来,见王志通有些话说,才索性扔下琵琶,道:“你这老倌,有话便说话,这般作态,难道还要朕请你说才说吗?”
王志通连忙请罪,道:“官家恕罪此事是与高娘子有关的。”
王志通没说是哪个高娘子,但郭敞自然知道——王志通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郭敞情绪非常敏锐的人,不然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了。他虽然不知道官家为何热络了一阵,就好似把人丢开手了,但他没有因此就把素娥当成是寻常红霞帔。
事实上,他有一种直觉猜测,官家这些日子的反常,皆与高娘子有关时间上是对得上的,当然,也可能是巧合。不过王志通从来不会在郭敞的事上存在侥幸心理,所以自动排除了巧合的可能性。
即使这无法理解,完全揣摩不出陛下的想法,但王志通相信,他们这位官家绝对还惦念着人家。
也因此才有了如今的一番消息传递。
“高氏素娥啊”似乎郭敞并不在意,但他还是点点头,示意王志通可以接着往下说。
“高娘子今日给金华殿顾才人送东西,怕是有一番为难。”王志通说的委婉,但却是一下说出了事情的关键。
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郭敞的眉毛还是一下皱了起来,王志通知道这是官家心情不豫的意思。然后就听郭敞问道:“怎么回事?她难道是得罪过顾才人?罢了,如今人往金华殿去了?摆驾——”
说着就动身要走,一点儿也等不得了。
王志通没有劝阻,只是赶紧跟上,一路上才解释道:“此事老奴也是才知道,顾才人原是司珍司出身的宫女,后头是自谋了差事去金华殿伺候充容娘子。顾才人与高娘子算起来也是旧相识,顾才人的姑姑是已故的尚功局顾尚功,还是高娘子的养母。”
“前次顾才人刚升做琅琊夫人时,顾才人便有心叫高娘子去自己身边侍奉,只是事情到底没成。如今官家恩典,封了才人,身边又增t添人手,便旧事重提了起来。”
王志通没有一个字说顾月里嫦娥和素娥有恩怨,只不过是旧相识,有了交集而已。但郭敞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话里话外已经说明了为什么顾月里嫦娥一定要素娥去给她做侍女?难道是因为她很欣赏素娥,想找个帮手,又或者她们关系好?
有王志通特意报信,说素娥要被为难的前情在,很容易就能得出两人是敌非友的结论。所谓要到自己身边做侍女,不过是更方便磋磨而已。
郭敞静静听完这些,没说话,直到御辇快要到金华殿了,他才冷笑了一声:“蠢材!”
王志通不知道官家在骂谁,只能保持沉默。然后又听郭敞道:“朕倒是不知这顾氏是个恣意妄为的,不过刚刚封了才人便张牙舞爪了起来?便是圣人宫中,也不见磋磨无辜宫婢的。往日见她性情,倒还柔顺,如今”
完全不知道顾月里嫦娥和素娥之间有什么往日恩怨,就这样直接给事情定了性——王志通并不意外有这样的结果,人都是偏心的!而如他们这位官家这样的九五之尊,更是顺心如意惯了,偏心起来更肆无忌惮,偏偏他自己还常常一无所觉。
官家显然更偏爱高娘子这是王志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出的答案。
即使在大多数人看来,高娘子更像是个官家腻味了,随手就丢到一边去的小小红霞帔。这样的人不值一提,曾经有过,未来更不会少。而顾才人呢,是冉冉升起的新宠,眼见得就要在后宫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运气好的话,说不得也能像之前曹婉仪那样风光,受尽恩宠荣华呢!
这样的两个人孰轻孰重,根本不具备可比性。
但王志通就是和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同,在他看来,官家对顾才人的喜爱才真是泛泛,哪怕是‘逗着玩儿’都嫌不够。对她那般擡举,更像是一种宣泄,眼里没得分毫喜欢。至于高素娥,王志通始终忘不了官家瞧着她时的眼神。
分明是喜欢的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所以今日徒弟刘亮来禀报素娥要去金华殿见顾月里嫦娥,怕是要被为难,他立刻就告知了郭敞——刘亮这个徒弟不够机灵,以宦官来说前途有限,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老实认真。凡是王志通这个师父要他做的,他都会不打折扣地执行,哪怕他其实不理解。
他不甚机灵,王志通还收做徒弟,也是因为他有这桩好处。
之前王志通对他说了要恭敬对待高素娥,高素娥那边有什么消息都提心打听着,刘亮也真的照做了。眼下这果然发挥了作用,眼见官家如此在意,立刻就要去金华殿,王志通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
恐怕这事儿要是没及时禀报,高娘子真有个差池,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受迁怒是必然的。
郭敞下了御辇,直接往金华殿后顾月里嫦娥住的楼阁去,一路上金华殿的宫女纷纷行礼,他却越走越快。直到到了地方,宫人甚至来不及通禀,可唬了顾月里嫦娥身边的宫女一大跳,一下乱作一团。
“若是在顾娘娘这里受了刑,倒不好面见充容娘娘了——”
此时素娥话音刚落,正是顾月里嫦娥也一时为难起来时。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处置了素娥,左右人都废了,便是韩充容事后发怒,生气自己坏了她的事,也不至于真的如何已经废了的人是没有价值的。
但韩充容的性情又是那样,本就对自己不满,到时候借机发难——说到底,顾月里嫦娥非要惩罚素娥,这件事就不合理!即使因为她们身份悬殊,一个宫妃要‘罚’个宫女,总能有说法。可防不住有心人事后做文章,要拿这事儿对付她!
要知道宫廷讲究个体面,要上下都和和气气的才好。即使尊卑分明,后妃们也没有磋磨人的,相反,要显得一个比一个慈爱、善良、温柔才好。就像是那种传承久的门户,对下人们更好,实在厌恶的仆人也只有发卖,没有打死的道理。
当然,实际如何是另一回事,只是表面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还没等顾月里嫦娥想明白这件事,做出个决断,郭敞便从外间走进来了。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立刻行礼:“官家万福!”
郭敞瞧也没瞧她,只看向素娥,她之前似乎一直保持着蹲身行礼的姿势。此时见郭敞意外到来,便要和其他宫女一起退到一边角落里行礼,也能借此机会缓和一下腿部酸胀——这个时候她也是心里一松,既然皇帝都来了,今天应该不会有事了。
若说借韩充容的势只是素娥的底牌,能不能百分百起作用素娥也不确定,那皇帝就是绝对破局点了后妃们总要在皇帝面前表演的,对宫人们严格一些还算可以的话,无缘无故就要重重惩罚宫女,那就太超过了。
“免礼”这话是对着素娥说的,郭敞也没管顾月里嫦娥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就扫了一圈周围,道:“这是在做什么?司珍司送物件来吗?你们才人做什么你来说!”
郭敞点了一个穿着明显不同于金华殿宫女的宫女,猜测应该是和素娥一起从司珍司来的,要她来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宫女不是顾月里嫦娥的人,但也不算站在素娥这边。之前因着要‘陪’素娥走这一趟,她还十分担忧来着。表面上看顾月里嫦娥是要针对素娥,可焉知不会殃及她这条池鱼?只能说大家都不想来,她在司珍司说不上话,不得已一起来了。
这种时候,她却是脑子清醒的,多少能感觉到官家似乎挺在意这件事,而且也不是要偏帮最近宠爱的顾才人——而如果非此即彼的话,就是站在素娥那边了!
想到这里,这司珍司宫女心一横,便从头开始说事。她倒也没有瞎说,都是照着刚刚发生过的,一五一十说。而这种时候实话实说,已经是表明立场了。
顾月里嫦娥自然不愿意让官家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德行的女子,连忙道:“官家明鉴!妾哪里会这般,是这宫娥一伙儿,帮着打掩护,如今甚至要污蔑于我——你们真是好大胆子!难道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吗?”
那之前说话的宫女抖了抖,但还是撑住了,道:“奴婢万不敢欺君!所言皆是实话!”
郭敞瞧着这一幕,也看到了那个拿着木如意的宫女,其实心里已经有定见。这倒也不是纯粹偏了素娥,实在是他见过多少赌咒发誓、互相攻讦、言之凿凿?相比之下,顾月里嫦娥这一出都有些小儿科了。
不过郭敞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侧着头定定地看向素娥。见她一句话不说,才道:“你这小娘子怎么一言不发?”
素娥这才道:“官家明见万里,自有论断。至于孰是孰非,没得证据,奴婢等人口头争执,又哪里能叫人信服呢?”
这其实是素娥在以退为进,顾月里嫦娥说司珍司宫女都是她一路的,她就点明了这边的大多数宫女是顾月里嫦娥的人。司珍司宫女说的话可能是做伪证,可其他宫女说话更不可信,完全就是顾月里嫦娥说了算。
“你这性子啊太不争了些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不晓得声音大些,道理也大些么?”郭敞叹了口气,还道:“民间还有俗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呢!话粗理不粗。”
见着郭敞有些教导素娥的口吻,顾月里嫦娥忍不住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她从来不知道,官家竟有这样一面。这样温和可亲、循循善诱,让人想到‘枕边教妻’之类的典故,倒真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就是这样啊!另一边的王志通却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样子。郭敞待素娥在他来说是极不寻常的,所以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王志通才会如此关注这样一个小小红霞帔啊!
郭敞也不欲料理琐碎事,看了一眼王志通,王志通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招了招手,叫跟随的宦官上前:“宫中事自有法度,既然你们这等说不清楚,官家也不能与你们浪费辰光。便都送了宫正司罢!”
后宫运行依靠的是六局一司,六局不必多说,就是素娥工作的地方。而‘一司’指的是宫正司,这里掌管宫内法令监察,设正五品宫正一人,正六品司正二人,正七品典正四人。另外,还有女史四人。
宫正司纠察宫闱、戒令谪罪和清宫剧里赫赫有名的‘慎刑司t’功能相似。
宫里少不了阴私算计,司法执法这种事往往谈不到‘光明正大’,所以这宫正司一进去可不是好玩的!特别是没得靠山的普通宫人,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犯错,拉进去必然是要先吃一番苦头,不死也要脱层皮!
当下一听要进宫正司,这些宫女如何还能淡定?顾月里嫦娥是晓得实情的,可不觉得自己身边这些宫女吃得住宫正司的刑,不把刚刚发生的事抖落出来。当即祈求地看向郭敞:“官家,官家饶了这些女孩子罢宫正司实在是、实在是”
美人目中含着哀求之意,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郭敞也不会强硬到底。他不见得是个会怜香惜玉的,只不过与人体面这种事,作为皇帝他算是做得多了有时候含糊过去也就算了,难道真能一是一、二是二?
或许真的能吧,但那会带来更多麻烦,令人烦不胜烦。
却没想到,郭敞这一次并没有给这个‘新宠’多少体面的意思,他只是示意王志通尽快料理——得了郭敞的意,王志通自然一点儿犹豫没有,顾月里嫦娥这样一个新近风光的人,竟是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人被带走了,郭敞也不看顾月里嫦娥,只是又瞧着素娥,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又好像瘦了陪朕出去走走罢。”
“奴婢只是有些苦夏罢了,今年秋老虎也厉害。”素娥垂着眼睛随着郭敞离开金华殿。
“是么?”郭敞不置可否地随着说了一句,然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道:“说来,朕这些日子总想着你‘素娥’这个名字,和月里嫦娥是一个意思么?”
听着素娥‘嗯’了一声,郭敞又微笑着说:“朕当初在圣人处瞧见各妃嫔关俸禄的名录,就瞧见了顾才人的名字,一下就想到了你。”
“真没想到,你们是旧相识,名字是一个意思,却是如此合不来。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郭敞没有往下说。
这样走了一路,说的也是些无所谓的闲话,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呢?素娥现在其实是完全不理解的状态——她搞不懂郭敞为什么会帮她!且不说尊卑不同,顾月里嫦娥才是正经嫔妃。就说‘宠爱’,难道最近得宠的不是顾月里嫦娥?
心里很多疑惑之处,但又不能问,只能是一切故作不知,看起来倒是显得迟钝了许多。
郭敞却以为她是有些被惊吓着了,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被压了下去。直到一路走了好远,最后才道:“不要怕,朕会给你个交代的。”
什么交代?素娥不明白。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一起被送去宫正司的同伴当日晚上很快就回来了,毫发无损,显然是有人打过招呼了的。而顾月里嫦娥的那些侍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据那个同伴所说,她亲眼见着宫正司对她们用刑了!
瞧着是极吓人的!
然后又是两三日,素娥就听说了顾月里嫦娥被削去才人之位,只以一领红霞帔安排着的消息。至于说原因么,外面的说法是她任性妄为、御前失仪,惹怒了官家,倒是没带出素娥来——这也正常,真要是以她无理由地处罚素娥论罪,还真不一定能这样从重处理。
说到底,素娥是宫婢,她是宫妃,即使名不正言不顺,顾月里嫦娥处置素娥,说破天去也不是什么大罪。更不必说素娥其实毫发未损,顾月里嫦娥的算计根本没得逞。
反倒是御前失仪什么的,一向是可大可小的罪过。皇帝不在意,那自然是什么事没有。可要是在意起来,那就是万罪!怎么处置都有道理。
特别是顾月里嫦娥这样没什么根基的,这样的处置下去,连一层涟漪都没掀起,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前几日还是人人歆羡的宠妃,现在就无人提及,哪怕说起来也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
这就是宫廷了。
“听说是远远地被发配到洛阳行宫去了,那地方官家也不常去,便是去了也不会见一个罚去的红霞帔。顾氏这次算是完了,这辈子便是老死洛阳行宫那边那边的日子可不好过,普通宫人听说是极穷苦的,粗活儿也多,更不说是她这样被发配过去的。”说起这些,罗天香也挺唏嘘的。
穿上红霞帔,对普通宫女来说是一种‘荣耀’。但眼下顾月里嫦娥这种情况,却不是这样。毕竟她是侍奉过皇帝的宫女,穿红霞帔、紫霞帔是必然的,这是区别她和普通宫人的标记。所以哪怕是一撸到底,也没有脱去红霞帔的道理。
可这样一个掉毛的凤凰落下去了,下面人可不会尊敬她的红霞帔,反而会忖度着她的处境,处处打压她。
“算了,不说这些了,要紧的是”说到这里,罗天香眼睛发亮:“素娥,官家心里有你!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好事!”
别人不知道事情内幕,罗天香还不知道么?素娥这里去了一趟金华殿,然后全须全尾地就回来了。最后的结果是,和她同去的司珍司宫女莫名其妙宫正司半日游,回来后就对素娥极为讨好。
然后不几日,顾月里嫦娥就这样被处置了。一个刚刚封的才人,新近得宠的美女,眼见得她起高楼,眼见得她楼塌了。
这可让人不能不多想。
素娥没有回罗天香的话,但她也意识到了,郭敞对她不一般。只是不同于寻常女子得了这样天降好运,或者得意忘形,又或者被所谓的皇帝的‘特别关照’感动,于是一颗芳心托付,素娥是前所未有地冷静。
相比起得意,她更多是忧虑皇帝的‘心里有你’不过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甚至眼前顾月里嫦娥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之前谁不说皇帝对她特别,将她放到了心上,可如今再看呢?
亲眼见证这一幕的素娥其实对未来挺悲观的但又不可能放弃‘升职’,毕竟这次的事就是一个极好的教训。不想再次体会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的话,她其实没得选。
“不过,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些古怪了。官家心里明明有你,为了替你出头,前些日子那么宠爱的顾氏说处置也就处置了。可怎么前些日子又丢开手去,不闻不问了呢?”罗天香其实也才十九岁,说起来也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会对这件事好奇并不奇怪。
素娥其实也不明白这算什么,但还是想了想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后宫之中官家爱重的娘娘不少。便是官家有些想着我,也是微不足道的。”
罗天香其实对素娥的这个回答本能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其他道理来,只能先放过这个问题,转而道:“算了,官家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看出来的听说福宁殿来人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事?伴驾?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