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11
因着素娥禀报怀孕的事,张皇后转头就派人去请郭敞——张皇后也有私心,没有直接说事儿,只是请官家来一趟坤宁宫。
虽说身为皇后,她大可以随时请官家来,但真要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总是惹人嫌的而告知后妃怀孕,这显然是个足够充分的理由了。至于说,请自己的丈夫来,还需要这样的‘理由’,是否悲哀,张皇后其实已经顾不上了。
郭敞干脆通知会晚上来坤宁宫,看时间就知道了,应该会顺道就在坤宁宫歇下。明白这一点,郑姑姑还私下与张皇后道:“圣人,今次便与官家好好儿说,叫官家也高兴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夫妻敦伦和睦了,也更容易怀上。”
张皇后知道郑姑姑的意思,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郭敞一来,张皇后便叉手盈盈行礼,满脸喜气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今朝有大喜呢!”
郭敞挑了挑眉:“什么喜事,朕全然不知。”
“官家,是玉殿的高美人有喜了!”张皇后开门见山,虽然心里酸酸的,但表面上却是全然为官家,为大燕高兴的样子,没有一点儿私心:“官家如今膝下皇子还是少了,还得后宫姐妹们多些好消息。如此才能叫前朝稳固,叫官家也放心。”
“高美人一直是官家喜欢的,只可惜这两年多,肚子里始终没动静。如今有这般好消息,也不枉官家这样看重。”
“高美人有喜了?”郭敞怔了怔,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就‘唉’了一声后看向王志通。
王志通被看了这一眼,皮一下就紧了起来——高美人有喜了,这样的大事,他居然一点儿没掌握!还叫官家最后是从皇后这里收到消息,这真是他的失职了!
他哪里知道,素娥的手脚这样快,一个月出头就发现了,叫了太医来确认后第二天,就来皇后这里报告——张皇后听她说了怀孕的时间,再对照彤史上的记录。虽然一直有些忌惮素娥,这时候也得感叹她的‘老实’。
这真是一确定就来上报了,一点儿没藏着耍心眼。
“官家不知情也不奇怪,照着太医院给的脉案,才一个月出头,日子浅着呢!”张皇后笑着解释:“确定了此事,高美人便急急忙忙来与我说,我又急急忙忙找官家通气,中间就没耽搁。”
张皇后还在絮絮叨叨,郭敞猛然站起身就往外走。张皇后下意识追着道:“官家”
郭敞头也不回道:“圣人歇着罢,朕去一趟玉殿,瞧瞧高美人。”
张皇后被留了下来,看着郭敞已经不见的背影呆住了。一旁郑姑姑替张皇后心酸,又低声道:“圣人,官家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您哪里不好。只是这会儿晓得了高氏怀孕,官家放心不下,要去瞧瞧,也是常理。”
“先头曹淑妃得宠时,别说是怀孕这样的大事了,就是嚷着头疼,特意叫侍女来和官家说,不也把官家从咱们宫里截了去么?官家就是这性子,听风就是雨。”
“是啊”张皇后喃喃自语:“有宠的就是不一样,淑妃是这样,如今高氏也是这样——官家一向分的很清楚,将喜爱的和不喜爱的放到秤上去称,真的是高下立判。前头的唐才人怀孕,他听了就只有一句‘知道了’,该歇就歇了,第二日再去慰问也不迟。”
“今次轮到高氏,他便一刻等不得。”
唐才人说起来也是素娥得幸之前就做了才人的,而且那时候还挺得宠呢!只不过后来慢慢也就淡了,如今素娥都是美人了,他还是个才人。
不过她运气不坏,在真正无宠前怀孕了。现在只要孩子安然生下来,就是生育之功不说,养大后也是未来的依靠——就是不能生下来立刻晋升,再积累几年资历,将来也是极有可能晋升的。
郑姑姑劝说张皇后:“圣人不必钻牛角尖,帝王的宠爱哪里有长久的呢?瞧瞧姚贵妃、曹淑妃就知道了。再者说了,这高氏一怀孕,还很难说是好事。一来,直到这个孩子生下来,都无法侍寝了。没法侍寝,官家那里说不得就淡了。”
“二来么,官家的习性圣人是知道的,大抵有些避着怀孕的妃嫔更不必提生了皇子之后,官家鲜少去看的。”
避开的原因大家也知道,只是不好开口说穿——郭家的皇子实在是太难长大了,把做父亲的也弄伤了,下意识就不想亲近。
郑姑姑这边还在忧心忡忡地开导张皇后,另一边王志通也同样焦头烂额在坤宁宫里时,官家的神情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而从坤宁宫出来,上了御辇,就更古怪了。像是在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王志通琢磨着官家的心思,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一下就打了个激灵。官家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怎么不先告诉我?如此倒是很规矩。”
心里过了一遍,反应过来官家是在说高美人后,王志通一下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这是因为他惯于揣摩官家心思,也是因为一直以来他是看着官家在高美人的事上如何踟蹰、矛盾的,都有经验了。
郭敞这话说出来不知是褒是贬,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阴阳怪气、怅然若失。但王志通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官家是对高美人动了真心了,这世间男男女女都一个样,若动了真心,便不会喜欢对方和自己分的太清楚,态度太客气规矩。
高美人这样规规矩矩的,早早和皇后通报,也没有越过皇后,先和他说。这固然堪称后妃模范,可落在郭敞这里,却是有些别扭了照规矩,是该这样没错,但宫里凡是怀孕的妃嫔,一半以上都没有遵守这条规矩!越是有宠的,越是如此。
恃宠而骄么,不难理解。
不过,虽然能理解官家的想法,王志通却还是赞同高美人如今的表现。官家如今心爱高美人,自然没的说,怎样都好。哪怕恃宠而骄了,在官家这里,怕也是亲近的表现,还更受用了。可今后呢?若官家的偏爱不在了,如今种种怕都是‘污点’。
说‘污点’或许有些过分了,但想起来的确很可能不喜。
王志通讪笑了一声,便道:“官家,这也是高美人的品格,向来是这样善解人意、守规矩的。若高美人是个受宠便得意忘形,怀上龙裔就坏规矩的,那也不是她了,官家也不至于如此偏爱。”
其实这话没什么正确性,郭敞难道是因为素娥品行高尚、守规矩,所以喜欢她的吗?若真是这样,这宫里之前得宠的就不该是姚贵妃、曹淑妃、孙崇崇等人了,应该是一个赛一个堪称模范的‘贤德后妃’。
只是郭敞如今喜欢素娥,素娥的那些‘优点’才能说是优点。
王志通很清楚这一点,沉浸其中的郭敞却是有些‘忘了’,听王志通这样说就点了点头——若是喜欢一个人,就很容易这样,特别喜欢将对方当成是出色的、特别的。哪怕没甚出奇的,也能整一个‘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说法出来。如果对方真有什么地方足够好,那更不用说了。
这大概也是王志通并不随着郭敞的话说,而是‘称赞’素娥的原因这种时候,顺着郭敞话说,他倒是更可能不满。
果然,听王志通这样说,郭敞也是跟着点头:“素娥是素来懂事。”
但也跟着说:“只是太懂事了,有时不知该说她谨慎稳妥好,还是怜爱她如今也是‘美人’了,有朕在,还是这样小心翼翼。”
一般来说,正经妃嫔中,妃、嫔会被认为是高位妃嫔,婕妤是中间的,才人是就算是小妃妾之流了。只有‘美人’这个位份,相当模糊。要说是小妃妾,那不会,多数美人都能做一殿之主了,如何还说小妃妾?
可要说到到了中间婕妤那样,好像也没有,更多时候还是会把它和‘才人’归为一类。
但不管怎么说,偌大后宫,别看妃啊嫔的才能说得上‘地位’t,实际上‘美人’已经很厉害了。不知多少个宫娥中才能出一个穿红霞帔、紫霞帔的,这些穿霞帔的宫女里,又只有一小部分能得到‘名份’,成为贵人。
至于无品的‘贵人’要成为正经妃嫔,也是自身素质、运气等缺一不可才能成功的。毕竟,正经妃嫔的话,每一个品级上都人数有限,真不是随便能许出去的。
换个说法,只要成为正经妃嫔,就是这个宫廷中真正的‘主子’了。常常听说宫人刁钻,怠慢敷衍无品贵人的,但从没听说有哪个正经妃嫔也会被那样对待。哪怕不得宠,该有的待遇也是有保证的。
才人或许还稍弱一些,可多半能做一殿之主的美人,实在不能说弱了。
这些‘美人们’,对下可是很有架势的!若是再有宠,对上也能强硬起来。
对于郭敞的说法,王志通只是垂着头,谦卑地笑着,不做任何评价——他是知道官家特意压了高美人的位份的,不然以官家对高美人的真心,婕妤、嫔之类的位份唾手可得,妃位上若不是没得空位,也能轻易封出去。
官家压高美人位份的原因很‘别致’:大约是过去有太多‘前车之鉴’了,叫官家担心,高美人位份高了,也会如其他后妃一样‘改变’。
官家无法接受高美人改变,不再是最初见到的样子,甚至到了畏惧的程度对此,王志通真的不知如何评价。如此消极应对,软弱游移,实在是不像官家了。
这样的官家,若是高美人真的大胆起来,不是过去的样子。第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难道不该是官家自己?
御辇不慢,这话说完后没过多久,就到了玉殿外头。郭敞一贯没叫人提前通传,而是到了地方后,径直往里去了——玉殿宫人真没想到官家会天都黑了,突然来访,退到一边叉手行礼后,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官家怎么此时来了啊,难道是为美人如今怀了龙裔?”
郭敞注意到了玉殿的灯笼,是喜庆的红色,装饰的也华丽。玉殿很少挂这样的灯笼,风格上就和玉殿不搭玉殿当初是作为一个赏景的地方修建的,还有这么多‘玉梅’,应当是文雅清丽,没什么宫廷风的地方。
而这灯笼,属实是太宫廷风格了!
郭敞意识到挂这个灯笼只能是为了素娥的身孕,脚步一下顿住。顿住的那一下郭敞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觉得那些灯笼着实刺眼,很不适合玉殿。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并不讨人厌。
顿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郭敞又继续穿过前院,往正殿走去。正殿卧房外守着的宫女见到郭敞,就要叉手行礼、道‘万福’。然而郭敞听到帘子后卧房里有说话声,便对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志通上前,对宫女使了眼色,又往后扇了扇手。那宫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快照意思退了下去。
卧房中,素娥确实在和今晚要在卧室守夜的何小福说话。
素娥此时已经上床了,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主要是侍女们劝说的,说她如今该更注意休息)。但她的生物钟是很顽固的,哪里是说上床就能睡的?连休息都很难。于是她就坐在床上,摆了一盘棋,一边打棋谱,一边和何小福说些闲话,消磨时光。
“要我来说,你们实在是太提着小心了。韩太医不是也说了,我身体康健,这胎如今瞧着也好,十分稳固。如是这般,平常就不该太小心,太小心了就容易紧张,反而对胎儿不利。就譬如说今日,这么早叫我上床歇息做什么?我又睡不着?”
“便是真能早早睡下,也不会比过去多睡,睡到四个时辰,我是怎么都该醒了。”
“到时候起的太早,反倒是不好了。”
“娘子说的也是。”何小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奴婢们刚刚得知娘子怀有龙裔之事,又无人伺候过怀孕的妃嫔,总有些忧虑的,难免过头这也不是奴婢找借口,实在是、实在是,唉!还是奴婢们太不稳重了,娘子责罚奴婢罢!”
“你们是为我好,我如何会责罚?左不过就是这几日了,过了这几日,便是燕燕也该回过神来了。”素娥摇摇头,又低头摆上一枚棋子,继续打棋谱。
听得素娥这样说,郭敞的心里已经在摇头了,但又有一种不出所料之感——素娥对下还是太宽宥了!明明此时她也是第一回怀孕,却得照顾这些宫娥的心思,由着她们失了分寸。如此不算,连个责罚都无
这样御下,往好听了说是‘宽和慈悯’,往不好听了说就是‘管教无方’了。如此,往往会把人养的不知天高地厚,能做出什么事简直不敢想——宫里就是这样的,不怕一个人笨一些,就怕一个人胆子忒大!
但郭敞又无法责备素娥什么,寻常妃嫔如何御下,郭敞才不在乎呢!最后是好是坏都是她们自作自受而已。可是素娥如此,他是一边看不过眼,一边又不想去改变她这也是她最初性情里的一部分。
她就是这般性子,打心眼里悯下,不会因为自己身份不同了,就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更不必说,如某些人一样,一旦地位提高,就迫不及待掩盖曾经不那么好的出身来历——其实这也谈不上什么好坏高低,后者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只不过郭敞个人来说,喜欢素娥这种‘圣质如初’。
“肖姐姐确实是最忧虑的那个,毕竟她管着咱们殿中人事,如何安排服侍娘子,也要她看着办呢。”何小福提到肖燕燕,为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又道:“如今娘子怀上龙胎,外头还不怎么知道,可这事儿只要圣人和官家知道了,传开也就是几日辰光。”
“到时候上门贺喜的少不了,又是一桩事儿。”
“娘子到时候不好拒绝,不然倒是不近人情了。但也别太当真了,得学会偷懒如今娘子怀胎不上三月,胎都没坐稳呢。虽然有韩太医说娘子身体康健,胎儿也稳当,可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劳累还是要避免的”
絮絮叨叨了挺多之后,忽然,何小福认真对素娥道:“其实奴婢知道娘子心思,娘子的性情最怕麻烦,也不爱出头。便是在宫中,也只要能混日子便满足了。但如今有了身孕实在是大好事,奴婢打心眼儿里为娘子高兴,如此一来,娘子至少未来有靠了。”
这话实在是太过‘真心’了,以至于卧房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素娥别说应答了,就是手上要摆的棋子都没有放下去,一直捏在手心不自觉摩挲着。
“我知道小福你的意思,说来不怕你心里笑话,这样浅显的道理,我是没想过的所谓‘未来有靠’,那得是多久以后的事儿了?我暂且还想不了那么远。如今我想着的尽是生孩子太难另外,也怕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又或者生下来,却养不住。”
素娥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必说明何小福,以及外头听着的人都知道如果素娥腹中是个男孩儿,就是会有这样的难处。
郭敞平常很不愿意听这个,这是郭敞的痛处。虽然事实如此,可真的有人去戳这个痛处,他也不会高兴——严重的话,甚至会因此迁怒说这个话的人。
然而,这一次他听着素娥说这个,却只是心里沉重素娥的忧虑是人之常情。而想到素娥可能和后宫不少妃嫔一样,要经历丧子之痛,郭敞很不愿意。
其实从刚刚在坤宁宫,听张皇后说素娥怀孕起,郭敞的心绪就没有落到实处。他是冲动之下就来了,但到现在为止,他都对素娥怀孕没有实感——心情谈不上好坏,既不为此狂喜,却也没有往常听说后妃怀孕的忧虑、后退。
当然,换个说法就是两种情绪都有一些。
直到此时此刻,听到素娥的担心与迷茫,他才有了一点儿素娥怀有身孕,要做一个皇子或者皇女的母亲的真实感原来是这样的,原来素娥真的要生育一个孩儿。
郭敞又想到那个叫‘小福’的侍女的说辞,‘未来有靠’他当然知道这话的意思。这后宫之中,妃嫔们总想着生儿育女,大多也是为了这个。相比起未来有靠,凭借生育之功晋升位份都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皇帝的宠爱捉摸不定,高一级的位份也不见得能在t新帝登基后提供太大好处。只有一日一日长大的孩子是不同的,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倚仗’。哪怕是个皇女,生下来不能指望继承皇位、得享王爵,那也有自己的公主府,出宫奉养母妃绰绰有余。
后宫是属于皇帝妃嫔的地方,先帝的女人,除了太后外,在宫廷可不会太舒服。
郭敞其实不太喜欢后宫的人提这种话,除了因为他还年轻,总觉得那些事离他还很远,远到好像不会到来。也是因为这种‘找后路’的行为,多少冒犯到了他那颗有些拧巴的心。
与此同时,他也很不喜欢后妃们抱着这样的想法侍奉他仿佛他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孩子——郭敞早就被宠坏了,在一段关系中他总要占据绝对的主动权,绝对的优越地位,显然很难接受自己变得没那么重要。
一想到素娥也可能那样,他甚至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于是再也听不下去,一手撂开了帘子,道:“素娥,朕听圣人说,你这是怀有身孕了——多穿些衣裳!怎么能只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