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12
午后的福宁殿很安静,郭敞是有午睡习惯的,但只在日头够长的夏天。现在还没正式入夏,不过天气越来越暖和,白日越来越长,他有时也会在围榻上小憩两刻左右这种时候,福宁殿就会安静地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小睡了大约两刻后,郭敞自然就醒来了。立刻有早候着的宫人,端来洗脸水,郭敞擦了擦脸,又喝了半盏茶,这才真的清醒。
想到这么小睡一会儿,居然就梦到了两三天前的事儿,郭敞眉毛就动了动——他梦到了知道素娥怀孕,去玉殿那晚的事,仿佛耳边又听到了那句‘未来有靠’。
其实当时的他并没有那么在意那句话,虽然他不喜欢别人说这个,但也没到否认事实的地步。现实如此,人之常情,如之奈何?他还不至于现实都不肯面对。
只是郭敞没有想到,事情过去了几日,他却是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句话。那句话还越来越清晰,直到出现在他的梦里,一丝一毫不差这仿佛是一个提示,提示他自己,他真的很在意这个,即使他也说不上原因。
“王志通,你说这宫里的女子,都是想生下孩子,叫未来有靠的,对么?”郭敞忽然问道。
王志通揣度着官家的意思,谨慎道:“回官家的话,这是不错,生儿育女本就是天下女子的本职。若一个女子没有生儿育女,便好比只开花不结果,终究不圆满。再者,替天家绵延子嗣,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至于未来有靠,这原是人之常情。就好比民间生子,也是为了养儿防老、香火绵延。后宫的娘娘们,身份尊贵,倒不用担心养老。可只是吃喝不愁,与等死又有什么分别呢?到底还是有子女承欢膝下,才能心满意足。”
“素娥倒不像是在乎那样事的人。”郭敞含糊了一句。
这不是他瞎说的,而是过往观察到的。后宫女子听闻有妃嫔怀孕生子,总是会有一些羡慕、嫉妒的情绪表露出来。面对孩子,一个个也是向往的。只有素娥,实在是太平静了,很多时候还会流露出一丝害怕。
郭敞并不奇怪她会害怕,都说生孩子是一道鬼门关,会害怕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人大多是往好处想的,会忘记其中的风险,下意识想好处——而在皇家生孩子,好处可太多了,就更不容易在意其中风险。
但素娥的性情,总是会把一件事好的坏的都想到,自然不会漏掉明摆着的风险。
“这”王志通打了个等儿,很快又往下说道:“高美人性情纯质,有时比别的女子要周全纯熟的多,有时又似个孩子。这样的事儿,说不得高美人都没有多想过。”
郭敞笑了一声后道:“像个孩子?是啊,你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朕。素娥的性子有时是孩子气极了,只不过因为她许多事上比世人都游刃有余,倒使人忘了这个了——但没有多想过,也说明她的确没有其他女子那样在乎。”
“但她不想‘未来有靠’么?居然说自己‘没想过’。”随着和王志通谈话,郭敞才一步步发现,原来自己在意的不是宫女那一句‘未来有靠’,而是素娥说自己‘没想过’。也是,一个宫女老生常谈的话,他做什么那样在意?在意的自然只能是素娥。
郭敞想了想说:“宫里老太妃们如何过活呢?”
王志通没有伺候过老太妃,具体的也不知道,只能说:“回官家的话,老太妃们多在角落里住着,但也有得太后娘娘喜爱的,能在宝寿宫住。要说如何过活,太妃们也自有俸禄,伺候的人也是定量的总归能过下去。”
除非是特殊情况,不然谁会在乎宫里的老太妃?她们都无儿无女,不管先帝时是多么受宠,在宫廷里何等受趋奉,此时也像是个用坏了的旧物,扔到一边无人问津了。就连郭敞,他过去难道在意过太妃们的生活?
只要没有闹出虐待太妃的丑闻,哪有人会管——太妃们生活不会太好,这有点儿像是无宠、位份又不高的妃妾,处处碰壁总少不了。不过宫廷里尊卑有别,太妃总归是‘主’,是‘尊’,不会太出格。
郭敞听王志通说的太简单了,他说的难道自己想不到?索性便起身擡脚往外走:“走,去太妃们的住处瞧瞧。”
王志通大约明白郭敞为什么要去看太妃,忙忙地跟上因为太妃们大多安排在宫廷的角落里居住,御辇还走了挺久才到。
郭敞下了御辇,已经有住在这里的两位太妃出来迎接了。郭敞自然尊重她们身份高一辈,格外客气一些,寒暄了几句才入内说话。
郭敞仔细打量了这两位太妃,努力想了想才想起她们年轻时的样子——无儿无女,却能留在宫廷颐养天年的,都是品级较高的妃子了。而品级高,要么是出身好,要么是得宠,再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了。
这样的先帝妃子,即使郭敞当初避嫌,除了必要的请安,绝不去后宫,应当也是见过的在坤宁宫请安时,又或者一些宫宴上,她们经常非常引人注目。多见几次,总能有一些印象(也有郭敞记忆力很好的原因)。
面前这两位太妃就是如此,一位曾经多少算得宠冠后宫,就算没有曹淑妃的样儿,也有孙修容的谱儿。另一位,则说起来还是先帝的表妹,是先帝亲生母亲的侄女非要说,也是郭敞的表姨了。
先帝去世时,两人都是嫔位上的人。
这样的资历绝对不算差了,但因为无儿无女,如今也只好在宫廷做个太妃。两人一起住在这一处小殿——这不是后宫常见的那种有规制的宫殿,就连玉殿那种都比不上,玉殿说是不成规制,但最主要的前殿、正殿都齐全着呢!
这处小殿,并不比寻常宫殿后的楼阁来的宽敞,住两位太妃不能说住不下,但肯定不舒服。
郭敞看了看伺候的宫人,两位太妃都只有两名侍女,都是老的老、小的小(老的往往是当初做妃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心腹,小的大约是缺人了,新分配来的。分配给老太妃的宫女么,往往不会当用)。
再有,住处的一应布置,也是看着还好,有宫廷的体面。可仔细观瞧,却是暮气沉沉不说,细节处透露着不用心——两位太妃过去是那个样子,手头上肯定是有钱的,不至于不能花钱过得精细些。但是,宫人们用心不用心,有时不只是钱的问题。
更不要说,本人这种情况下,也可能没心气了。而人一旦没心气,过日子也会随便很多。
看着两位已然毫无棱角,面对自己些微局促的太妃,郭敞模模糊糊记起她们也曾经光彩照人——这不只是因为年华老去,郭敞见过不少年老贵妇,从皇家的那些公主,郭敞的姑姑、姑婆们,再到能进宫的诰命夫人,她们的精气神是没有少的!
就连他的嫡母,如今的向太后。即使经常生病、缠绵病榻,做太后装扮出现时,也让人不能忽视。
这些太妃们更像是被人遗忘久t了,于是连自己也忘了自己。
郭敞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还会同情这些老太妃。但他会想到素娥,如果素娥没有孩子,未来他不在了,也会如此么?不,如果素娥一直只是个美人,说不定连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
到时候是去皇陵,还是去庵寺是说不准的。
郭敞回了福宁殿,一直想着这事儿,因着没召人侍寝,晚间是一个人睡的。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他就梦见了未来的事儿——他似乎已经挺老了,头发上见了爽色,皮肤也松弛了不少。
躺在龙床上,底下妃嫔子女跪了一大堆。他费力地转了转头,轻而易举地就从一堆人里分辨出了素娥。素娥也不再年轻,但她并不像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而且那双眼睛,依旧像曾经一样,那样清凌凌的。
他想要叫素娥近前来,好抓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但他做不到。
然后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自己’驾崩。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一切有条不紊,后妃们自然也各有去处。素娥似乎并无子嗣,但好在位份也不算低,到底在宫廷住下了,而没有去更艰苦的皇陵和庵寺。
只是,她似乎不得太后和冯太妃的喜欢,所以在宫廷中日子并不好过。
继位的似乎是郭琅?哦,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是庶长子。太后就是张皇后(此时并没有两宫太后之说,同时只会有一个活着太后,优先封嫡母为太后。嫡母没了,才能轮到亲妈),不过作为新帝亲生母亲的冯太妃显然权势不弱于她。
素娥在这两个人那里都没有讨好,做了太妃,自然要难一些即使这两位并没有特意点名要整治她。
瞧着素娥艰难度日,处处受人怠慢,就这样被遗忘在宫廷的角落里。郭敞是一下从梦中被惊醒的!
这不是他往常起身的时间,守夜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只是表面依旧平稳地过来伺候。还当是官家被噩梦惊了,道:“官家炉子上还有安神茶”
其实当郭敞是被噩梦惊了也不错,但并不完全。相比起被梦惊醒,郭敞更像是沉浸到了某种低落的情绪中,不是惊恐,而是后怕、悔恨、忧伤、怅惘、不满等等的混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摆摆手:“不必了。”
又躺了下去,听宫人报了滴漏上的时辰,这离他平日起身还差着半个多时辰呢!但他再睡不着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帐子顶上的绣纹和装饰物,眼前闪过的还是梦中情境。直到起床的时辰到了,宫人服侍着起床,他也没回过神来。
如此,别说是伺候的宫人了,就是早朝上,远远站着的大臣们都注意到今天官家的心不在焉了。
不过这本身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谁没有状态差的时候呢?官家也是人,若是心里有事,又或者昨晚晚睡了,早朝时走神、打瞌睡都是有的。只要正常频率内,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倒是伺候郭敞的,以王志通为首,为他的状态发愁。担心他心里有事,这样下去伤身伤神。
不过还没等王志通劝说什么,郭敞便扔下了还没看的奏疏,道:“今日去玉殿瞧瞧吧。”
郭敞去了玉殿,素娥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才怀孕一个多月,能有什么看得出来的变化?
素娥尽力让自己保持平常心,在比较容易流产的前三个月,保证作息规律、身心平和、饮食均衡、活动适量,这就是她能做的了。剩下的,就要看命运的安排了。如果肚子里的是男孩儿,就是保不住,她也没办法。
郭敞来时,素娥正一桌和两个婢女坐着,磕核桃、剥桃仁等,一边还说些闲话。
“怎么做起这个活计来了?”郭敞自外头走来,照旧没让人通报。玉殿的人也有些习惯了,并不惊慌。原本坐着的席玫瑰和肖燕燕立刻起身行礼,然后就站到一边去了。又有肖燕燕领着另一个小宫女,给郭敞倒水洗脸擦手。
素娥也擦了擦手,要过去帮忙。郭敞摆摆手:“你坐着罢,哪里就要你伺候了亏得还是宫女出身,伺候人向来是一等一的外行。”
对一般的后妃说‘宫女出身’,很容易引得人多想,觉得官家是不是觉得自己出身低微。但在素娥这里,素娥是不介意这个的。郭敞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说话如此随意——在别处,他也是想说就说了,不管妃子们怎么想,不过‘随意’与‘随意’也是不同的。
“臣妾是尚功局的宫女,又不是在各殿做侍女的。”素娥没有推辞,非要去服侍,便又坐了回去。只是依旧面向着郭敞说话:“在尚功局时,虽然也要帮姐姐姑姑做事,打扫屋子、打水提膳、铺床叠被、缝缝补补但到底与真正的服侍不同。”
“那时可觉得不公?明明都是宫女。”郭敞洗脸擦手完了,也坐到了素娥身旁。
“倒不觉得,姑姑姐姐们也是如此来的么,等着自己成了大宫女,也是一样当然,不能是遇到那等刁钻刻薄的姑姑姐姐。到底是寻常差使小宫女,还是有心刁难,甚至虐待,这是瞧的出来的。”素娥说的很诚恳了。
“左右臣妾是没遇着那等刻薄人的,臣妾一入宫,便被顾尚功收做了养女,有靠山在,就遇不到太坏的人。再者,后来臣妾自己也慢慢在司珍司站稳脚跟了”想起了过去的事儿,素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其实也不过是小几年前的事,但现在想来,竟觉得过去了好久。当时的她,还想着走女官升职的路线呢。
“尚功收了你做养女倒不奇怪,似你这般资质出众的,到底要落到人眼里的。”郭敞不避讳‘养女’这个话题,斜看了素娥一样,笑着说:“只是顾尚功到底没享着你的福,去的早了一些这便是人生无常了。”
说到‘人生无常’,郭敞顿了一下,又想到了昨晚的那个梦。当下有些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刚刚怎么说来着?怎么做起这个活计了朕是记得你爱吃这些果仁儿,核桃仁、桃仁、杏仁喜欢吃,叫小宫女到外头剥了就是。自己来做这些,仔细到时候手疼。”
素娥让郭敞看用来磕开核桃的钳子:“用这钳子倒是不怎么手疼,也不比用锤子敲布袋里头的果壳来的散碎就是有的核桃极硬,就有些费力了。”
“也是左右无事了,寻些事情做。”素娥还对郭敞解释了一下:“臣妾听说,怀着身孕时,多吃些干果仁儿有好处。当然,有好处也不能多吃,还是要在限度内这几个是方才臣妾夹不动的,官家气力大,帮帮臣妾罢。”
郭敞接过那钳子,夹住了之前素娥夹不动的一个核桃,用力大一些,便听到‘咔嚓’声,这是裂开了。然后就是剥开裂开的果壳,得到了一个颇为完整的核桃仁。
郭敞干脆帮素娥把另外几个夹不动的也给夹了,一边做一边说:“这许多果仁儿,就这样吃吗?”
“有些就这样了,有些还要炒过可以用盐,可以用糖,还可以用五香粉,对了,用乳粉也可。”素娥想到了奶香味的坚果小零食,决定到时候试着做做。
“倒是花样不少”郭敞笑了一声,将夹好的核桃放到一边,然后看素娥一点一点剥开裂开的果壳。视线慢慢挪到了素娥的腹部,其实现在还一点儿看不出来。
“你这肚子里的孩儿怕是不晓得,朕如今就要为着他做‘苦工’了。”郭敞是在说自己夹核桃的事儿,当然,这也只是玩笑话。
在场的人,哪怕是素娥都不会知道,能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对郭敞有多难——大约只有王志通知道一点儿,毕竟他是看着郭敞如何对待一个个怀孕的妃嫔的。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赏赐一大堆东西,派人经常去询问,至于他自己,却难得去看望关心。
而如这般,以‘孩子’这个话题说玩笑话,那真是头一回了!
郭敞这一次的心态确实有些不同,非要说的t话,他对素娥肚子里的孩子有着不一样的期待过去的那些孩子,他总是首先去想,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会不会夭折。有这样的想法横亘在前头,别的根本想不了太多。
那些对自己孩子的种种幻想、期待,郭敞一开始是有的。但随着他第一次当父亲后,一次次经历失去,那些东西就被摧毁了。
现在郭敞对孩子的‘期待’居然压倒了那些消极的想法——在那个梦之后,他想,果然还是要有一个孩子,素娥必须得有一个孩子,至少一个。
这样他之后,才能有人照看她,叫她‘未来有靠’。
抱着这个念头,郭敞忽然间真正接受了这个孩子,对这个孩子有了不同的期待——即使这个孩子还在素娥的肚子里,有可能生不下来,生下来了也可能养不下来这真是他很久都没有勇气做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