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误了坊门关闭的时间,荣枯只能暂住在他之前的客房。
李安然说的话不停地在他的心头盘桓,令他的心如鼓擂,彻夜难眠。
为了寻求那么一点点的平静,他只好合衣爬起来,就这样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鱼。
自己是李安然寻到的,最锋利的一把刀——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而是在宣告她的决定。
宁王殿下……她要做和魏武帝一样的事情。
只是和笃信道教,追求长生的魏武帝不同,她不信佛也不信道,天命、因果,对她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李安然既然知道魏武帝灭佛之事,那么她也该知道,在魏武帝身陨之后,又重新兴盛起来的佛教,将魏武帝的暴毙归咎于他不敬佛法,是欲要毁灭佛法的魔王转世。
李安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会招来多少口舌污蔑。
荣枯的木槌一下一下敲着面前的木鱼,他的眼前一幕幕闪过自己来到汉地这些年经历过、看到过的——有好也有坏,他并不是因为经历过好而忽略坏,经历过坏而否定好的人。
李安然也不是。
“笃笃”声持续了一整夜,从原本的急促逐渐变缓,同人的心跳合一。
外头的天光,也透过窗纱投射入了房间里。
荣枯最后一下敲在了木鱼上,连绵一夜的诵经声,终于以这一声为结尾,画上了句号。
他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原本想去找李安然,却半路上撞到了翠巧,后者一脸怪异得看了他一眼:“殿下不在,上朝去了,法师你出门照过镜子么?两个眼睛肿得厉害,快去敷一敷。”
荣枯:……
也、也罢了,等她上朝回来再说吧。
至于李安然,她起早了换上常服——小朝不像大朝,需要严格自己的正装穿着,皇帝年轻的时候野惯了,也不喜欢一天到晚穿着朝服上朝,便顶着被御史骂到狗血淋头的危险,强行把上小朝的服饰给换成了更加轻便的常服。
虽然御史们不高兴,但是大臣们……似乎还挺高兴的。
小朝不需要所有在京官员都来参加,只需要皇帝钦点的某些人,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前来就行了。
李安然之前往皇帝面前呈递了石蜜的熬制方法,皇帝看了以后觉得十分高兴,毕竟李昌的口味和李安然相似,父女两个都是偏好甜食之人。
加上石蜜一项的白银互市一直也是李昌心里的一块隐患,如果李安然不呈递石蜜的熬制方法,他也一定会派出使臣去天竺求法。
但是,现在有了这个,也不需要千里迢迢派遣使者去了,现在的关键在于试验这个方法是否能成——需要专门为其建立一个制糖坊,西蔗虽然易得,但是永安不产西蔗,还得寻一个产西蔗的地方才行。
由谁去监察、管理塘坊相关事宜呢?
为此,卫太师和徐尚书都提出了自己属意的人选,徐尚书提议让刘司农前去,石蜜取自西蔗,通稼穑,塘坊建造又需要征调工匠,应当是工部相关事宜。
卫太师却举荐了自己那个在户部的大儿子:“户部度支,建造塘坊,制造相关的器具那都是要用到钱的,包括收购西蔗、度量石蜜,再估算价格,这都是户部官员擅长的东西。”
李安然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自己也在那歪着头点头。
“狻猊儿,这方法是你献上来的,关于这监察、管理之职,你建议谁去才好?”皇帝突然开口问道。
李安然眨了眨眼:“儿臣觉得两位都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工部和户部各派出一位官员前往,至于总督司,儿臣到是想让三弟去试试。他也开府封王了,是该寻些事情历练历练了,总不好一直当个闲散王爷。”
皇帝摸着胡须,思忖着李安然的话,却听到她继续道:
“而且儿臣觉得,熬制石蜜一事,现在方法是暂时是收拢在了皇家的手里,久而久之,是一定会泄露出去,为众人所知的,所以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这暂时不需要担忧,毕竟要建造一个塘坊,从西蔗的采购,到器具的养护和制造,短期并不是民间某些商贾能依靠自己财力就能支撑起来的,所以若是成了事,能大量生产了,不妨将石蜜熬制方法公开,由民间自己试着制造。官家塘坊控制着上贡石蜜的品质就可以了。”
皇帝抚须大笑:“狻猊儿想的这么远了吗?也罢,栾雀确实是该历练历练了,那就由……栾雀为主,刘司农和卫度支郎一起去吧。”
“喏。”群臣附和。
皇帝喝了一口边上的消暑饮,随口道:“这春闱也近了,近几日上林苑送来了两盆上贡的牡丹,颜色正红,亭亭净植,一盆朕给放在泰辰殿,算是给春闱的士子们搏一个好彩头吧。”
群臣笑道:“陛下恩宠。”
皇帝又道:“还有一盆,朕差人给你送到宁王府上去,天下繁花众多,唯有这正红牡丹,国色天香,力压群芳啊。”
李安然肃拜:“儿臣谢过父皇。”
皇帝抚须,面上挂着慈父的笑容:“还有,既然收了朕的花,就要替朕好好办事了——此次春闱殿试,由你来出题。”
皇帝这句话,不是在问群臣的意见,而是单纯的在表述自己的决定,这一点,李昌和李安然父女两个也是像极了。
前来上小朝的臣子们面面相觑——这可是……储君的待遇啊。
之前一直有所猜测,但是他们也不敢妄下定论,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可信之处了。
皇帝想立宁王做储君。
章尚书道:“陛下,春闱历来是圣人出题,考中者为天子门生,这陛下让宁王殿下出题,似有不妥。”
皇帝摆摆手道:“朕心意已决,不必劝我。”
还有大臣想要说什么,却听卫太师道:“既然是天子门生,宁王殿下作为天子长女,春闱高中的士子自然也可说是宁王殿下的师弟们了,况且宁王殿下是替圣人出题,自然也是无妨的。”
卫太师是百官中出了名的老顽固,他突然站出来替李安然说话,连皇帝都吓了一跳,随即龙颜大悦:“太师说的是,狻猊儿,你可有异议?”
李安然摇头道:“儿臣遵旨。”
她顿了顿,道:“儿臣还有一事要上奏。”
皇帝道:“说吧。”
李安然出列,对着皇帝肃拜:“儿臣想办一个辩法会,由大周十五道一万三寺中选出十五名德高望重的高僧前往天京辩法。”
徐尚书立刻站出来道:“不可,大周佛事鼎盛,寺庙常有占取民田一事,殿下招揽高僧辩法,岂不是更助长他们气焰。”说到这里,徐尚书两手一摊,“而且举办辩法之事,劳民伤财,毫无意义!”
李安然浅笑道:“太后笃信佛法,小王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为太后祈福,更何况,不过是寻十五位高僧罢了,又不是选一万五千位,怎么就劳民伤财了呢?”
她嘴角含笑,目光灼灼。
徐尚书上了年纪,又天然偏向儒家学说,把这件事情当做了李安然在推举佛教,为自己以后当上储君铺路,顿时一张老脸铁青:“殿下,您这明面上是寻来十五位高僧,实际上一路选拔,推举,将选拔相关的消息放出去,其中要用到多少人力财力?谁来主持?如何选拔?切不可以一己之私,便仓促行事!”
李安然笑道:“自然不是仓促行事。”
一边的章尚书此刻却开口道:“臣觉得殿下此举甚好。如今我大周万国来朝,天下归心,更有不少南蛮小国其实也笃信佛法,殿下举办如此法会,正好也能让这些小国使者们见见我大周博采众长、海纳百川的气度。”
卫太师点头:“臣附议。”
这下,李安然都被吓到了——卫太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会连续两次站在自己这一边。
这老头肯定有哪不对劲。
还没等李安然咂摸完到底哪不对劲,皇帝便拍板道:“可以,狻猊儿,此事就交给你去准备了。”
李安然躬身:“臣遵旨。”
这些事情商量完,天色也已经走到正午了,皇帝便散朝赐廊下食。
李安然吃完饭,便回到了自己的王府,知道她回来了,原本在自己房中小歇的荣枯便立刻去寻她。
谁知道李安然一见到他,便关切地问道:“法师出门的时候照镜子了么?怎么两个眼睛肿了也不敷一敷?”
荣枯:……
他双手合十,对着李安然道:“小僧昨夜彻夜未眠。故而今天早上眼睑有些水肿。小憩一会便没事了。”
李安然上前,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法师怎么就一夜未眠了?又彻夜诵经了?”
荣枯撚着挂在手上的佛珠:“小僧昨夜虽然在诵经,可想殿下比想佛多。”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殿下昨夜说的,小僧想了许久,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李安然:……
她觉得这和尚真是一张嘴叭叭得,恨不得让人打两下才好。
“我想……我不是殿下手中的刀。”
荣枯双手合十,嘴角噙着笑:“但是我知道殿下要做的事是好事——也是苦海上的扁舟,殿下掌着舵颠簸于风浪之中,却始终有一条一往无前的路。”
“这苦海之上,小僧愿意和殿下同往。”
“小僧,欲渡殿下。”
李安然看着他,突然莞尔一笑,眼里那种带着点焉儿坏的俏皮又透了出来,只见她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荣枯的脸颊。
荣枯:????
“殿下为何又要掐我?!”
“你自己想想自己说的这些话有哪儿不妥了吧,臭和尚。”
李安然笑骂着跑了。
荣枯:……
他……哪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