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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正文 第50章

    一般来说,大周官员在家中准备宴会,有四人及以上宾客,都会吩咐厨房现行准备三道前菜,十二道热菜,最后上一道甜品。

    李安然嫌弃这一套铺张浪费,减少了热菜的数量,缩减为了五道。

    她的寿宴、庆功宴都是在皇城里办的,天京宁王府哪怕是逢年过节也很少举行私宴,所以说这一次为了《与妹同游帖》,特地办了一个四人的小私宴,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当然,现在还没有到午膳的时间,小卫相公带着李安然想要的书画先是到了书房拜见她。

    只不过和李安然一起待在书房里等他的不仅仅是他朝思暮想的宁王殿下,还有暂居在宁王府的清客荣枯,以及因为听说有蔡公真迹而一大早就赶过来等着大开眼界的元容。

    李安然取来竖架,将《与妹同游帖》挂了上去,放在了自己的身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这幅真迹。

    自从这幅真迹到手之后,她的眼睛就再没落在卫显或者荣枯的身上了。

    卫显浅笑着道:“殿下真是大度,居然还请来了元师。”

    元容如今是太学令,年纪又比卫显大几岁,在卫显崭露头角之前,元容就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大儒了,卫显称他一声元师也不过分。

    也就是冲着元容这一点,李安然才会不辞辛苦的归隐到雍州去,每天软磨硬泡的要把他带回天京,塞进太学做太学令。

    元容笑道:“是呀,我都没想到大殿下居然会请我来共赏《与妹同游帖》——不过我实在是好奇,与妹同游帖都失散多少年了,蔡师重金求了多少年,都没有找到,没有想到居然会被小卫相公寻得。”

    卫显道:“也是机缘巧合,这是家父前些日子因为兄长要去江南办差,所以特别命下仆清理了江南的旧宅,没有想到在梁上发现了此帖,只可惜此帖藏在梁上太久,也没有好好保养,以至于边缘有些虫蠹和霉斑,于是便快马加鞭送回天京,寻了最好的匠人尽力修复了。”

    李安然捧起书画的下端,叹气道:“是这里吧。”

    “兰江之水澹澹兮,携芳君以同游……是这里生了霉斑吧?”她蹙起眉头,满眼的遗憾,“明珠暗投,丢在匣椟之中,日积月累而丧其光滑,这世上真是没有比这更遗憾的事情了。”

    李安然很少露出愁眉的模样,即使她遇到难过的事情,面上也不怎么显出来,她这样真情实感的蹙眉,眸中流露出痛惜来,连常年侍奉在她身边的蓝情都很少见到。

    比美人更美的,是美人蹙眉含伤。

    ——这会让人觉得,没有让她展露笑颜,是自己的罪过。

    卫显双手交叠:“臣有罪。”

    李安然回过神来,笑着回答道:“卫卿何罪之有呢?能将明珠从匣椟中抢救出来,令它再现光辉,难道不是功劳吗?”

    元容笑道:“是啊,若不是卫度支郎去江南监察石蜜坊一事,也就不会有卫太师命下仆打扫江南旧宅的事情了。若不是如此,这《与妹同游帖》怎么能再现人间呢?”他顿了顿,笑道,“这么说来,这《与妹同游帖》还是同大殿下有缘分。”

    李安然笑了:“这么说我倒也不能独占功劳,毕竟石蜜的熬制方法可是法师给我的。”

    荣枯原本站在一边,掐着手上的佛珠,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曾发话,猝不及防李安然点了名,他便双手合十道:“这不是小僧的缘法,是殿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卫显看着之前一眼不发的荣枯,扯了扯嘴角道:“我不知法师在书法之上也有造诣,殿下竟然能让法师同元师一道鉴赏此帖。”

    荣枯温顺道:“殿下爱重小僧,突发奇想想要指导小僧书法一道,便把小僧也一并叫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元容就立刻茅塞顿开了。

    他就说李安然这么想得到把自己叫来一起欣赏蔡公书,却没有找蔡凤,是因为蔡师是蔡司马的后人,这书法是真是假尚且未可知,虽然卫显说是真迹,但毕竟《与妹同游帖》的真迹失散已久,这不过是卫显……不对,是卫家的判断而已。

    贸贸然把蔡凤叫来,万一真的是真迹,蔡师开口索要,无论是卫显还是李安然,都必须割爱把东西物归原主。

    所以,李安然一开始是不打算把消息传到太学之中的,提议把他叫来的人……是荣枯法师。

    其实元容在收到帖子的时候,还是略略犹豫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来的,毕竟虽然他性格豪放,但是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卫显投大殿下所好,将大殿下最为推崇的蔡司马书献给殿下,无疑是想和大殿下单独鉴赏此帖。

    奈何……真迹《与妹同游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在辗转反侧,抓了三遍阄,问了三次天意之后,才厚着脸皮答应了李安然的邀约。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荣枯,法师是出家人,对于这些人情场合上的迎来送往到底还是迟钝了一些。

    但是看在《与妹同游帖》的份上……

    元容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殿下可是相当爱重法师了,毕竟我在雍州两年,也没怎么和大殿下交流过书法之道。”

    李安然道:“那还不是叔达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荣枯的脸上挂着浅笑,目光却不曾落到一边的小卫相公身上,而是淡淡瞥了一眼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蓝情。

    后者站在李安然的身后,为她点香磨墨,低眉顺眼安静得仿佛一道影子。

    虽然不曾参与道几人的讨论之中,也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蓝情随时随地都站在李安然的身后,如影随形。

    卫显道:“这《与妹同游帖》,在法师看来可是真迹?”

    李安然笑道:“他对这些不了解,”她的目光落在书帖上,手指虚悬在纸面上道,“林州墨,阳山宣,是蔡公最喜欢的墨纸。而且前朝以来临摹此帖的人,多有断续,而此贴的蔡体一笔喝成,是真迹无疑。”

    虽然李安然先说了荣枯对书法大家不甚了解,但是之后却给这幅字定了“真迹”的身份,言辞之间,居然有些维护荣枯的意思在里头。

    卫显便笑道:“臣也是这样以为的。”

    李安然看着手边上的《与妹同游帖》,一双秋水眼里融满了柔情,就像是看最为心爱的情人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擡起手想触摸这来自百年之前的瑰宝,最终却还是没能下手触碰那龙蛇游走一般的字体,转而抚摸了一下新做的装裱:“实在是令人神往。”

    蓝情在边上伺候着,依然一言不发。

    元容道:“这幅字到小卫相公手上想必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知小卫相公可参出一些奥妙来了?”

    卫显点点头:“蔡公书潇洒肆意,这幅帖比起同样出自蔡公的《垂露帖》,《秋风落柿帖》来说,更是如江水澹澹,中有龙蛇游戏,更是飘逸非凡。可见蔡公在兰江之上,更有一番对于书法之道的体悟。”

    他说完,侧头对着荣枯笑道:“虽然殿下说法师不精此道,却也不能一言不发吧?”

    荣枯不擅长品鉴书画,听到小卫相公突然点了自己的名,轻轻撚了撚手上缠着的白菩提佛珠,笑道:“虽然不同技法,但是小僧觉得蔡公在写这帖的时候,似乎很快乐。”

    李安然别的都没怎么听,光让自己的目光在书法上打转了,听到荣枯这么说,回眸一笑道:“可不就是快乐么?蔡公的这个表妹同他年龄差了二十余岁,自幼失了父母,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情分非常。”

    后来据说这个《春日与妹同游兰江帖》在这个妹妹出嫁的时候,作为压箱底的嫁妆也一起带了过去。

    蔡公对于这个妹妹,既是兄,又是父。

    这帖子中除了昂扬的快乐,还有脉脉的温情。

    “我最喜欢蔡公书的原因,就是这一点,都说字如其人,真正寄情于某事,而将一切感情、灵气倾注其中的人,就是会这样,一切喜怒哀乐,都能在他的笔下熠熠生辉。”李安然卷起《与妹同游帖》,郑重交还给了卫显,“多谢小卫相公肯将此帖拿出来与我共赏。”

    她伸手抓住卫显的手腕:“走吧,在这书房待了许久,不知不觉已经是午膳时间了,小卫相公可不要嫌弃宁王府的宴饮简陋啊。”

    卫显被她拽住手腕,脸上一瞬间红成一片,结巴道:“自、自然不会嫌弃……”他抱着卷好的书画,小声道,“殿下,不把此帖留在身边观摩吗?”

    李安然眨了眨眼道:“小卫相公肯借给我临摹吗?”

    卫显道:“自然愿意交给殿下临摹。殿下笃爱蔡公书法,这帖子留在殿下身边才是最合适的。”

    他双手捧着卷轴递到李安然面前:“还请殿下,不要拒绝。”

    李安然看着他,唇角抿起一个浅笑:“自然不会。”

    她伸手扶住卫显的胳膊,一边的蓝情走上前来,从小卫相公的手上接下卷轴:“殿下可是要安置好此帖?”

    李安然点点头:“放去我的内书房。”

    “喏。”蓝情捧着卷轴退了两步,出了房门才转身离开,周身礼仪无可挑剔。

    李安然便带着其他三人一起前往用膳,荣枯的饭菜是另外准备的素斋,李安然还十分贴心的为他准备了可以代替酒水的山泉水,。

    元容、卫显二人举杯互让之后,元容将目光落在了荣枯的食案上:“法师这一桌素斋精致,大殿下对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荣枯只是掐着手上的佛珠笑:“殿下一向都是细心人。”

    卫显便抿了一口酒:“殿下府上这焖面筋酸酸甜甜,甚是可口。”

    “我嫌弃这东西浪费米粮,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安排厨房做,如今是沾了诸位的光了。”李安然笑了笑,“说到‘甜’,卫度支郎冬日之前就可回归天京了,到时候熬出来的第一批石蜜可就是大家的口福了。”

    李安然捧起酒杯:“小王在这里,还得敬法师一杯,多谢法师肯将此法传授与我大周子民。”

    荣枯也不推辞,只是自己斟了一杯清泉,对着李安然回礼——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怎么和李安然打交道的方式,只要是你的功劳,就不要装模作样的和她推辞,落落大方的接受她的谢意。

    卫显举起手中酒杯,对着荣枯道:“没想到居然是法师的功劳么?卫某失敬了。”

    荣枯连忙手捧酒杯回礼:“是殿下慧眼识珠。”

    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刚刚在品鉴书法时候的你来我往,完全不存在一般。

    李安然在上面垂眸饮酒,目光明灭,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又让了一会酒,宴席才散了,才亲自将卫显送到了宁王府门口,送他上了车回卫太师府。

    待到车马远去,她才转身踱回书房,将《与妹同游帖》取了出来,荣枯恰在这个时候从外头进来:“殿下。”

    “法师怎么不回厢房坐禅了?”李安然一边把卷轴挂起来,一边问他。

    “殿下,为什么喜欢蔡公书呢?”荣枯看着被她挂起来的卷轴,问道。

    “这个嘛。”李安然盯着帖,轻舒一口气,笑道,“蔡公是个很纯粹的人,喜怒哀乐,皆在这银钩铁划之中,《同游帖》快乐温情、《落柿帖》俏皮随意、《祭妹帖》……哀痛伤神,将自己一身的情感注入笔墨之中,情意深则书成,知违礼而止步,这对我来说……是作为人最理想的境界。”

    “法师可能从我的书法里,看出我的喜怒来?”

    荣枯想了想她给自己写的《心经》,垂眸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李安然回眸浅笑,“这就是我爱蔡公书的原因。”

    “我做不到蔡公这样纯粹。”

    “由是,才会钦慕蔡公。”

    荣枯沉默下来,看着将目光凝在《与妹同游帖》的李安然身上——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他们站的很近,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然而——

    却又远比他想象的更远、更远。

    ——为什么我会离你这么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