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要稍稍转一下手腕,对,就是这样。”李安然把着荣枯的手,一笔一划带着他的手控住狼毫。
荣枯握着笔的右手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原本在夏三月之中,天气本就潮湿闷热,李安然还要贴他这么近,他只觉得自己头上、身上也浸着一层汗,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再从下巴一直划过锁骨,流进领口,将他的僧袍领子洇湿了一片。
李安然虽然身材高挑,但是荣枯长得也不矮,比起李安然还高出半个头来,肩膀更是宽阔,李安然当然不能把另一只手撑在书案上,不仅不自然,还可能控不好笔,于是她干脆将左手搭在了荣枯的右肩上。
这动作放在男女之间,实在是亲昵了一些。
但是荣枯不动,他讲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安然的行笔上。
他就权当这也是一种修行了。
只是他能控制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李安然的书法教导上,却不能阻止自己因为两个人离得近而淌湿了脊背的汗水。
“法师你这汗流浃背的,等等少不得要冲洗一番了。”李安然的脸颊上也挂着汗珠,洇湿了她画在眼角下的花钿,看上去仿佛一道红色的旧伤疤。
荣枯擡起头来,看向李安然道:“殿下,可要取一方帕子擦一擦?”
李安然原本和他凑的就近,他一擡头,鼻尖正好撞上李安然的垂露珍珠铛,整个人下意识的往边上一撤,笔墨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枯痕。
李安然的手被他往边上一带,下意识的发出了“呀”得一声:“法师你怎么了?”
荣枯道:“……太热了。”
三伏的天气,正午的时候太阳和火炉一样滚烫,纵使躲在阴凉处,也是汗流浃背的。
李安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脸颊,她虽然不用面脂,但是很喜欢嫣红的花钿,额头、眼下经常会有时下流行的花钿样式,她将汗洇开、脏污了的花钿用手帕擦了,又拭了额头沁出的汗珠:“确实太热了,明天让阿蓝从冰库里取冰出来吧。井水也常备下一两桶才好。”
荣枯看着纸上那道枯痕沉默不语,却被兜头丢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擦吧,光头上都是汗,日头一照亮晶晶的。”
荣枯哑然失笑,用那方帕子擦了脸颊上、脖颈上的汗水,便将帕子折叠了放在一边:“小僧洗干净了再还给殿下吧。”
“送你了。”李安然大方道。
荣枯叹息:“殿下这样挨着我,手把手教我写字,已经是超越凡俗人定义的‘男女授受不亲’了,再送我丝帕,叫小僧如何是好呢?”
李安然挑起眉毛,看着面前这个蹙眉叹息的和尚,笑道:“我是俗人吗?”
荣枯道:“殿下自然不是。”
李安然以女子之身,整顿军营,南征北战,封王拜将,打下大周大半疆土,早已不能以时下“凡俗女子”这个愚妄的概念去看她了。
李安然又问:“那,法师是自诩俗人啰?”
荣枯浅笑:“小僧是天地沧海中的一粟,说不俗也不俗,说凡俗,也可凡俗。”
他眉眼弯弯,笑起来当真是能让诸多少女心如鹿撞。
李安然道:“那随你吧。”
她拉开门,往廊上一坐,今天正午的日头虽然毒,但是好歹还有些风,吹得蝉声噪噪,人听着心反而静了下来。
荣枯收拾好笔砚,拉上门,过了一会便换了一套僧服出来,脸上、身上的汗也擦干了。
和他平日里穿着的浅灰色僧服不一样,这一套是胡僧的装扮,虽然旧了,但是胡僧的僧服制式更贴近西域那边的气候,以一布裹体,腰带束衣,敞亮出右半边的身体来。
之前被汉制僧袍包裹得掩饰,倒是没看出来他身段如此精干。
又见他赤着脚往客房的小厨房去,没一会端出来一个陶泥炭火炉,还有一罐子新酿的酸汤:“殿下可和小僧一道用斋?”
李安然笑道:“在汉人的习俗里,一锅同食可不男女授受不亲好啊。”
荣枯将酸汤注入铜壶中,往里面下了热水过过一遍的米面:“殿下既然不是俗人,何必计较这个呢?”
酸汤没一会就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荣枯将汤汁倒进碗里,又捞了一些米面进去,放在廊子上推给李安然:“殿下小心烫。”
李安然用勺子舀了一口酸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一口下去,酸辣便顺着喉咙流入胃中,泛起阵阵舒爽的暖意,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叼着米面看着同样在用斋的荣枯笑了出来。
荣枯可不像她这样肆意,咽下口中的米面之后,才问道:“殿下笑什么?”
李安然含糊道:“你这几天都喝这个?”
荣枯点头:“永安气候比我想得湿热,弄得我有些没有胃口,酸汤正好开胃。”
李安然捧着碗,意有所指:“怪道呢,原来是酸汤喝多了。”
她眼中带笑,声调又十足十的调侃,反而弄得荣枯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何出此言?”
李安然用手指抚过唇角,舔了舔沾了酸汤的指腹:“虽然开胃,可别贪吃。”毕竟,虽然不是醋喝多了,酸汤也会给人腌入味的。
荣枯笑道:“不会贪吃。”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如今大周十五道前来辩法的僧人名单都已经定下了,其中不乏有和我师父同辈的高僧,小僧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夏三月结束之前,离开宁王府,先不说寺院之中是否还愿意收留我,我也可以去山中结庐而居。”
李安然道:“这话题我们不是早就聊过了吗?为何又旧事重提?”
荣枯脸上露出难色,过了一会才叹息道:“其实是这样的,小僧昨夜思忖了良久,若要全面驳倒众多精通佛法的高僧,小僧自己就先得是于戒律、心境之上无可挑剔之人。”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干咳一样,他的舌尖在下唇上轻轻舔了一下:“但是现在小僧借助在宁王殿下府中,虽然说僧所在,即为道场,但是殿下毕竟是女子——我怕……”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眸微微下垂,似乎并不太愿意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
李安然却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你怕那些高僧,在辩题上说不过你,于是便拿你在本王府中暂居的事情攻讦你,污蔑你是本王的入幕之宾,早已身如污泥,破戒无数,怎么敢妄议菩提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慢悠悠的,眼儿妩媚流转,却不知为何让人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里往外冒。
荣枯低头:“这确实是小僧担心的,但是小僧担忧的不是我自己的名誉,而是大殿下的清誉。”
李安然把玩着手边上的白瓷杯:“所有人都知道小卫相公心悦于我,更知道他为了讨好我,将《与妹同游帖》亲自送到了我的府上——可他们只会把这一段当做风流美谈,却无人敢公然责我‘无礼节’,先为了元容千里奔赴雍州,后又同小卫相公把臂而行。”
她放下手上的杯子道:“法师可知道为什么?”
荣枯道:“殿下同叔达、小卫相公是君子之交,小卫相公虽然心悦殿下,却能以礼克情,小僧不觉得此件有什么好诟病的。”
李安然挑眉,眼睛眯了起来,往前凑了凑笑道:“法师真的这样认为?”
荣枯被她噎了一下,双手合十:“出家人自然不打诳语。”
李安然撇了撇嘴,笑道:“如果他们敢在辩法会上开这个头,指着我这个辩法会的主办者,一品的亲王,当朝皇上最宠爱的长女的鼻子,说我和你这个和尚有染……你猜猜这么说的人会怎么样?他在的庙,又会怎么样?大一点想,所有这些在场的和尚,又都会怎么样?”
荣枯悚然。
李安然对着他太过平易近人,以至于他都快忘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无冕的君王。
是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是手握生杀大权,立于大周权力巅峰的那两个人之一。
他叹息道:“小僧……会尽力不让同修们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他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法师的敌人了,法师也要同情他们吗?”李安然一只手按住膝盖,身子微微前倾,引得她耳朵上的垂露珍珠铛前后摇晃不停。
“虽然我的心意同殿下是一样的,但是这不代表诸位师兄、师叔伯们,就这样成了我的敌人——我会辩赢他们,但小僧也不想让他们横遭法难。”荣枯双手合十,对着李安然拜了一拜,“唯有此,殿下可愿意顺从我一次?”
李安然垂眸,嘴角依然噙着笑:“法师随喜便是。”
虽然这话说得实诚又难听,但是她欣赏荣枯的,也就是这样一点——他不会为了谄媚而弯折自己的思想。
她喜欢这样的人。
过了一会,她又听到荣枯小声道:“小僧还有一事想问殿下,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听?”
李安然道:“你知道我总是愿意听的。”她侧着身子,因为身上穿着的襦裙薄,反而因为这个动作显出了一段玲珑妩媚的峰峦。
荣枯又觉得有些热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可愿先随我修行?”
李安然:……????
“臭和尚,你又钻牛角尖了?拒绝了我那名义上的大孙子在你座下修行,怎么又打起我的主意来了?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荣枯:……
他就知道是这样。
算了,还是先准备辩法的事情吧。
——
周太宗天佑四年秋,大周十五道高僧云集天京,开文皇帝、文昭帝两朝辩法之先河。
——《周书-武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