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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正文 第70章

    第70章“我先去看看文承翰,而后再去南……

    多吉又来找荣枯论禅了,象雄使团前不久被大周皇帝拒绝了和亲的请求,皇帝赐了他们一些金银财宝就令他们回到象雄去。

    使团将在七日之后动身回到象雄,向他们的新王赫也哲传达周朝皇帝的意思。

    多吉作为使团的一员,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回去的,只是他行礼不多,也用不着收拾什么,干脆天天都来听荣枯的僧讲,同他论禅。

    今天他二人探讨的是“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当初荣枯和李安然聊佛经的时候,李安然就断言这是“诱之以利,呵之以威”,而荣枯立刻回答,在这八个字的背面,是“教之以法,束之以理”。

    多吉还带来了一些在象雄流传颇广的经文,老象雄王为了平衡萨满巫师和佛教僧众,干脆让萨满巫师们也加入僧人翻译经文的队伍,希望借此机会渡化吸引一些原来笃信萨满神的信徒。

    然而接下来十几年,萨满信徒和僧众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多,经常会出现萨满信徒手持利刃杀入象雄佛寺的情况,往往这样的事情一发生,就伴随着焚烧经典、杀死僧人活祭——久而久之,在象雄的僧人也开始用武器武装寺庙,训练僧兵。

    但是在这十几年漫长的冲突之中,还是有不少经文的残本,萨满教徒参加翻译的经文流传开来。

    荣枯接过多吉给他的经文,将整本读过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这经文翻译有问题。”

    多吉道:“上师请赐教。”

    荣枯指着经文残本上的“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这一段道:“这里的理解是错误的。所谓‘以欲勾牵’并不是什么都可以的。”

    多吉当然知道所谓的“以欲勾牵”之中的“欲”其实指的是吸引别人注意佛法的手段,比如说在大周极为兴盛的净土宗,便是以净土福报为“诱”,吸引诸多畏惧生死的凡夫俗子信奉佛法。

    但是……其实也就是到这里了。

    毕竟普罗大众慧根浅薄,被“净土福报”诱惑之后,便将“得到净土福报”作为学习佛法,尊崇佛理的目的,这便是本末倒置。

    就像是难陀被佛陀带着前往满是美丽天女的天界,从此对天界的享受产生了向往而学习佛法,却被告知自己最终会因为沉溺于“五欲”而堕入无间地狱一样。

    将“享受欲望”当做是学佛的尽头,这就是普罗大众容易堕入的迷障。

    对于荣枯和多吉这样聪慧又博览群书的法师来说,他们对这句话的理解并没有什么错误之处,但是问题却在于荣枯对于这个“欲”——也就是吸引他人的手段,有自己的另一套见解。

    多吉笑道:“金银珠宝,美貌天女,净土福报,都只是吸引学习者同往超脱的一种手段罢了,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他来的时候,发现荣枯的竹箱收拾好了放在一边,似乎是准备出远门的样子。

    荣枯上师是皇帝亲自赐下师号的圣僧,他要是打算远行的话,得先和祀部报备才行。

    多吉只见荣枯垂眸,摇摇头:“涉及五戒,不可。”

    年轻的僧人顿了顿,又补充道:“男女情爱,亦不可。”

    出家人原本就应该远离男女之事,想要通过品尝男女之爱而悟得空性,那更是邪道之行,不仅误了自己,还要平白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将她当做道具、诱惑、业障来侮辱。

    荣枯对此深觉不齿。

    这并不是悟道,而是造业,真正的修行之人不应该动这样的心思。

    多吉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便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本经文:“请上师看看这个。”

    这本经文用象雄布包得严严实实,荣枯打开之后,只看了一眼,便将它合上了:“法师不要再将这样的东西拿出来了,这便是我所说的不可以为‘欲’的东西。”

    多吉道:“这是从古佛国传来的经文,虽说如此,小僧……”

    荣枯一向是个温和有礼的人,哪怕是在辩法的时候,也从不打断他人的发言,此刻却皱着眉头阻止道:“佛国佛法凋零,故有邪道趁机将自己的外道修行之法混入其中,好混淆佛弟子的认知,纵使是从佛国传来的东西,也要秉持着智慧筛选其善恶,不可一味吸纳,不然一定会反受其害。”

    他说得严肃,脸上似乎有些不忍,连说话的语调也叹息了起来。

    多吉点头,连忙将那本经文收了起来。

    他当初得到这本经文的时候,其实也不太相信这是佛说,只是想拿来试试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上师”罢了,毕竟这经文之上不仅有文字,还绘制了许多详细的男女欢喜修行之图。

    荣枯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僧人罢了,看了此物居然只是皱着眉头驳斥这是邪道之行,脸上没有半分尴尬恼怒,反而十分怜悯。

    多吉这些日子和他讲经、论禅、辩法,经过多次试探,他对于荣枯的佛法造诣已经是五体投地,这本经文,已经是他最后一次试探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上师”了。

    ——只是越是和荣枯交流,他就越想要将这个年轻人绑……不是,是请到象雄去开坛讲法。

    只是这一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前来的,所以行动不便,象雄新王想要和大周和亲的想法很坚定,不是大周皇帝拒绝一次,赫也哲就会乖乖放弃的,多吉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再来大周。

    到时候,可以多带几个师兄弟一起前来。

    “我看上师收拾了东西,可是打算远行?”为了将气氛活跃起来,多吉收好经书之后又问了一句荣枯。

    后者浅笑道:“我翻译经文遇到了坎,想要四处走走,吸纳一些新的知识,看看能不能将自己手上的一些孤本翻译得更加信雅达一些。之前已经和祀部报备过了,文牒应该过一段时间就会批下来。”

    若说他要去哪……

    荣枯脸上的笑容像是初春的阳光一样绵软又轻柔,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回忆的状态。

    多吉看他的时候,觉得他似乎是站在自己眼前的,却又像是已经行走至千里之外。

    番僧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告别了荣枯。

    ——

    李安然坐着船一路颠簸,到达威州地接的时候,翠巧正在渡口等着她。

    文承翰受伤之后,一直在刺史府中养伤,左胳膊一直吊在脖子上——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刺客当时伤的是自己的左手,而不是他提笔写字的右手,不然万一他伤了筋骨,再也不能写字了,那叫他怎么办才好。

    翠巧上了船之后,便对着李安然行了一礼:“属下见过大殿下。”

    李安然摆了摆手,让她免礼。

    翠巧被派去暗中保护文承翰,这半年来一直都在以飞鸽传书把文承翰的消息送到李安然的手上。

    文承翰刚刚到威州,就去视察了盐田,并且立刻开始着手打击海匪。

    李安然一开始还看,后来几乎就不给翠巧指示了,愿意无他,只是因为……李安然从这些事无巨细的报告中看出了一件事。

    翠巧她,并没有暗中保护,她大大咧咧就直接出现在了文承翰的身边,不知道怎么当了他的贴身侍婢。

    李安然端起边上的药喝了一口,苦得直咧嘴:“翠巧啊,旁的我都不怎么关心,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混到文承翰身边的。”

    文承翰是寒门出身,自由聪慧,为人节俭,即使考中了举人也没有借着朝廷那些补贴买几个奴婢回来伺候自己,反而将这些补贴存着拿去买书,剩下的才雇佣了一个小书童帮自己处理些生活琐事。

    翠巧生的虽然不是十分美貌,却也有七、八分可人,算得上“美婢”了,留她在身边红袖添香,似乎不是文承翰的性子。

    他如今都已经是二十有四了,还没有说下亲事,并不是因为朝中没有人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而是文承翰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表示要把女儿嫁给自己,就要做好女儿跟着他过清贫日子的准备,他本人也并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岳丈而在官场上站队。

    这种硬骨头、刺头子、茅坑里的石头,官场嫁女原本就是为了让有为的士子站队,他这话一出,谁会把女儿嫁给他。

    翠巧双手交叠,瞥了一眼边上的蓝情道:“属下一开始其实是用‘卖身葬兄’的幌子,堵在文刺史前往威州的路上,指望他能收留下属下的。”

    李安然:?????

    “不会吧,这我都不会上当啊。”李安然吃了一口边上的甜羹,满脸不可置信。

    “文刺史虽然将‘葬兄’的银钱给了属下,但是却并未想把属下留在身边做侍女。”说到这,翠巧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漠,“他说,龙兴元年,陛下曾将‘不得以良籍买卖入贱籍、奴籍,改‘买卖’为‘契佣’,违者罚钱千缗,杖三十,主犯流五千里,坐三代’,他身为天子门生,自然应当笃行大周良律。”

    翠巧的表情越发冰冷僵硬,似乎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死脑筋,臭石头一样,满脸嫌弃地继续道:“他说,他念在我是在林州境内犯事,不在他职权之内,又是初犯,又是自卖,便下不为例,放过我了。属下一路跟着他死缠烂打,进了威州境内,他实在是拗不过我,才雇了我做粗活丫鬟。”

    李安然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半晌之后,她才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个文承翰,有趣,这人真真有趣!”

    她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了,擡起手指擦了擦眼角,神色又恢复如初。

    “孤改变主意了。”

    “我先去看看文承翰,而后再去南珠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