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但将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崔肃到达威州州府比李安然早,早早的就借住进了刺史府,因为他是作为“代天巡查”的御史,所以身边自然有金吾卫护卫。
崔肃一住进刺史府,这些金吾卫就自然成了刺史府的又一安全保障。
这也让其他观望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天正下着蒙蒙春雨,刺史府外头突然来了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用斗笠和黑衣将自己遮蔽的严严实实,却见崔御史亲自出门迎接,不由的让人好奇这来访的人到底是谁。
对方身量高挑,步伐轻健,显然是个练家子。
蒙蒙细雨和泥泞的路很快将来人的脚印掩盖住了。
躲在树下偷偷张望着,扮作乞丐观察刺史府情况的细作吐掉了嘴里的草杆,刚想捧着碗站起来到别的地方去“乞讨”,却有一双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细作擡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一头金发梳做汉人男子模样,有着一双碧蓝眼睛的胡人。
高昌奴在天京之外的地方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威州的大户人家也以蓄养姿容清俊的高昌奴为显富手段,所以细作有幸在当地的豪富盐商家中见过几次来自高昌的男女奴隶。
后者手上掂着两枚铜钱,脸上挂着和善的笑,身上则配着上好的银香囊,正在袅袅散发出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那香料的用料一定很好,即使在这样细雨蒙蒙的天气,也能持续散发出让人舒适的甜味。
这高昌奴生的很美,以至于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太阳一样,慢慢的都是无邪的少年气,会让人觉得他脸上那两撇金色的胡须有些不配出现在他脸上。
但是,细作没有时间欣赏这美。
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在这个高昌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作为细作多年训练之下的直觉正在拼命的警告他一件事。
来者不善。
自己被看穿了。
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颤抖着伸出捧着陶碗的左手,嘴里嘟囔着“大爷行行好”,一边试图拉进自己和眼前这个高昌奴的距离。
另一只手,则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剑。
蓝情掂着手上的那两枚铜钱,像是浑然不觉对方的戒备和杀意一样,将这两枚铜钱放进了对方的陶碗里。
就在铜钱触碰碗底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时,一抹寒光突然直奔蓝情的要害而去,后者只是轻易一侧身,那寒光擦着他的腰间闪过。
蓝情连手都没有动,只是向后撤了一步,同时伸出左脚,便接着惯势就将对方绊倒了。
而细作的目的也不是杀了蓝情。
雨越下越大,以他引以为傲的轻身功夫,只要能窜开对方十步,进入他更加熟悉的坊市之间,他就有把握甩掉这个高昌奴。
雨确实越下越大了。
原本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痒,甚至只能薄薄沾湿一层衣物的细雨,逐渐变成了勾连天地的珠帘。
蓝情回身,站在原地不曾动。
却见那个扮作乞丐的细作,刚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软,“噗通”一下砸在了泥泞的水坑之中,再也没能爬起来。
翠巧撑着伞,走到蓝情身边:“蓝书吏,他死了吗?”
“我用迷毒向来是有控制的,不至于死。”蓝情向前,蹲下,抓住了那个细作的一只脚,将人脸朝下往一边拖去,“大殿下身边暂时劳烦你护卫了,我得去换一身衣服才能见大殿下。”
“那是自然。”翠巧收起油纸伞,走到刺史府大门屋檐下抖了抖伞,才推开角门进去。
蓝情淋着雨,叹了口气。
他的金发现在湿哒哒的,不住往下滴水。
他将目光放在了被自己捉着脚的细作身上:“那么……落在我手上了,总得给点什么才是。”
李安然进入刺史府之后,文承翰带着伤在正厅拜见了她。
毕竟,这个臭石头就算是心里再一万个不愿意见李安然,她始终是皇帝亲封的一品亲王,而且在威州这段时间,他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李安然把自己撸到了春闱第四,还把自己发配来威州做刺史了。
威州这块地方,各处势力盘根错节,需要一个有胆量,也有智谋的刺史来快刀斩乱麻。
他刚刚来到威州的时候,就以慰问的名义召见了各路盐商,而各路盐商以为他和之前的刺史一样是个容易和稀泥的角色,开头三个月对对方送给自己的礼物来者不拒,就在对方放松了警惕的时候,突然发难将两个最为典型的盐商下狱,公布他们侵占他人田产、逼死盐农、买卖良籍的数项大罪,迅速将他们抄家流放。
剩下一部分盐商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偏偏在那之后,他的态度又缓和了下来,依然留着这些人给自己的“礼物”,却将态度较为缓和的一部分盐商都请过来一一安抚,许诺这些盐商若是尊崇新税法,便会向朝廷讨要嘉奖,最终软硬皆施,重新定制了盐税,并且减轻了盐农的盐税负担。
这一系列雷霆一般的手段,打得威州势力最为豪横如地头蛇的盐商一帮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自然文承翰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招人恨的,什么时候被人雇凶刺杀都不奇怪,毕竟威州海匪横行,只要做的足够干净,他的死完全可以推在海匪的头上。
不过,文承翰既然敢来威州做这个刺史,他就完全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憋着一口气也得做出点利国利民的事情来。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是他最后死了,来调查此事的御史没有查出真相来,能换来朝廷严厉惩治海匪,也算不亏。
他如今站在李安然的面前,他人原本就清瘦,受了伤吃了几天的补血药,整个人反而更憔悴了几分。
翠巧熬的补血药太难喝,这大概是最大的原因。
这还是文承翰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李安然,对方一身劲装,将长发盘成胡髻,只是简单用一根头绳扎盘起来,整个人显得非常干净利落。
偏偏这又不是普通的女着男装,她即使穿着男装,也要用褚黛将自己的眼尾画得微微上挑,精细装饰一番自己的面容,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别人。
她是个女子。
她手握自己手上的这些权势,不需要抛弃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份,来迎合士子们心中的那一套三纲五常,世事伦理。
文承翰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心里有一腔为国为民的抱负,他现在的心情不可以说不复杂。
毕竟作为一个传统的士子,甚至是在男女伦常方面有些死板的士子,他并不太能接受李安然一个女人和他们一样出入朝堂,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
然而作为文承翰本人,他却有些为李安然这个人的坦然和孤勇所折服。
简单来讲,如果李安然是个皇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成为宁王党。
李安然在上座坐下,伸手请两人坐下,崔肃先坐下了,而后文承翰犹豫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翠巧刚刚好进来,文承翰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而翠巧也下意识地瞥了文承翰一眼,最后迈开坚定的步伐,站到了李安然的身后。
文承翰苦笑:“你果然是宁王殿下派来的。”
翠巧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孤让自己的贴身侍婢来护卫你文续之,难道你还觉得此举不妥不成?”李安然挑起眉毛,浅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士子。
续之,是文承翰的字。
文承翰沉默了一会,道:“多谢大殿下救命之恩。”
如果那个时候,翠巧不在自己身边,他文承翰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李安然的嘴角依然噙着笑,她拍了拍自己劲装下摆上的水珠,笑道:“文刺史在威州这段时日,做的事情很好啊,有胆有谋,手段凌厉,称得上是奇才了。”
文承翰低头:“大殿下谬赞了,臣只是在其位谋其职,想尽力替威州的百姓,为这大周的天下做些什么罢了。”
李安然道:“本王有一事不解,还请续之为我开解。”
她周身气势非凡,虽然嘴上说着客套话,整个人的动作却相当的倨傲,这是一种天然的,上位之人才会有的气势。
文承翰道:“不敢谈开解。”
他心里隐隐觉得已经猜到了李安然要问他什么,却觉得即使她这么问,自己也绝对不会有丝毫露怯。
“当初续之在春闱上交的考卷之中,文章写的很好,本王尤其喜欢那句‘君者,民玉成之’。”她站起来,走到文承翰面前,张开自己的双臂,“而你在最后,却宁可抛弃之前的金玉之言,愣是要续上一段大逆不道的糟粕,直指孤把持朝政,牝鸡司晨。”
“如今孤就在你的面前,就问你一句,你是否还是觉得,孤不配站在这朝堂之上,做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乃至储君。
她身上的气势太强,以至于原本觉得自己不会紧张的文承翰,在这一刻也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徒然快了几分,额角也沁出汗来。
翠巧在一边冷眼看着。
过了一会,文承翰才压下这种喉咙发干的感觉,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反问了一句:“在臣回答殿下的问题之前,可否请殿下先回答臣一个问题。”
李安然扬起下巴,笑道:“说吧。”
“臣听闻殿下在天京办辩法会,广收佛寺所占的田产,同时重建祀部,将所有寺庙之中的僧人再次甄选,不配位者勒令还俗。若有愿意留在义学之中教学的,可以暂时保留僧籍,同时扩大义学招生的范围。”文承翰吞了一口口水,“敢问殿下,到底目的为何?”
如果是为了拔擢寒门,打压世家,那她不必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要在寺庙之中举办什么“义学”,毕竟读书、考试、做官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天赋的,义学中出去的一些蒙生,可能终其一生也考不上一个秀才。
他们之中,也有可能一些人学了一些道理,就离开了义学,外出经商、行脚。
办义学,可以说付出甚多,收获却很少。
就跟她在赤旗军里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出身草莽的兵识字一样。
李安然只是看着他,笑道:“敢问续之,你对‘何为人’有什么看法吗?”
“孤可以在这里告诉你。”
一边的崔肃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怀念的事情一样,嘴角也挂起了笑意来,张开嘴随着李安然的话语,自己也轻声默念起来。
“孤想要一个天下,这个天下,所有人都能活的像人一样,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百姓得饱腹,人人皆能识文断字,明辨是非。这就是孤唯一能想到的,让我大周千秋万代的方法。”
崔肃叹息。
他仿佛梦回了那千里苦寒的胡地,看着那个将长发梳在脑后,手里握着一根树枝的少女,站在石头上指着远方。
“这个梦,要花掉孤的一辈子。”
“所以,要先从改掉军队的沉疴开始,拉起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王者之师。”
“即使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有人来证明孤如今所想、所做,其实是走了一条错的路,孤今天想得一切,最终也成为了后人眼中的‘沉疴’,那孤也为后人走出了一条‘不可再踏上’的错路,可以为千秋作警示!”
——但将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气魄,让崔肃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折服在了她的一腔“孤勇”之下。
这世间,怎么会有像她这样的人呢?
崔肃其实想不明白,当然,他觉得这世上,大概也没多少人能想明白吧。
这个梦要耗费掉的,岂止是她一个人的“一辈子”。
值得吗?
至少,她觉得值得,自己觉得值得。
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