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无时无刻不在想。”
天佑五年秋,扶桑女王受东夷王国书求援,派出一支足有五万人的水师,意图登陆新罗援助东夷,大军在新罗东岸遭受来自周军水师的伏击,由郑一娘所带领的威州水师尤其凶悍,斗舰上的撞角几乎将扶桑水师所有的战船都撞个窟窿。
红色血将整个海域染成一片,扶桑五万人的水师全军覆没。
大周皇帝李昌恼怒于东夷王的出尔反尔,继续命令大将军周立疆东进,务必在冬天之前拿下东夷王城。
周立疆领命之后,继续带着大军向东开进,最终在一个月之后,结束了这场大周针对东夷的灭国之战,东夷王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自-焚身亡,其余王子王女,王妃侍妾皆为周立疆所擒获。
而后,皇帝又下令将东夷百姓分为三股,一股带回中原,一股分配到靠近瀚海都护府的六镇,还有一股则穿过威州,分配到岭南,同时颁布下“薄税令”,派出官员丈量、统计东夷可耕之地,以及可开的荒田,利用“国分均田”的制度鼓励大周百姓前往东夷开荒种地。
所谓“国分均田”其实就是将东夷的耕地和荒地都算在皇帝本人的财产中,而以皇帝的名义将这些田产分配给农民耕种,不许私下买卖。
对于之前从寺庙回收的福田也是这一套办法,至于世家占的地,为了防止世家跳的太厉害,皇帝采取了怀柔的政策,暂时不去动他们,但是也不允许他们再继续借着大周疆域的扩张而扩大自己的私田。
世家出身的百官当然知道皇帝这么做是为什么,但是……他们现在还真没有多少胆量去直面李昌这头爪牙锋利的大老虎,只好对着皇帝的皇子们眉来眼去。
东夷被灭国消息伴随着五万人水师尽数覆灭一起传回扶桑,女王大为恐惧,为了平息大周皇帝的怒火,以及在朝中臣子的逼迫之下,她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了幼子,随后权臣又派遣女王的表弟作为主使,带着扶桑的国书出使大周,表示愿意向大周称臣。
照理来说,澹州距离扶桑更近,使臣为了避免海上风浪颠簸而造成意外,应该是从澹州登陆再一路往天京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支使臣队伍却选择绕了点远路,从威州登陆了大周。
名帖和过所都交给威州的水师将军之后,再由将军层层往上交给了文承翰,文承翰作为刺史,自然也是要接待这些使臣的,他自从年初开始,便忙得脚不着地,如今气还没有喘几口,又被拉去接待使团,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不振。
同样不太好的还有崔肃。
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皇帝表彰郑一娘的圣旨才送到没有多久,意思是要请她入京,论功行赏从原本的从五品晋到正二品的将军。
郑一娘哪里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整个人反倒慌了,一直拉着崔肃问东问西。
什么见了皇帝要怎么行礼啊,什么自己不太识字要是见了皇帝说错了话怎么办啊,把崔肃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至于她为什么要问崔肃而不是问李安然,那是因为……
李安然现在不在刺史府,她去山上了。
确切来说,她是去山上的问心寺了。
问心寺中的和尚并不多,荣枯在这窝了几个月,李安然也忙于水师的事情,把他直接放生了几个月。
问心寺是小寺庙,比起同在威州城外的隆山寺,参拜的人相对更少一些,庙里的和尚们平日里除了出去化缘、僧讲念经之外,也就是在山上耕种开荒的蔬菜地,对于这这种基本不对外人开放的小庙来说,倒也算是自给自足。
所以李安然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开过来的时候,差点没把问心寺的方丈三魂七魄给吓没了一半。
他这庙小,看着磕碜,达官贵人不爱来参拜,来的都是附近的渔民、盐农,何时见过李安然这种身着锦袍的贵胄,连忙伏地询问李安然光临小庙是为了做什么。
在知道李安然是为了来找前几个月在这里挂单的云游胡僧之后,方丈立刻面露难色。
“怎么了?”李安然询问。
“荣枯上师自从来了鄙寺之后,曾经嘱托小僧,若是有人来寻,千万不可许见……”方丈的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不惑之年,荣枯是皇帝亲自敕封的“上师”,他自然尊敬的很。
加上荣枯来到寺中之后,每每参加僧讲,总能安静听着,也不打断也不反驳。平日里起居化缘也从来不要寺中弟子代劳,毫无架子,实在是人品贵重,便很快得到了全寺上下僧人的敬重。
李安然道:“他在这躲了这么许久,我也放了他这么许久,是时候该见见我了吧。”
方丈脸上都是冷汗。
虽然他十分尊敬荣枯上师,但是眼前这一位……明显不是他惹得起的贵人。
你看她身后那些捉刀侍卫,个个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连跨在腰间的都是当官的人才能用的环首直刀,眼前这位主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老和尚虽说不出个一二来,却也隐约能猜出几分。
荣枯上师这……招惹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寺庙之中梵音袅袅,荣枯在自己暂住的厢房之中垂眸念经,他这几个月在这个小寺庙里安静地念经、坐禅,表面看上去虽然平均的如同一口水波不兴的深潭。
只是人们往往只能看到深潭的水面,却不知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
“你在这躲了这么久,我在威州的事情都快了了,你还不愿意回来么?”
厢房的木门打开,一道影子从外头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背上,那声音来得比影子快,先一步撞到了他心头。
荣枯敲木鱼的手悬停在了半空。
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李安然道:“我说了要来威州一年,你留在天京便可,要死要活的偏要跟过来,真找你说事了,又躲到庙里去,法师这般耍弄我,换做旁人早吃了不知多少军棍了。”
荣枯听她言语里有抱怨嗔怒之意,便常常叹了一口气:“殿下莫要把自己说得这般不讲道理。”
他嘴上虽然回话,人却没有转过来。
李安然便跨步进去,当着佛龛的面,伸手把他扳了过来,硬是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法师……想得如何了?”
解决了威州这里的海上商路问题,接下来就是南州,但是她已经掌控了威州,不能再继续手握南州了,南州和威州一定要放弃一处,才能防止朝中和自己敌对的朝堂势力疯狂进谏阻止皇帝在南州造船厂。
就她下一步的计划来说,威州本来就是她的封地,没有大过错任何人也不能将它收回,所以比起南州,她更愿意选择威州。
而她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在短暂的修养生息之后,继续向西推进,拿下位处于商道咽喉的高昌和丘檀。
荣枯掐着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之后,他才道:“我并不配。”
他只是丘檀公主的儿子,不能以一己私利,再在家乡掀起战火。
他离开那个时时作为梦魇缠绕着他的故国已经太久了,它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荣枯无从知晓,只是每当他想起故乡那被蜿蜒雪水河所滋润的,有着塞上江南之誉的草原时,他的心口就会泛起温柔的甜意。
——却在转瞬间,又变成了锥心刺骨,令他无法呼吸的疼痛。
李安然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门口,就这么在门槛上坐下了,荣枯一时间不知要这么应对,就这么被她拽着,和她肩并肩坐了下来。
他似乎总是对她的一举一动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揉圆搓扁。
“到了我这个地位啊。”李安然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弓着背,也不看荣枯,只是简单叙述着一个事实,“到了我这个地位,已经过了说配不配的时候,咱们来谈谈想不想吧。”
荣枯看着她,一双眼睛清澈,只是再往深里看,却有着沉沉的悲悯。
“想。”他不只是在回答什么,开口郑重其事地承认道,“无时无刻不在想。”
李安然拍了一下手:“那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将手掌压在了膝盖上摩擦了一下。
“我把话挑明了吧,法师如果在,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轻松很多,也能最大限度的避免对方反抗的太厉害而生灵涂炭——法师,这件事情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决定它的人是我。”李安然看着荣枯。
在这一刻提婆耆又深刻的感受到了来自眼前这个女人的,至高无上的压迫感。
以及独属于“君王”的无情。
“一份贡品,一块石蜜,一朵白叠子,都可以成为孤动手的理由,孤可以不告诉法师任何事情,但是孤却最终选择和法师并肩坐在这里,平心静气地谈。”
“法师,孤允许你逃跑、反抗、甚至反对孤。”
——这也是,独属于李安然这个“君王”的“温柔”。
只是,荣枯深刻的明白一点——她允许反对,但绝不会因为被反对而停滞自己的脚步,她的意志比任何人都要像传说中的金刚石。
也正因为如此,为了同那过分坚韧的意志所匹配,令它不至于变成让人讨厌的顽固;为了驾驭那饕餮一样的欲望,令自己不至于反而被它左右——李安然才需要能凌驾在意志和欲望之上的清醒和智慧。
她拥有智慧。
清醒却比智慧更难得。
“法师,你来做孤的镜子吧,在生死的缘分未曾走到尽头之前。”
“我需要你这样的镜子。”
——她需要荣枯这样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克制、悲悯和自省。
荣枯垂眸,半晌之后才又擡起眼来直视李安然。
像是阴沉沉的天骤然被天光破开一样,他用清晰,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