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二合一
文承翰最近头挺大的。
一方面根据大殿下的命令,他需要统计在战争之中伤亡的水师官兵数量,并且发下相应的抚恤——这条在威州官员和军中书吏的帮助之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派发的问题。
另一方面南珠局的第一批珠民所种养的南珠贝就要到收获的季节了,他现在心里完全没有底,万一这珠贝切开来之后,并没有到达预期的效果呢?
再不说这些珠贝的问题,哪怕是现在滞留在威州,说是要调整状态才好面见“大周天圣皇帝”的扶桑使团,也让他烦躁得不行。
“说什么留在威州滞留几天是为了缓解海上风浪劳顿,不至于自己精神萎靡的模样冲撞到圣人——打量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呢。”文承翰脚不点地忙了一整天,刚回到刺史府给自己倒了一杯暖饮。
两杯甜枣茶下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天不在刺史府,自然不会吩咐府中下人为自己烧水准备甜枣茶,思忖了片刻,便将杯子重重搁在茶几上:“出来。”
翠巧掀起一边的帘子:“殿下要我守在刺史府,有几句话要带给你。”
文承翰道:“有什么话,大殿下直接同下官说便是,为何还要你代为通传。”
翠巧白了他一眼:“殿下要我告诉你,贵为大周刺史,勤俭节约自然是可以当百官楷模的,但是清廉太过,恐有造作之疑,别的不说,下人,侍婢还是多雇几个的好。”
文承翰将手一拱:“下官府中尚无主母,要侍婢何用?殿下不必担忧此事,续之自有计较。”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过几日就是收南珠的时候了,这批南珠种了快两年,若是要收获,还请殿下莅临南珠局。”
翠巧道:“我自然会告知殿下的。”
只是她嘴上这么说,却依然站在那不动,弄得文承翰忍不住问道:“你到这来到底有什么事?”翠巧是李安然的心腹细作,文承翰不得不多想一些可能性。
——莫非……
“你莫非是为了扶桑使团的事情?”文承翰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他摇了摇头坐下,“这个扶桑使团,说是留在威州修养,其实我估计还是冲着威州船坊去的,他们在威海那被威州水师痛揍一顿,自然好奇威州的船坊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然为什么放着更近的澹州不登陆,偏要逆着风,海浪颠簸地在威州登陆?
要知道,扶桑海船现在都还只是使用船帆结构的帆船,能否行驶全靠着那一点顺风,这几日威州海上刮着的是逆风,风浪又大,他们在威州登陆那根本就是赌博行为。
“威州船坊是重中之重,根本不可能给他们机会去参看。”翠巧道,“还劳烦文刺史看好他们了。”
威州城这样的州府有专门接待来自外邦的使团的驿馆,扶桑使团的成员都被安置在那里。
文承翰在他们来之前,就下令在船厂把手的官兵严防陌生人等入内,但凡在船坊之内工作的船工、书吏等人,进出都要使用官府盖印的特殊名刺。
并且他还颁布法度,告知威州百姓“船坊重地,无关人员随意靠近,鞭四十”,时间一久,百姓自然也就不到船坊那边去了。
文承翰并没有限制扶桑使团成员外出,但是作为败国使臣,称臣纳贡之流,他们敢往船厂的方向跑,文承翰就敢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都鞭四十。
再说了,这些人就算到了天京,把名刺送到鸿胪寺也不一定马上就能见到陛下,毕竟如今的大周刚刚剿灭了东夷,大周西域的那些小国,自然个个都怕得很,只怕现在一个个都在派出使者向陛下送来贺礼以示亲近呢。
扶桑使者在威州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得至少大半年排不上面见陛下的号。
“那是自然的,”文承翰笑道,“只不过,殿下今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何一整天都没瞧见她?”
翠巧道:“殿下的行踪,你也敢问啊?”
文承翰:……
行行行,是他多嘴,是他多嘴。
李安然在从问心寺回威州城的路上,猛打了数个喷嚏,在车辇边上穿着四齿木屐伴着车马徐徐散步前进的荣枯道:“殿下着凉了?”
李安然掀开车辇的窗帘,探出头来:“比起着凉了,我更觉得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荣枯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问道:“殿下还打算在威州停留多久?”
李安然道:“这得开春了。”
她现在还不是离开威州的最好时机,大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现在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想要安安稳稳的过上一到两年的和平日子。
这个时候再掀起战事,民心就会动摇。
不,也许不是一两年,而是三四年。
但是没关系,在这期间还有南州船厂,派遣船队南下婆罗洲之类许多事情摆在台面上等着处理,高昌和丘檀商道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上一放——她有的是时间。
荣枯看她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便知道她又在想事情了,所以不再开口打扰她。
一行人回到刺史府之后,翠巧准备了李安然最喜欢的饮子,在伺候她喝的时候将文承翰说的事情转告给了李安然。
“南珠局?”李安然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摆出一幅恍然的样子来,“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情,原来是在这呆了这么久,我还没去过南珠局。”
她来到威州之后,又是收拾世家,又是兴办船坞,最后还要辅助周立疆打东夷,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造访南珠局反倒变成了次要中的次要。
李安然当初要威州作为封地,用的理由是自己喜欢珍珠,事实上这句并不是借口,她作为女子,确实很喜欢这种光泽莹润,浑圆小巧的宝石。
南珠局不仅会筛选,进贡上好的南珠,同时也有大批的工匠在南珠局任职,所以每年进贡的除了未经加工的整颗珍珠,还有大量珍珠制造的金银首饰。
昔年慧贞皇后章氏还在世的时候,这些珍珠首饰一旦送到天京,很快就会变成逢年过节宫中赐给各路诰命夫人的“宫造赐”,这带起贵妇、贵女们追捧珍珠的风气——曾经一度给南珠局带来巨大的采珠压力,至今天京有头有脸的贵妇们都还在追捧个大、浑圆、光泽柔和莹润的南珠。
“也可,翠巧你去告诉续之,我们准备去南珠局看看,到时候也去挑两件好看的南珠首饰。”李安然顿了顿,刚想说“把法师也叫上”,话到嘴边,她却侧着头思忖了一会,“取珠要杀蚌,他不适合,别叫他了。”
翠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和李安然一起回来的荣枯法师——翠巧跟在李安然身边也有多年了,虽然李安然对待大多数能臣都不吝赞赏,做得实在好的,还有可能收到来自大殿下的吓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
但是,这些人都很少能长时间收获来自李安然的关注和体贴,唯有这个荣枯法师,大殿下对他体贴到了让翠巧都觉得酸的地步。
翠巧:酸了酸了,奴酸了。
连自己都觉得酸了,那别人更是酸地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吧。
她这样想着,脚下却不停,径直去回复文承翰了。
至于南珠局那天,却有些事情出乎了文承翰的意料——这么说呢,他们刚出门,准备坐车前往南珠局,那些扶桑使臣便送来了名刺,说是想要求见文承翰。
表面上虽然是求见文承翰,但是挑这个时候送上名刺,恐怕还是为了见大殿下。
李安然摆弄了一下手上的名刺,随手把东西放在了案上:“之前怎么定的,现在还怎么做,名刺推掉,这些人在见到阿耶之前,我不能先见。”
他们是作为降国来求见大周皇帝的,手上拿的是给皇帝的国书,李安然很清楚有些事情是她不能越过的雷池,即使对方选择现在在这个时候来见自己,只是为了能给自己这一趟出使之旅多增加一点筹码罢了。
文承翰心知肚明,连忙差遣下人把名刺还了,一行人还是往南珠局去。
南珠局的场地上已经堆满了捞出来的大珠贝,南珠珠贝和北珠不一样,一个珠贝至多也就能产出一到两颗,换做以前野采捕捞的时候,可能百十来个个大小相当的珠贝里,也见不到几个圆整无瑕的大货。
如今换做人为将作“种”的小颗圆碎蚌壳放进去,也不知效果会不会有文承翰给李安然看的那几个那么好。
想到这里,站在边上看采珠女和珠民们开蚌取珍珠的李安然也跟着觉得自己的双手沁出汗来。
“有珍珠!正圆的!”
“这个也收获了!”
惊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宣告着第一批被打开的珠贝里蕴含着的好消息。
连李安然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最终三批珠贝,大约是第一次采用人工培育的方法,除去种植方法不当死了的一小批,再因为无法控制珍珠表面是否有瑕疵而筛选出来一批不能用的,相比之下正圆的南珠产量比起往年多了五倍。
可以用大丰收来形容了。
李安然笑着转头对文承翰道:“这倒是让我安下心来了。”她扭头看着那些捧着珍珠满脸喜悦的珠民,又道,“珍珠产量既然上去了,也是时候让南珠局的工匠们照着大秦、贵霜一带的制式改良一批珍珠饰品了。”
西域商道上的小国每年进贡的贡品之中,偶尔也会有成色相当不错的珍珠制品,佛教更是将珍珠当做宝物,可见这东西无论东西都是稀罕物件——有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仿造西域的制式,编织设计诸如项链、手钏、珍珠冠一类的东西,就算不是拿来做生意的,哪怕到时候用来赏赐外邦的使臣呢?
想到这里,李安然忍不住感叹:“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应当厚赐才是。”
文承翰道:“臣明白,早已经厚赐过了,如今此人在南珠局做事,每年教珠民如何‘种’珍珠,也比早些时候风里来浪里去的采珠安稳的多。”
而且这事情女子也能做,这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出现珠民为了两头兼顾农忙税和采珠,反而两边都没法顾上了。
李安然听得心里舒爽,却在这个时候,从远处奔来一匹快马,南珠局护卫的官兵连忙喝道:“谁人?难道不知道宁王殿下在此?”
那骑着快马的黄门下马,拿出手上的令牌在官兵面前晃了一下,便收回了怀中,小步跑到李安然的跟前跪下:“奴见过大殿下。”
李安然瞥他一眼,却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双手捧着送到了李安然的跟前:“殿下,这是陛下的亲笔书信。”
李安然伸手接过,拆开书信看了一眼,眉头顿时紧锁了起来。
文承翰在她拆开信封的时候,便双手笼在袖子里,闭着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在看完信里的内容之后,李安然便将信重新折好,塞回了信封里收进袖子,对着那黄门道:“本王怎么没有在陛下身边见过你?”
那黄门道:“吕大监身体不适,两个月前告老了,奴是新提拔上来的。”
李安然垂下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明白了,本王明天就启程。”
文承翰惊讶道:“殿下?”
只是他这一问,李安然扭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分明在李安然的眼里看到了“警告”。
很显然,殿下并不想让别人知道陛下给她的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她在回到了刺史府之后,并没有立刻着手收拾行礼,反而先召回了蓝情,并且屏退了所有守在外面的侍卫,从袖子里取出皇帝的书信交给蓝情:“虽然我熟悉阿耶的字,这确实是阿耶的笔迹没有错,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你替我看看。”
蓝情恭敬接过皇帝的书信,展开细细看了看,摇头道:“确实是陛下的笔记。”
李昌和李安然一样,是个书法痴,或者说李安然对于蔡公书的痴迷就是传承自李昌,这个皇帝一旦闲下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没事写几幅墨宝送给自己亲近的下臣。
这封书信用笔一气呵成,其中有些晕墨的地方,却是因为拿不稳笔而手抖的缘故,细细看下来丝毫没有临摹的痕迹,应该是本人所写没有错。
但是这书信的内容……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发恶疾,即使突发恶疾,为什么要把我召回去?”李安然心里虽然着急,但是却没有彻底乱了方寸。
这和去年在雍州时候那句开玩笑的“父危速归”可完全不一样。
“我明天就动身回天京。”李安然摆了摆手,示意蓝情将他手上的书信留下,“你给我去查个人,那个替阿耶送来加急书信的黄门,你另外走一条路,和我分开,抄近路回天京,去查查这人的来历。”
蓝情连忙道:“既然知道对方有疑,殿下怎么能自己涉险?至少也要带上翠巧吧?”
李安然摇摇头:“翠巧我留在这里,继续保护文承翰。”这么说着,她笑着拍了拍蓝情的肩膀,“我当年也是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将军,身边又有一队金吾卫护卫,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这一次事发突然,慢慢坐车是来不及了,趁着冬天没有来之前,我得骑快马星夜兼程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天京。”
若是真的,她确实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只是她走的时候,阿耶还精神的很,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恶疾的模样,怎么偏偏在对着东夷大战之后出了这档子事?
若是假的……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一敢冒充皇帝给她送书信,二敢诅咒皇帝恶疾?
同时,若是假的,那他们的目的……未免也太容易让人看穿了。
他们敢吗?
李安然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即使是假的,那也是吃准了威州和天京之间的距离,让她不得不放弃用飞鸽传书来验证,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天京,来确认这封信的真假。
李昌是大周的“根本”,他的安危联系着大周朝廷上下的稳定,以及李安然诸多计划是否能按部就班的实现。
她赌不起这么几天。
这是她唯一赌不起的东西。
这样想着,李安然道:“你去把崔肃叫过来。我有话嘱咐他们。”
蓝情连忙去了。
崔肃原本就暂时住在刺史府的客房,听到李安然找他,便连忙来到李安然这里:“殿下寻我何事?”
李安然便将皇帝突然发恶疾,写了加急给自己送过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崔肃听完之后,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他的顾虑和李安然一样,只是他考虑得还多了一层李安然个人的安危。
“既然怀疑前来送信的黄门有问题,殿下却还要与之同行吗?”崔肃皱着眉头进谏道,“既然如此,臣不得不说了,以如今的情况,殿下是同陛下一样重要的大周‘根本’,陛下不能涉险,难道殿下就可以了吗?”
他站起来,对着李安然道:“既然殿下怀疑那黄门有问题,何不将他暂时扣押起来,殿下再另外寻一条路抄近路快速回到天京,面见陛下,再做定夺?”
李安然道:“我确实打算‘扣’下他,但是不能我扣。”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眼下威州城里还有扶桑来的使臣,我们的动作不能太大。”
她的拇指不停地揉着自己的眉心,想要缓解一下因为思考造成的头疼,半晌之后蹙着眉道:“你带两壶酒,几个人过去,把这个黄门灌醉,我今天晚上就带着一队金吾卫出发,不和他走一条路。”
崔肃道:“臣明白。”
“啊,对了。”李安然在他就要出门之前,又开口追了一句,“等你要回京的时候,记得带上荣枯,别让他自己一个人再慢慢走回天京去了。”
崔肃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时候你还想着法师?可见真是重视了。”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是啊,他对我来说可重要呢,你别给我弄丢了。”
崔肃笑归笑,看着垂眸蹙眉的李安然,却眼底却复现出了一丝担忧。
他向来是将李安然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看待的,有的时候就会有一些作为臣子不该有的担心情绪涌上心头。
就比如……他现在怀疑李安然对荣枯上师不仅仅是赞赏之情。
但是……这话他能说出来么?
这话说出来了,会引发什么样的变化?
崔肃一直是个敢说敢做的人,此时此刻却有些不敢说了。
于是崔御史便只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收敛起所有的担忧,露出笑容道:“不用担心,我会将法师好好带回天京的。”
李安然点了点头,随后站起来,亲自点了一队金吾卫,收拾起了星夜奔袭需要的行礼,在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便手持腰牌出了威州城,一路向着天京的方向赶去。
——
“以大殿下的性格,一定会怀疑这封书信的真假。”
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对面却没有对弈的人,而下棋之人只是自言自语。
“所以,她必定不会选择和自己有所怀疑的黄门同行,而是另外招人拖住黄门,自己先带着一队金吾卫快马回京。”
“走的也一定是最近的快道。而快道中间,会有一条名为渡母河的水路,水流湍急,适合伏击。”
又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她性格谨慎,一定会想到这一点,所以,要将伏击刺杀的位置略略向后移一些,在彭山动手。”
——如实此事不成,不能除掉李安然,那就真的说明此人被皇天气运所钟爱,凡人当避其锋芒。
“会成功吗?”
下棋之人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拿起边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菊花饮。
天下谋算之事,即使尽了人力、人智,最终还是会因为天道气运的干涉而失败,更何况,此举若是能除掉大殿下自然是好的,除不掉,他的另一个目的也能达到就是了。
——剩下的,就交给天命来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