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白象两头,舞马一队共十二匹,配金丝镶琉璃象鞍两幅,舞马队都是精挑细选的枣红马。三天前已经从天京送到,现下连带着几位驯养白象和舞马,专职驯兽的仆从一起,都安置在节度使府。”
“还有相应的一些赐物都已经清点完毕,收入库中了。单子在这里,请大殿下过目。”
说话的人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清单呈给正坐在案前批阅公文的李安然面前,后者停下笔,抬起头来:“我不是说了,所有事情一应由你来处理吗?不必给我看。”
西域大都护府刚刚成型不到两年,李安然如今也三十岁了,这不到两年的时间有限的精力全都花费在了统合西域大都护府原来的道路、驿站、已经有过的地契资料,通过两年的时间缓缓将一些主干道重新修整的起来。
她几乎是把自己的家底全都倒了出来。
要不是有封地的食邑供给,还有栾雀的接济,她可能这两年都得啃粗面馒头拌酸菹。
待到第一批从大食、贵霜来的商人从她这里买走第一批精致的锦缎、珍珠头面之后,她才稍微缓过气来。
也正是因为这前期短暂的缺钱和周转不灵,和亲的事情才一拖再拖,直到拖到了两年后。
当初攻下丘檀之后,荣枯作为丘檀王室最后的男丁,在母亲身体欠佳需要修养的情况下,愣是被丘檀的老臣们跪着请求他登上王位,重振丘檀王室。
荣枯以自己是修佛之人想要拒绝他们的请求,甚至一度离开过王庭往寺庙里去。
在他心里,这并不能算是回归故土,他心里困扰了他这么久的执念终于烟消云散的那一刻,他才骤然意识到这执念在他心里,其实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被更多的东西挤到了一边,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了。
同时,在李安然身边的这几年,也让他慢慢磨练出了足够敏锐的政治嗅觉——老臣们选择扶持他上王位,其实只是为了延缓李安然将丘檀纳入西域大都护府,将丘檀改制为郡县的脚步。
所以他选择了躲出去。
还是李安然亲自去寺庙里把他逮了出来。
“娶不娶我?”天下第一的宁王殿下把他按在墙上威胁。
荣枯:……
“殿下,这话……不能这么说。”他现在是汉地佛门公认的上师,他若是还俗为居士,会给李安然带来许多的非议。
“你现在不接丘檀王这个位置,你怎么娶我?你拿什么娶我?我阿耶会同意吗?咱们当初都说好了!”李安然根本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两个手一撑又把试图站起来的荣枯给按了回去,脸也更近了一分。
她今日戴着垂珠耳铛,细细长长的一条链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差点擦到了荣枯的鼻尖。
僧人扭头,面颊绯红:“殿下,先让贫僧起来好好说可以吗?”
李安然偏不放开,只是按着他:“咱们之前说好的!”到嘴的鸭子突然扑棱一下扑腾起来了!
荣枯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满脸的小孩要不着糖般的委屈,忍不住自己先笑出了声,却被李安然一把掐住脸:“还笑,你还笑。”
荣枯含含糊糊道:“殿下听我解释。”
李安然这才放开他,在他边上坐下:“解释。”
荣枯道:“我如今是汉家佛宗的上师,若是我仓促还俗,一定会给殿下之前布局造成动摇。”
“我知道啊。”李安然无所谓地曲起腿,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所以,法师一定得是被逼的。”
荣枯的嘴唇动了动,叹了一口气:“……会给殿下百年之后的声誉带来污点的。”
“你看我在乎吗?”李安然撑着脸,侧头对着荣枯眨了眨眼,“能彪炳史册之人,几个做事的时候会真正在乎身后名?阿耶够好面子了,他真要办事也从来不管的。”
荣枯看着她,突然站起来对着她双手合十道:“所以,还请殿下容许我一年时间,以苦修之身走遍西域诸佛迹,但求净赎。”
李安然依旧撑着脸,脸上露出一个很罕见的嗔恼神情:“还不如我直接让丘檀众老臣上国书求阿耶下旨许你接受王位呢。”
荣枯看着她这样,哭笑不得的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发:“我知道,若是做大殿下威逼于我,自然我是不必受净赎之苦的,可是啊……”他俯下身来,将手绕到李安然颈后,轻轻托住了她的耳后,“我与殿下是共犯,没有百年之后,却只有殿下一人名誉为人口舌的道理。”
他一双冷色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温情而柔软,潋滟着暖光,叫人心里发痒。
李安然也不怵,他敢对自己做这“不敬”的暧昧动作,她自然也直视他的双眸,看着看着,突然伸手一把捧住荣枯那光溜溜的后脑勺,凑上去在他唇上“触”了一下。
而后李安然才松开他站了起来,肩膀舒展、身姿笔挺,又仿佛是那个将天下把玩在掌中的肉食者了。
“孤会派人跟着你,不会帮你,但是也不会让你死在路上。懂了吗?”
荣枯看着李安然的背影,最后一次对着她双手合十:“小僧明白。”
随后的一年里,李安然便以甘州为起头,一个郡县一个郡县要求西域都护府内慢慢重修驿站和当年魏朝留下的栈道。
她忙得很,偶尔会在月满西楼的时候才会思念一下走了许久的荣枯——倒也不是担心他是不是死了,或者为了净赎把自己的身子骨给搞垮了,只是觉得见不到他人,有些不习惯。
直到一年之后,荣枯徒步走完西域大都护府境内所有供奉佛的遗迹,再次回到甘州的时候,李安然才在城门外亲自迎接了他。
荣枯的僧袍早已经破烂不堪了,李安然派去跟着他的人也已经换了十多批。
提婆耆的脸看上去清瘦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憔悴不堪,更大的变化其实还是他原本的光头上已经蓄上了长发,只是大概因为他胡人的血统,加上许久没有好好打理过,看上去杂乱而卷曲。
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李安然,像是要双手合十行礼一样,却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荣枯上师”最终以长达一年与饥寒、死亡为伍的苦修,以及常人无法做到的净赎行,换来了中原佛宗的缄默——对他重归丘檀王庭,以居士的身份执掌世俗权力这件事的长久的三缄其口。
随后,便是长达一年时间的修养,以及中途来自皇帝的和亲赐婚。
当然啦,李昌一开始自然是不情不愿的,他原本是想让李安然留在中原当储君,于是便想给她挑选好拿捏的夫君,但是如果李安然自愿,且她的婚姻能换来西域长久的臣服于中原,甚至在她百年之后也会毫无悬念的彻底融入大周的版图,那么李昌作为一个精明且冷酷的君主,自然知道这笔买卖有多赚。
为了让李安然的婚礼足够有排面,李昌不仅提前半年就开始从禁中赐出宝物作为李安然的嫁妆,包括白象、舞马、虎豹等宫中饲养的罕见兽类,金银玉器、琉璃宝石不计其数,甚至李安然的嫁衣都是提前一年开始制作的。
正红色织锦华缎上用金线银丝、孔雀羽线描龙绣凤,穿在身上灼灼华彩,如红霞描金、星河曳地,凤冠上更是用上了七宝彩石,在阳光下琳琅满目,真是恨不得将天下锦绣都堆在李安然的身上。
要不是李安然竭力苦劝,他可能还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一番。
这不仅是李安然的婚礼,更是李昌作为天-朝上国的“天圣皇帝”,彰显自己对西域万民的恩典和重视。
甘州的百姓在那一天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万人空巷、满城红妆,直到很多年以后,甘州城的老人提起这一天,还能有模有样的讲出那众人抬着在鼓上起舞的胡姬,那叼着酒杯、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身披金银,鬃毛扎做小辫在前头开道的十二匹膘肥体壮的舞马,以及那从天而降,包在各色彩纸中的石蜜、饴糖、蜜饯果子——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王朝的鼎盛,那只是名为“大周”的方舟巨舰的起航。
一大一小两匹白象走在队伍的最中间,前一头上坐着的是扮作散花天女,向周围人群撒糖果子的宫女,后面一头巨象背着这场婚宴的主角。
——那一切的主人,一切的开端,这无上繁华、泼天场面的中心,那个名为李安然的特立独行的女人和她的夫君坐在那白象的背上,像是狮子巡视她的领地一样,昂首挺胸的抓紧了对方的手。
她没有选择汉地、胡地的任何一个结婚风俗,或者像任何一个新娘一样娇羞的蒙住脸,直到黑夜降临,才在自己的夫婿面前露出描眉画眼的精致脸庞来。
她选择了站在最高处,大大方方的让所有人看到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华彩,自己的红妆。
以及……她身边那个同样和自己魂梦相通的男人。
李安然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冰凉,细细一抹提婆耆的手心,才发现他手上也全是紧张的冷汗,不由哑然失笑:“法师?”
“莫叫我法师了。”荣枯凑到李安然边上,小声笑道。
“你上了贼船……不,贼象了,下不去了。”李安然更小声地回敬了回去。
提婆耆只是捏紧了她的手,笑而不语。
随后,他握着李安然的手,两人在白象之上站起身来,相互紧紧扶着对方的手臂,李安然将手中的酒杯举起,向着天空。
“自今日起,无论胡汉,皆是我大周子民,天下归心,爱之如一!”
城墙边上的宫女们凭借着机巧洒下漫天的花瓣来,一时间将整个队伍笼罩在了漫天的花雨之中。
只是在白象上的两个人,互相紧扣着对方的手,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好像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一样。
往后余生,便是携手而行。
会很累,但是他们都不在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法师当天晚上就被大殿下揍了。
大殿下:我打仗都没这么惨过!臭男人!
法师:……乖乖等媳妇消气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