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后人尊为“开国之主常有,而中兴之帝不常有,其佼佼者,当以文昭帝为第一人”的千古中兴之主李沁在六岁以前都没有定下过自己的大名,而是一直被身边的人小心翼翼,满怀怜爱的用“佛渡”这个小名称呼着。
直到那年祖父寿宴,母亲带着她前往天京永安,已经上了年纪,身体每况愈下的皇帝看着她说了一句“此儿绝类狻猊,当以母为父,赐为李姓”,她才正式以宁王世子的身份登上了皇家的族谱。
这个身份让她日后代替重病的母亲前来给祖父奔丧的时候,面对惠王世子——也就是日后的太子李椒的一句“表妹”,也能以义正词严的态度说出那句被记入了史册的“我与世子殿下同为李姓,世子当呼我为堂妹,不可扭乱-伦常。”
十六岁那年,李沁和青梅竹马的少将军崔旭结为夫妇,比起自己那个当年年近三十尚未婚嫁,三十二有余才生下自己的亲娘来说,她这绝对能算是早婚了。
在李沁童年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强势而多谋的形象,只是自从身边跟着她一起的一些老人一个个告老或者病逝之后,她自己也终于在某一天就这样突然病来如山倒了。
李沁和崔旭的长女一岁多的时候,作为祖母的李安然终于病到了每天只能依靠汤药吊着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忌惮西域大都护府的昌盛富饶,兵强马壮。也许是因为对于长姐依然怀有钦佩之心,高宗皇帝对于长姐李安然病倒的事情十分关心,屡次从朝中赐出珍贵的补药,更是有一月连发三道圣旨“为长姐向天祈福”。
但是人到了终末之时,哪怕是依靠汤药吊着,也终究会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李沁从母亲的手上接下了西域大都护府所有政事的处理权,唯有在处理完政事之后,才会到李安然身边伺候一会。
其余时间一直都是父亲在照顾母亲的起居。
自从母亲病倒之后,父亲几乎没有离开过母亲的病榻前,只有在母亲短暂的睡着之后,素有洁癖的父亲才会稍微离开一会去擦洗一番,以免自己身上的脏污影响到母亲。
李沁永远记得母亲逝世前几天,她进去伺候母亲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已经被母亲随便找了个理由支开了。
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几乎没有坐起来过的母亲靠在厚厚的锦被靠垫上,整个人因为这段时间吃不下东西只用汤药吊着而显得枯槁清瘦。
李沁想起幼时母亲明艳雍容的样子,忍不住鼻子一酸。
像是看穿了李沁的感伤一样,李安然抬起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李沁的脸:“傻孩子,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并不是没有病过,只是人到了岁数,无论再怎么不认,也不得不信了这个天命。
“你在这,我有些话正好一并嘱咐给你。”李安然病了这些时候,现在倒是难得清醒,虽然说话的速度慢,却很清晰。
“当今圣上尚在,自然可以压制朝臣,但是太子已然年长,我那个弟弟——虽然他不说,但是我也知道他其实和我一样,年纪大了,身子骨实在是吃不消当这个皇帝。如果太子继位,你要学会避其锋芒,除了兵权、财政一事绝不可退步,别的事情你都要圆滑一些。”大周国土这几年越发扩大,为了更好的控制南北两边的土地,太子李椒提出了在南疆和北域再封几个节度使。
这件事虽然暂时被栾雀压了下去,但是太子羽翼已经足够丰满,等到他登位就一定会再提这件事情。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还是为了制衡西域都护府。
“我知道,忍字头上虽然是一把刀,但是若做不了那能忍的王八,自然也是难以成事的。”李沁伸手握住了李安然的手。
李安然点点头,而后又嘱咐了几句政事相关,临到最后,才提到:“等我去了之后,你的父亲他若是要出家,你就随他去吧。”
李沁露出了一个茫然的神情来。
李安然只是远远望着房间外头阴沉沉的天:“他本来就不是这凡间的人,我把他拉下来锁在身边,在这人间逗留了二十年,该许他回去了。”
在李沁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相处似乎总是充满默契——母亲把持着西域都护府所有政事前进的方向,而父亲用一双脚走遍黄沙漫漫,带着西域都护府的寒门学子们将这些政策事无巨细的推进到整个西域都护府的每一个角落。
母亲是节度使,是西域都护府的心脏,而父亲……父亲是“血”。
新编学谱、丈量土地、推举义学、废除娼妓,这些功在千古的政策,纵使有母亲的拍板和支持,也绝对不能离开父亲带着他的学生们辛劳无比的亲力亲为。
对于李沁来说,她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对比父亲母亲相处方式更自然、亲密,淡然如水的夫妇。
她没有想过母亲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沁道:“母亲,我看父亲留在你身边也很快乐,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李安然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荣枯和自己成婚二十年来,佛珠未曾离身,虽然他自己说这已经是习惯,也没什么好改的。即使躲着自己,可是李安然是什么人,怎么会不知道他二十年来晨颂暮忏从未停歇,留在她身边他自然是快乐的,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道心不坚,需要向佛忏悔。
“他那些事情啊,我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他我知道罢了。”李安然歪在榻上,“我今天跟他说我不吃药,我想吃樱桃煎,我就看他这大冬天的怎么给我弄一碗樱桃煎出来。”
说到这,她扶住心口,蹙眉喘了两声。
“我走以后,百年之内必有人以私德谤我,也不必太在意。”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上露出了一个调侃一样的笑容。
荣枯这样的人放在任何地方都会熠熠生辉,他重归佛门只会掀起另一波佛宗的狂热,而像他这样的佼佼者,一定会在更长的时间里成为领袖一般的大宗师。
届时,为了他这个人的形象,余下的道学家们只会将自己和荣枯之间的关系归咎到自己的巧取豪夺之上。
但是啊……
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脸上的神情有些出神。
只要提到文皇帝天佑之治的这段历史,任何一个编撰史书的人都无法绕开自己,她不是隐没于史书之中,只有只字片语的沧海一粟。
她曾是一个时代的弄潮之人。
“这就够了,我活这一辈子,这就够了。”
李沁还想说什么,外头却有人推门进来,只见父亲端着一盘东西走进来:“你尝尝。”
他将东西放到李安然的床榻边上,端出来一盘子红艳艳的樱桃煎。
李沁见提婆耆进来,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却见她侧着身子,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那盘“樱桃煎”上,便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就是不识趣了,便双手交叠道:“儿先退下了。”
李安然摆了摆手,随后便问荣枯道:“这东西……?”
“你先尝尝。”荣枯挖了一勺“樱桃煎”送到李安然边上,伺候着她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其实李安然已经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尝得出东西的味道了,却笑道:“这寒冬腊月的,怎么真给你弄出来了。”
荣枯道:“不是真樱桃,是用苹婆蜜饯和莓果干熬出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如今也已经五十余岁了,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青春,只是那双眼睛被岁月沉淀得更加温柔、慈悲。
李安然虽然吃不下东西,但是这一小碟子“樱桃煎”却破天荒的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便靠在荣枯的怀里道:“冬天了。”
“嗯。”他低着头,像是哄孩子睡觉一样,轻轻拍着李安然的脊背。
“我昨晚上做梦,梦见明湖了。”
居士将花白的长发一丝不苟的梳成发髻,温柔地听着妻子越来越低的絮语。
直到她发出疲倦的呼吸声,才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外头的雪越发大了起来。
周高宗隆福二年,宁王李安然薨,葬西域。
同年,宁王夫提婆耆削发出家,重归佛门。
三年后高宗病逝,传位于太子李椒,是为睿宗。
睿宗宝庆十年,南疆节度使联合北域节度使作乱,叛军攻破天京永安,劫掠数日,宁王李沁率领西域精兵四十万,由长女李霄、飞龙将军崔旭兵分三路分别击溃两路叛军,自己则据守丘檀县,将蠢蠢欲动的象雄精兵抵御在丘檀长城之外。
同年乱平,宁王世子李霄光复天京古都,迎母入京。
时年,李沁四十二岁。
当她身披战甲站在太宗文皇帝曾经执掌天下的地方,面对着睿宗旧臣在朝堂之上奏请迎回睿宗重登大宝的请求时,她打着匡扶李周王室,拨乱反正的旗号发兵,如今却终于图穷匕见。
她以“拨乱反正的李氏皇族”的身份,颁布了睿宗李椒的“三大罪”。
“李椒之罪有三,一为荒淫无耻,祸乱人伦。”
“二为虚耗国力,好大喜功。”
“三为不顾百姓社稷,身为人君,不能抵御叛军于城门之前,使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
“此人所为,已然不堪重登大宝,孤为拨乱之人,亦为李周皇室,更是太宗文皇帝亲自赐名入册的皇孙,上慰列祖列宗,下抚黎民百姓,天命所授,舍我其谁。”
一时之间,朝堂之外的西域精兵们以金戈触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所谓震动天下的雷霆,莫过于此。
睿宗宝庆十一年,自知无法抗衡李沁的李椒退位,软禁于长乐宫。
宁王李沁荣登大宝,废“节度使”之称,分割西域、南疆、北域三大都护府,改为郡县,年号“元盛”。
元盛五年,象雄僧团入天京传法,隐居多年的大乘佛法第一人——法师荣枯以八十高龄再次出山舌辩群僧,终以“禅理合一”理论,迫使象雄僧众俯首承认“佛法正宗在天京”。
元盛九年,女皇李沁拟追封母亲李安然为武帝,借此机会罢免了一批睿宗旧臣,扶持西域出身的士子、孤臣,进一步掌控了整个朝堂。
任由天下最能猜测的人也想不到,九五之尊的女皇会莅临一座平平无奇的寺庙,只是因为她的生父在此隐居出家。
李沁接到暗卫的密报是在半夜,她不顾天色已晚,当即安排御驾出城,当她赶到的时候,荣枯上师已经穿好僧袍,枯坐在榻上许久了。
“父亲。”她轻声呼唤了一声。
年老的僧人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许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看不见东西了,如今更是只是一对摆设罢了。
只是他的耳朵还很好,脑子也堪称清醒。
他知道这么叫他的人是自己和自己这一辈子唯一以“私情”爱过的人唯一的女儿——李安然走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
李沁原本就很像李安然,年纪相差无几的时候,连声音都有几分酷似。
荣枯摇了摇头。
“我也没想到,我会让她等这么久。”他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要叫我‘父亲’,佛渡,换个称呼吧。”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的,李沁却一下子懂了。
她的喉头紧了一下,最终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法师。”
“好好歇吧。”
——恰是多年前,父亲曾经对母亲说过的那样。
荣枯又闭上了眼睛。
只是仔细看去,却能看见他眼角挂着一滴浊泪,唇角却似乎含着笑意。
元盛十年,上师荣枯圆寂,于清净寺荼毗,得舍利七十二颗,其中由以“荣枯心舍利”为尊——七十二颗之中,最大、最透亮,最为光华灿烂,被供奉在大报恩寺慈恩塔之中。
同年,文昭帝迁武帝之陵。
武帝陵与大报恩寺慈恩塔遥遥相对,每当夕阳西下,白日落在慈恩塔塔尖上的时候,那长长的塔影就会落在同往武帝陵的青砖路上,一路向着武帝陵的方向延伸,素有“慈恩夕照”之名。
后周历八百年而亡,荣枯荼毗所得的七十二舍利大半为象雄僧团所夺。
世人都以为“荣枯莲华心舍利”被供奉在报恩寺慈恩塔中,于周朝末年遗失在战乱之中。
也有传说说是文昭帝表面上将荣枯心舍利供奉在慈恩塔,实际上却是趁着迁陵的机会,将舍利陪葬在了武帝陵之中,慈恩塔中供奉的只不过是个空舍利塔罢了。
——其中万千,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