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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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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四章

    保定县令派人在境内搜寻两天未见惠音踪迹,猜她大概已逃往别处,请示柳竹秋是否联络临近各县张告通缉。

    柳竹秋怕惹出大动静会使机密暴露,拒绝这一方案,率众返回京城,向太子报讯。

    得知生母或许毁容出家,在尼姑庵里过了十九年苦寒生活,朱昀曦难以镇定,想马上派人去找她。

    柳竹秋劝谏:“事关重大,殿下请勿参与,由臣女来替您找人。”

    她想通过孙荣等江湖朋友的关系寻找惠音,尽量让太子撇清,以免造成猜疑。

    朱昀曦心乱如麻,慌怯地任她做主,之后拉住她的手追问:“你再仔细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柳竹秋不无伤感道:“师太言谈平和慈蔼,气度清华,是个有大修为的高僧。”

    “她容貌毁损得很严重?”

    “嗯……据说是火烧伤的,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朱昀曦认定这是受迫害导致的,章皇后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一股利剑般的怨恨直剖胸腹,咬牙道:“这毒妇,我早晚要找她报仇。”

    柳竹秋知他在说皇后,怕他按捺不住做出冲动之举,忙劝其冷静。

    太子是潜龙也是困龙,上位前必须继续装孝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十天后,朱昀曦的身世之谜以一种骇人听闻的方式曝光在大众视野里。

    这天一个叫曾繁的人来到东华门外,自称是太子的表兄,要为父亲曾洋伸冤。

    侍卫们当他是疯子,立即乱棍撵走。

    谁知曾繁不服气,竟在光禄寺旁的十字路口公开向路人宣讲他的“冤情”,说他来自固安县白马庄,姑姑曾敛秋三十三年前入宫做宫女,不久与家里断了联系,他爷爷奶奶都为此死不瞑目。

    去年年底,白马庄来了个姓高的老太监,是从宫里告老出来的,买了曾家隔壁的房屋居住。

    这高老公一日与曾繁的父亲曾洋闲聊,说他以前在许太后宫里当差。曾洋想起失联多年的妹妹,便试着向高老公打听。

    高老公听说曾洋妹妹的名字后万分惊恐,一连好几天都躲着他。

    曾洋断定高老公知道妹妹的下落,每天都去求见,坚持半个月高老公终于再次接待他,并且道出一个惊天秘密。

    “令妹当年被太后选中派去服侍圣上,后为圣上诞下一子,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匪夷所思的消息令曾洋吓破胆,但恐惧不久就被飞黄腾达的渴望冲散,他想妹妹是太子的生母,等太子继位定被尊为太后,他这个国舅爷也会跟着加官进爵。

    算他还有点脑子,尚对高老公的话存疑,假称思念妹妹,凑了一些银钱,求高老公设法穿针引线。

    高老公说:“你既是国舅,老奴自当效劳,岂敢收取酬劳?想来此事成了,你家娘娘自有重赏。”

    高老公允诺后自去运作,过来了几天来找曾洋,说:“娘娘怕你是假冒的,让你交代几桩家里的旧事带去验证。”

    曾洋便说了一些妹妹在家时的经历,又过几日高老公前来道喜,还送上若干宫里的珍宝,说是敛秋赏给娘家人的。

    “娘娘说早年间未得便利,不敢与家人联系,如今太子已成人,她腰板也硬了,以后会时常关照家里。”

    曾洋收到珍宝后找行家验看,确定都是宫廷御用器物,他从此对高老公的话深信不疑,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了。

    目不识丁的卑贱贫民一夜暴富,心态难免极度膨胀,先是跟左邻右舍炫耀,继而是全村,再过不久整个固安县都知道白马庄出了个曾皇亲,还是太子的亲舅舅。

    要说那些乡民为何会听信曾洋的话,一是他拿着正宗的宫廷器物四处招摇;二是当年章皇后年近三十尚无生育,差点被废后,后来生下朱昀曦,民间人士多有意外的。

    这异样的感觉在二十五年后被曾洋的说辞激活,为章皇后借腹生子一说提供了依据。

    流言在固安越传越广,县令怕出事,派人逮捕了曾洋。

    本来他这种情况属于造妖言案,是要上报判处死刑的。

    县令心里存着疑忌,怕事情万一属实会得罪太子,便将曾洋拘禁,向北直隶巡抚秘密奏报。

    巡抚也觉可疑,让县令封锁消息,静观事态发展。

    他们想若曾洋真是皇亲,宫里定有反应,到时传话下来,就说是误会一场,要是迟迟没动静,那自然是假的了,届时再做处置便稳当了。

    此案发端于今年四月下旬,曾洋被捕后曾家人慌忙去找高老公,请他去向敛秋娘娘求救。

    高老公答应得好好的,翌日动身上京,不料竟有去无回。

    曾家人苦等月余未得回音,听说县令准备升堂审讯曾洋。

    曾繁见父亲要受审,再不甘坐视,打包行囊跑来京城。

    他一个庄稼汉头脑简单,心想:我是太子的表兄,直接去找他求助他总不能拒绝。

    于是直闯午门,被侍卫打跑后气不过,就在大道口当众喊冤,说他姑姑曾敛秋是太子的生母,虽无名分但一直在皇帝身边服侍,他爹明明是国舅,却被瞎眼的固安县令逮捕,如今正在牢里受苦……

    此事很快被东厂、锦衣卫和巡城御史知晓,东厂立马逮捕了曾繁,张鲁生和萧其臻齐来找张选志询问案情。

    张选志原以为是桩普通的妖言案,看过从曾繁身上收缴来的几件宫廷御器和他的详细口供才发觉此事不简单。

    那在中间递话的高老公本名高蓓生,确系太后宫中放出的宦官。

    宫里不外传的隐秘极多,章皇后讨厌太子,几度欲暗杀之,这些都是张选志等权宦重臣掌握的信息,他们跟固安县令和北直隶巡抚一样吃不准事件真假,商议后决定先将案情奏报庆德帝。

    庆德帝大发雷霆,下旨逮捕曾家所有人,一齐押来京城严审,并传令压制舆论,不得让这损害皇室名誉的流言扩散。

    可是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不几日百姓家都在偷偷议论此事。

    大臣们认为本案已不可等闲视之,上书言道:“妖言流布甚广,宜澄清审讯过程,将其公之于众方可释疑。”

    庆德帝也是这么想的,命东厂和三法司联合审案,并派忠勇伯监审,必须查明谁系幕后主使。

    柳竹秋是被宣去宫里当着皇帝的面接旨的。

    庆德帝神情异常严肃,叮嘱她厉行监督,绝不能放纵损坏太子声誉的歹人。

    柳竹秋领会其深意:外界都盯着这案子,无论曾家人是否无辜都必死无疑,若留下活口,世人定会猜测皇帝顾念他们是真皇亲才从宽发落,从而质疑太子的嫡长子身份。

    庆德帝派她这个太子心腹去监审,是在向朝野表明态度,以杜绝众人猜疑。

    曾家人固然愚昧,但那从中挑唆的高太监最是可恶。

    她隐隐感觉案件不简单,多半还会引爆更严峻的情况。

    曾洋被押解抵京,到堂时他方知惹上灭门之祸,痛哭求饶,将一切罪责推给高蓓生。

    高蓓生失踪多时,朝廷派出众多人手搜捕,但不知几时能到案。

    主审官喝令曾洋从头到尾交代案情。

    他坚称妹妹曾敛秋三十三年前入宫做了宫女,官员提出白马庄里长的证词,说曾家的户籍上没有曾敛秋这个人。

    曾洋解释:“敛秋不是我父母亲生的,三十四年前我爹去真定府做买卖,救了一个从妓馆里逃出来的小丫头,那便是敛秋。她说她是家破后被坏心的奴才卖去那里的,当时只有十岁。我爹看她生得俊俏,便领回家准备养大了给我做老婆,不料一年后我爹生了重病,家里无钱医治。恰好听人说京里在招募宫女,应征落选的每人都能得到五两银子的盘费。我娘便教敛秋去挣这五两银子,谁知她竟选上了。分别时她跟我娘说好每隔半年会捎信回家,可从那以后便没了消息。我们没有门路打听,日子一久只当她已经死了,也再没跟外人提过这茬,但庄里的老人们都是知情的。去年我遇见高老公,跟他聊起这段往事,也不知那老阉货起的什么心,竟编瞎话把我们全家骗进火坑,求各位青天大老爷饶命……”

    官员哪会理他,见他招不出其他主谋便大刑伺候,打得一家男女鬼哭狼嚎。

    柳竹秋情知这家人有死无生,想帮他们减轻痛苦,悄悄知会主审官:“我看他们真是受人利用,只算从犯,请大人早些按律判处,让他们死在该死的地方,以免陛下责我们办事不力。”

    主审官以为她代表皇帝的意志,便依照大逆罪当堂宣判曾洋曾繁斩立决,其妻及另外两个儿子绞刑,已出嫁的姊妹女儿追回与孙子孙女一并官卖为奴。

    结果奏报上去,等待庆德帝圣裁,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变故来袭。

    锦衣卫的番子前日在定兴县抓获潜逃的高蓓生,那老太监被捕不久便惊惧而亡,临死前坦白是受保定广华寺的惠音女尼教唆设此骗局,还说惠音就是当年的曾敛秋。

    番役根据高蓓生提供的线索抓获了同在定兴藏匿的惠音,连夜押送至京城。

    据曾洋的亲姐姐供诉,敛秋的后背中央有一桃心型的胎记。审案官让稳婆检查惠音的身体,找到了那块胎记,从而证实其身份。

    庆德帝接到奏报,本欲传旨将其与曾洋等人一同论处,正教人拟旨,许太后派人相请。

    他来到慈宁宫,太后正在佛堂诵经,请他单独入内,又命外边的侍婢关上门,不许旁人靠近。

    庆德帝见状心弦收紧,疑惑地上前拜礼:“母后何事召见儿臣?”

    许太后面色沉凝,迟疑多时方开口:“听说他们抓住那个叫惠音的尼姑了?”

    听她提起女尼的名字,庆德帝像一脚踩中铁蒺藜,诧然道:“母后,难道……”

    太后闭眼叹气:“真是冤孽啊。”

    一切不言自明,庆德帝意识到这尼姑就是当年那个为他生下长子的宫女,曾洋的案子爆发时他只推断是章家人作梗,没想到作梗的道具是真的,谁让他对那宫女的情况一无所知,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过问。

    “母后,您应该早点提醒儿臣。”

    “我哪知道那户姓曾的真是敛秋的家人?还想就算是真的,他们跟敛秋又没多少情分,杀便杀了,怎知锦衣卫会抓住敛秋。”

    敛秋,是她的本名吗?

    庆德帝默念这陌生的名字,依稀想起那个在黑夜中柔弱颤抖的女子,突然头痛欲裂。

    他这哪是骑虎难下啊,分明坐在油锅里,休想再爬起来。

    许太后已预感到敛秋的结局,凄然泪下道:“那孩子苦命啊。”

    怜悯不足以左右理智,她很清楚事情闹到沸反盈天的地步,人是救不得了,便靠愤怒来回避自身狠心的事实,指着坤宁宫的方向低声詈骂:“那个毒妇为了害曦儿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你还打算留着她?”

    章皇后不能亲自公布太子的身世,便制造疑案引导臣民质疑其身份,进而瓦解人望。丈夫稍微心软,她的阴谋就能得逞。

    庆德帝单是想起章皇后的音容就感到无比厌恶,正因如此他不愿为这狠毒的女人担上背信弃义的罪责,冷声道:“儿臣已将她禁锢在坤宁宫,她毕竟有功于社稷,又是曤儿的生母。儿臣在位期间且容她茍活,这笔帐留给后人去算吧。”

    许太后无奈喟叹,又问:“曦儿这几日可曾说过什么?”

    庆德帝摇头。

    她甚感欣慰,又深怀不安地嘱咐:“他是个聪明孩子,就怕这最后一关难过,你这几天还是别见他了,免得彼此难堪。”

    曾家人被捕时,朱昀曦还当是敌人的圈套,等惠音落网,他的世界登时密布轰雷掣电,直打得他亡魂丧魄,急召柳竹秋来见。

    “他们抓了我娘。”

    一见面他便握住她的手浑身哆嗦,双眼潮红,眼看要哭出来。

    柳竹秋扶他坐下,重新握住他的手,却没有多少力量能供传递。

    朱昀曦还没觉察到她心中的慌惶,求她替自己去监牢看望惠音。

    柳竹秋喉咙里哽着一块硬物,努力提气作答:“殿下,您忘了臣女当日曾以女装去探访惠音师太,她若认出我,再对外声张起来,那一切都完了。”

    她对惠音的了解仅限于片面,人皆畏死,贸然再见他们极有可能被她的求生欲拉下水。

    朱昀曦率先落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腿软地不住后跌。

    柳竹秋用力扶住他坐到椅榻上,被迫硬着心肠恳求:“殿下千万镇定,还有一事请您务必应允。”

    她让朱昀曦继续置身事外,绝不可向庆德帝提及相关话题,更不能去求情。

    皇帝此刻对太子也存有猜疑,若朱昀曦不坚持站在他那方,恐会就此失宠。

    朱昀曦听着她的叮嘱,急泪喷涌,内心清楚这是自保的关键时刻,感情用事非但救不了人,兴许还会走上绝路。

    他几次欲言又止,因为说什么都是错,拼命弯腰低头压制哭声。

    柳竹秋心痛难忍,可这会儿还得赶去求见庆德帝,无暇陪他悲伤,出门叫云杉和陈维远进去守住他。

    云杉叫住她,难过道:“我估计这次连你也没办法了,对吧?”

    他希望柳竹秋能反驳,柳竹秋却第一次让他失望了。

    “惠音师太挡了大家的生路,见死不救才能救所有人。”

    她说出这句揭示症结的批语,突然对自己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怨念滔天。

    惠音不仅可能泄露她的身份,还可能因身世牵扯出周家、黄家,最终暴露陈尚志这个活生生的铁证,来证明她和朱昀曦的母子关系。

    要想避免这一网打尽,玉石俱焚的结果,这无辜的女人就必须尽快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想不到连我也会陷入“不得已”的怪圈,做出卑鄙的选择。

    皇权、祖制这些不可逾越的雷池让人性陷落在畸形的空间里,生存的代价往往是良知血性。

    庆德帝接受柳竹秋求见,召她到建极殿见驾。

    柳竹秋说她之前在保定时与惠音有些私人过结,怕过堂时碰面引起误会,请求退出明日的会审。

    庆德帝说:“这事朕听说了,你的想法很稳妥。”

    皇帝耳目灵通,柳竹秋一点不意外,还料定他已猜到太子怀疑惠音是自己的生母。

    接下来的对话可作为依据。

    “晴云,你监审了这么久,对此案有何看法?”

    这探问是针对朱昀曦的,柳竹秋小心回奏:“微臣认为此案扩散甚广,影响恶劣,不论嫌犯有何情由都应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庆德帝看她言辞坚决,表明太子理解他的做法,心中顾虑稍减,沉吟半晌,怏然道:“若非民意沸腾,国法难容,朕又何尝忍心多行杀伐,沔彼流水,朝宗于海①。帝王基业,都在人心所向啊。”

    臣民只承认皇帝的嫡长子做皇位继承人,他只好用无情为儿子做担保。

    制度令人心愚昧,收复愚昧的人心又需要使用残酷的手段,难怪有那么多贤者会消极遁世。改变这个世界如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是一份终生看不到头的事业。

    柳竹秋不会退缩,愚公精卫不可贵,可贵的是他们的意志,秉持这种意志,她这个网中鱼将竭尽所能破坏制度的罗网,即使最终只能做无谓的牺牲。

    假如惠音的母爱足够深,内心又如她一般刚强,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小雅.沔水》:沔(miǎn):流水满溢貌。朝宗:归往。本意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借指百川入海。比喻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