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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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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

    柳竹秋早前将大半积蓄和皇家赏赐的珠宝入股孙荣的钱庄和苏韵的珠宝店,伯爵府遭受兵燹,她的财物损失还比较有限。

    事后朱昀曦派云杉偷偷送去两万两银票给她应急,并让她统计损失,说会全额补偿。

    柳竹秋多报了一倍,反正太子的钱基本用于享乐挥霍,交给她还能干点正经事。

    云杉前来接收她的账单,说:“如今陛下已对你和殿下的关系起了疑心,禁止殿下私下召见你,观鹤园近期也会处理掉,短时间内你恐怕见不到殿下了。”

    柳竹秋惊慌:“陛下怀疑我是女子了?”

    “那倒没有,他不知听谁告密,知道殿下经常和你在厢房私会,怀疑你们……怀疑你是董贤呢。”

    落到池鱼幕燕的境地柳竹秋仍忍不住大笑,庆德帝了解儿子的喜好,知道他看不上大胡子男人,多半以为是她亵渎了朱昀曦。

    云杉看不惯她不知死活的粗放,责怪:“你还笑得出来,要不是殿下去求太后说情,陛下都想阉了你让你进宫做我的后辈呢。”

    柳竹秋愣了愣,笑容转为讥讽:“殿下是找不到办法蒙混过关,若找得到一定巴不得如此。其实我也是,能做太监挺好的,等进了司礼监就跟内阁平起平坐了。”

    什么狗屁的礼贤下士,他老朱家把普天下的人当猪狗牛马,看门狗不听话,随时会被剁掉爪子,拔光牙齿。

    云杉估计老皇帝去日无多,眼看柳竹秋出头的日子快到了,随她私底下嚣张,瘪了瘪嘴说:“殿下甚是思念你,一直设法与你相见。下月十五他和太子妃要去大悲岩观音寺向送子观音还愿,想让你届时悄悄跟过去。”

    他无意中泄露重大信息,柳竹秋忙问:“太子妃娘娘怀孕了?”

    冯如月因流产丧失生育能力,柳竹秋上个月和她通信时也没见她提到相关信息,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奇。

    云杉自悔失言,窘促道:“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娘娘的身体你是知道的,这一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呢。”

    柳竹秋点头:“我知道,那娘娘现在有几个月身孕了?”

    云杉推说不知,柳竹秋明白他在保密,不再追问,心想冯如月若能平安诞下麟儿,妃位便无虞了,朱昀曦也能消除一大心病,默默地为他们祝祷。

    她在家闭门闲居,只接待少数至亲知交,一日何玿微来访。

    阉党叛乱时,他和妻子邓氏率家奴女兵解救了困在六部衙门里的官员。事后朝廷论功行赏,擢升他为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邓氏也受封六品安人。

    叙谈时何玿微提到准备为邓氏造一顶翟冠,已找到一名这方面的顶级工匠,向柳竹秋提议:“尊夫人若还未置办翟冠,何不与小弟同去那工匠的作坊选选样式,那匠人的手艺真是全国顶尖的,还为后妃打造过凤冠呢。”

    翟冠是命妇最体面的行头,官员出于爱老婆或是好面子,都会尽力为夫人添置。

    柳竹秋想文小青姐弟帮了她很多忙,她尚未有过像样的酬谢。她俩虽是假夫妻,文小青这伯爵夫人的头衔却是真的,再过两个月就该跟众命妇去宫里参加新年庆典,很有必要送顶翟冠给她。

    便同何玿微约定,等他与那工匠说好时间就去选样。

    她租的宅子房舍着实太旧,住进去没多久漏雨漏风墙皮脱落现象层出不穷。

    忠勇伯府至少还须三四个月方可修缮竣工,柳竹秋不愿让家人受苦,便带着文小青母子、春梨、瑞福、陈尚志和几个得力的仆人搬到当初朱昀曦赏她的外宅过冬。

    白桃张罗着安顿她们,得空对柳竹秋说:“你还记得那个歌妓婷婷吗?前日她来这儿找我打听你的住处,我看她那样好像又落魄了,问她又不肯说实话,我就没告诉她,估计她这几天还会来。”

    婷婷本名汪茜,是张钦、翁子壮杀良冒功案的受害者。

    去年柳竹秋帮她全家平反冤案,朝廷查抄了张钦在北京的家产,赔了一部分给汪家人。按说足够汪茜和母亲弟弟丰衣足食,怎会再次落魄呢?

    柳竹秋记着这事,吩咐门房,下次汪茜再来就直接带她进来。

    隔天汪茜真的来了,一年不见她已减去肥胖恢复窈窕佳人的身段,比初见时更消瘦,面容也明显衰老了五六岁,脸上浮现着饥饱不均的菜色,身穿破破烂烂的旧衣,与乞丐无异。

    柳竹秋看出她受了大磨难,汪茜果如白桃所说顾左右而言他,避谈这一年里的经历,只说:“向日蒙爵爷搭救,奴家感恩戴德,愿以身相许,做府上的仆婢,为您执巾栉,奉箕帚。”

    柳竹秋笑道:“姑娘是忠良之后,我岂敢辱没你?”

    汪茜羞红着脸,强笑:“爵爷是当世豪杰,能侍奉您是奴家的福气,您若实在嫌弃,拿我做个最下等的丫鬟也行。”

    她做歌姬为父鸣冤时尚有傲骨,与此刻奴颜婢膝的模样判若两人,柳竹秋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她性情大变,严肃道:“姑娘有难处可如实告知,你父乃忠臣义士,你这样自轻自贱不觉得愧对他吗?”

    汪茜呜呜哭起来,终于撑不住交代实情。

    去年她和母弟拿到朝廷给的一千两赔偿银,回河南老家投奔舅舅。

    汪母先是听其弟游说,拿出五百两银子与他做买卖,想事成后分红,谁知舅舅经营不善,终至血本无归。

    之后舅舅又说要帮她说门好亲,男方是当地一书香大族的少爷,已考中举人,将来定会做官,汪茜嫁过去全家人都有靠了。

    汪母怕上当,要求亲眼相看。

    舅舅带她去参观了男方家的田产和房舍,确是大户人家。隔天又请那少爷来家吃饭,人才果真斯文端正。

    汪母放了心,男方也很快上门提亲。

    舅舅说:“我们虽是小户,与富贵人家攀亲,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否则外甥女嫁过去会被人小瞧。”

    汪母认为在理,想到女儿嫁与贵婿,他们娘仨便出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咬牙将剩余的几百两盘缠都交给舅舅为汪茜置嫁妆。

    怎知人心叵测,舅舅拿到钱竟带着妻儿连夜遁去,母子三人苦寻数日,方知舅舅早已是当地闻名的无赖混子,在外欠债若干,家里住的房子都是租来,原本拖欠房租快被房东扫地出门,忽然来了个有钱的姐姐,帮他还清欠债才得以继续居停。

    汪母大惊,方知弟弟之前说做买卖纯是扯谎,诓了她的盘缠拿去还债了。

    她又托人去那少爷家询问婚事,人家声明不知情。少爷露脸澄清,形容完全陌生,上次去家里吃饭的那一个定是她的骗子弟弟花钱雇来的托儿。

    那真少爷还当着汪茜的面奚落汪母,说:“看你女儿走路的姿势就不是黄花女,做我家的婢妾都不够格,还妄想当正室夫人,真不知你们哪来的脸面。”

    汪母人财两空,带着汪茜姐弟流浪乞讨,后来想唯一指得上的就是温霄寒了。听说他在边陲立功做了伯爵,若肯念着昔日的情缘收女儿为小星,亦可苦尽甘来。

    汪茜羞愧哭诉:“母亲说我们上当的事太丢人,怕您知道了嫌弃,不让我说。如今我们住在一户拾荒者聚居的破院里,已欠了半月房租,眼看快被赶出来,这大冬天的流落街头不是饿死也是冻死。求爵爷再发发慈悲,收留我们。”

    她们的遭遇乍听蠢得可气,但细想又怪不得她们。

    世道本无女子自立的基础,不依附男人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良家妇女自觉遵守好女不出门的风俗,不与外界打交道,汪茜这曾经失足的急于恢复名节,更要严守妇道。

    她和母亲自我封闭,幼弟又尚懵懂,遇上黑心的亲戚只好做待屠羔羊了。

    柳竹秋安慰汪茜一番,派人去接她的母弟,一齐带去租住的宅子安置,支了二百两银子给她们做盘缠,用以添置冬衣器物。

    白桃问她打算如何料理这一家人。

    柳竹秋说:“汪姑娘的弟弟尚小,等他自立门户还得好几年,暂且先当客人养着,回头让她弟弟跟着仇儿念书,肯上进就栽培,若没天赋等他大了再帮他另找个差事。至于汪姑娘,她和她母亲大概还是想找正经人家做归宿,我看着帮她物色吧。”

    白桃听了不言语,瞧着郁忡忡的。

    柳竹秋笑侃:“你怪我多管闲事?”

    白桃摇头,竟蓦的红了眼眶,哽咽道:“大小姐你真是好人,我越看你做善事,越怕你将来受害,想到万一你今后没好报心里就很难过。”

    她不是矫情造作之人,说这话必有缘故。

    柳竹秋细加盘问,白桃按捺不住,将她引入帐中,指着胸口低声道:“这话我原本打死不该对你说,藏在这里已两年有余。事关我和云杉的性命,请你先发誓知道以后绝不对外透露。”

    柳竹秋郑重立过誓,白桃方凑近耳语。

    “那年池选侍坠马而死并非意外,都是殿下安排的。”

    柳竹秋一头栽进冰窟窿,不觉捉住她的手。

    “怎么回事?!”

    看她这反应白桃不敢往下说了,柳竹秋忙松手,放缓语气催问:“好妹妹,你勾起我的心又不详说,不更叫我担惊受怕吗?殿下为何要杀池选侍?就因为她当过皇后的眼线?”

    白桃迟疑点头:“事情起因你是知道的,那次你去东宫见驾,池选侍向皇后告密,差点害死你和殿下。事后殿下审问池选侍,她也认罪了。殿下觉得池选侍和他幼少相伴,竟抛开多年情分帮着皇后迫害他,这样的白眼狼不能再养在身边。便让云杉偷偷给马下了疯药,哄着池选侍骑那匹马。中途药性发作,池选侍就被疯马摔死了。”

    柳竹秋心里飞沙走石,怪不得过去一提池绣漪朱昀曦就变脸,人是他亲手杀的,他能不心虚吗?

    池绣漪背叛他固然可恨,但他也知道那是青梅竹马,共处多年的伴侣,怎地如此残忍?

    冷落她、软禁她、找个借口逐出宫去,甚至干脆让她削发出家都合情理。

    杀人无非两个原因:一、泄愤;二、逃避皇后怪责。

    这两点揭示出狠毒和懦弱,柳竹秋真没料到太子内心的黑暗面会如此龌龊。

    她变色走神,白桃感觉厄运临头,后悔不叠道:“云杉那次是半夜做噩梦说梦话被我听到,经不住我审问道出实情,他叮嘱我千万不可说出去。我怕你今后无意中触怒殿下才拿这事提醒你,不过这肯定是我多心,你对殿下那么好,殿下又那么宠爱你,绝不会像对池选侍那样对你。”

    柳竹秋不忍让她分担恐慌,勉励笑道:“难为你这么为我着想,这话你说了,我听了,便过去了。我们都别往心里去。”

    白桃顿时摆脱窒息感,庆幸地两眼含泪。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其实侍奉殿下很简单,只须做到绝对忠于他。池选侍就因为吃里扒外才自取灭亡,以后你若跟殿下起了误会,一定及时向他澄清,他知道你一心一意对他,怎么都不会怪你的。”

    一心一意?对这种翻脸无情的男人?

    一条狗养上十年尚不忍杀害,何况朝夕相处,床笫之欢的爱妾!

    他的宽厚仁爱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说那只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失控?

    不管哪种都无法接受!

    柳竹秋忽然发现她的承受力其实很薄弱,像品尝美味佳肴时眼睁睁看碗里钻出只张牙舞爪的蜣螂,满脑子只剩一个感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