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宣旨的内官命令柳竹秋次日一早启程,没留时间让她和亲友道别。
当晚只张鲁生利用职权之便来为她送行。
柳竹秋听说他没受处罚,心下稍安,为过去的欺瞒诚恳致歉。
张鲁生不改豪爽做派,说:“过去的事都别提了,你那也是身不由己。说实话知道你是女子以后我更佩服你了,你若还愿意认我这个大哥,今后我就把你当大妹子看待。”
他说柳竹秋的事迹改变了他对子女的看法。
张鲁生的大女儿从小好武,刀枪棍棒都来得。他本想将她许配给文官,张大小姐却想嫁给武将,随丈夫一起去边关杀敌立功。
“我原先还骂她不安分,如今想通了,女儿家有志向,好好培养也可成才。已托她堂叔在军营里物色正直贤良的后生,等她看中意了就安排他们成婚。”
柳竹秋知他老家的习俗最是重男轻女,张鲁生这大老粗能扭转心态,说明她当初的想法很正确。
好的示范能引导人们破除陈府观念,张家大姐儿今后若有成就,亦会成为楷模,帮助更多女子改变命运。
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是日京中百姓都听说柳竹秋将被解往宣府,次日结队到城外为她送行。
来的人有十数万之多,涵盖贫富贵贱,男女老少,将十里长亭围做汪洋里的孤舟,驿道几被阻断。
然而人们望眼欲穿也没等到柳竹秋,原来朝廷怕有人煽动滋事,临时改变押送路线,叫车马从东直门出京,绕道遵化北上。
却说宋妙仙那日带领瑞福等人出逃,走到怀柔县境内,她便忍不住向众人吐露实情。
瑞福和苏韵都想回京搭救柳竹秋,被她拦住。
“季瑶就是怕你们螳臂当车才让我带你们逃走,你们回去送死便糟蹋她一番苦心了。”
道理都懂,可人人牵肠挂肚,她本人也不例外。
商量后他们在当地一户村落租住下来,每隔五日去县城打探京城方面的消息。
从柳竹秋身份暴露被捕入狱到三法司会审此案,一行人的心绪跌宕起落,担忧时围着饭桌食不下咽,伤心起来又背着彼此偷偷掉眼泪。
后来得知皇帝从轻发落,仍派柳竹秋做太后替身,去宣府修行,大伙儿总算一起活过来,畅快地吃了顿美餐,庆祝柳竹秋死里逃生,准备按原计划去宣府与之会合。
瑞福说:“可惜裕少爷没跟我们一起出来,要回去接他吗?”
宋妙仙认为不妥:“我们这些人与季瑶关系亲密,回去露了行迹定遭奸人告发,况且小陈少爷住在尚书府,我们去了也不容易见着他,还是先去找季瑶,看她决定如何。”
他们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次日赶上马车往北进发。但谁都没想到,柳竹秋此时仍在京城,并且还住在皇帝眼皮底下。
启程那天早上,她吃了拌有蒙汗药的菜粥,昏睡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景山百果园。
她站在半山腰的院落里惊讶俯瞰远处皇城的殿阁楼台,一个年愈花甲的老宦官领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宦来请安,自称是在这里看菜园的,奉贵人之命照看她。
贵人是谁不问即知。
天黑前陈维远替他来看望柳竹秋,说:“福宁庵条件极苦,殿下终不忍让你受摧残,冒险将你偷出来藏在这儿。”
朱昀曦买通负责押运的东厂官员偷龙转凤,那送去宣府的是太后替身的替身。
柳竹秋的住地距离黄国纪过去的居处不远,地大人少,植被茂盛,近年宫里的主子们也不大来游幸,山上各处荒寂,是绝佳的藏身地。
她不相信朱昀曦这么做是为她好,思忖:“太子如此胆大,看来老皇帝病情垂危,已行将就木了。他怕我离京后见机出逃,想在登基前的这段时期禁锢我。”
她和朱昀曦相互熟知,能准确预判解析彼此的行为。
她第一次领旨修行时朱昀曦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一想柳竹秋岂肯老实任人拿捏?当年千军万马都没能困死她,小小的尼姑庵如何关得住?
宣府地处边境,她与金海桐颇有交情,设若逃往塞外那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这女人对他太重要,他又为其付出了太多心血,死也要抓住。
陈维远回去复命,他还担心柳竹秋会逃走。
陈维远安慰:“老奴已郑重警告过她,她也知道景山内松外紧,山下岗哨众多,守备森严,不会乱跑的。倒是殿下,可得忍住别去找她,被人发现告到陛下那里就全完了。”
庆德帝肯原谅他实属不易,绝不可辜恩再犯。
朱昀曦明白利害,柳竹秋在他的控制下,即使见不着他心里也比较踏实,吩咐陈维远好生供应她日常所需,又挑了个忠厚老实的宫婢去服侍她。
柳竹秋试着向陈维远打听庆德帝的病情,听说皇帝已传旨将他的寿材擡到乾清宫备着,名为冲喜,但谁都知道这是大限将至的信号。
四月戊日天子按例该去天坛祭祀求雨,此时庆德帝一日晕死两三次,已然下不了床,皇室的祭典都由太子代理。
他预感来日无多,准备等祭典结束召阁臣拟定遗诏。
朱昀曦心里难过,生怕在他主持祭典期间父皇会突然离世,安排陈维远留守宫中,随时传报消息。
出发前天的下午,太医院一名姓全的医师忽来求见。
医师官阶仅七品,平时给太医、御医们打下手,检查药材、配药制药,正经为皇室出诊还论不到他们。
太子不会面见这样的小人物,都由东宫的属官接待。
那全医师自称知晓重大机密,且与皇帝的病情有关,必须面陈太子。
朱昀曦听了通报,命人带进来问话。
全医师犬伏于地,未说到正题已浑身哆嗦,恳求:“微臣为着社稷安危冒死进言,若不幸牵连获罪,还求殿下赦免微臣的家小。”
他语气玄乎,朱昀曦警告他休得危言耸听,又说:“你先照实呈报,孤王自会酌情处置。”
全医师擦擦脑门上的汗水,露出豁出去的表情,说:“微臣一直给张院使做副手,帮他检查配方所需的药材。发现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和其他几位太医都是按着解丹毒的方子给陛下开药的。”
朱昀曦惊讶,拍案呵斥:“此事早有定论,他们怎地还敢如此?”
事情还得回溯到去年十月初,当时负责医治庆德帝的是太医院公认医术最高明的沈太医。
他给庆德帝治了几个月病,仔细观察过病况和病程进展后,推断皇帝中了丹毒。
庆德帝迷信道教,每日都会服用黄羽炼制的仙丹,沈太医估计问题出在丹药上,本着忠心和治病救人的善心大胆上奏,却一脚踏入火坑。
通常“丹毒”是指炼制丹药时加入了过量硫磺、汞石,混合生成剧毒,长期服用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对人体造成严重伤害。
庆德帝命人审问黄羽,黄羽竭力喊冤,说他炼制的丹药成分都是珍贵无害的药材,从未添加硫磺、汞石,他和弟子们服用多年,都无异常。
庆德帝曾将他进贡的仙丹赏赐庄世珍,庄世珍吃了也安然无恙,这些情况显示黄羽的仙丹没有问题。
皇帝便认为沈太医在诬告黄羽,本来他就因病情反复难愈疑心沈太医医术不精,这下更断定他在找借口为自身开脱,怒令校尉杖责一百。
黄羽贿赂行刑人,竟将沈太医活活打死。此后皇帝又换了几名太医,再没人敢提丹毒之说。
现在全医师揭发这些太医为皇帝用的都是解丹毒的药方,说明他们仍确诊病因是丹药中毒,怕步沈太医后尘只敢偷偷用药。
朱昀曦颜色已变,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严声质问全医师:“你该清楚此事关系什么,若造谣捏造,你全家的人头都得落地。”
全医师磕头哽咽:“微臣正是怕祸及全家,故而迟迟不敢向御前上报。但正因兹事体大,若知情不报,微臣便枉食君禄,枉顾天恩了。据微臣推测,一直有人暗中对陛下下毒,是以太医们用药精准仍难除病根,亦使陛下病情日益恶化。殿下再不抓出凶手,则陛下危矣。”
皇帝的饮食都经过严格检查,没有供人做手脚的缝隙。
宫里好些人也在服用黄羽的丹药,都未出现中毒症状,再以“丹毒”为线索调查,恐怕皇帝本人也不接受。
朱昀曦在与陈维远秘议时,陈维远说:“上次沈太医的事出来,黄羽声称神仙老祖因陛下怀疑他的丹房不灵,不肯再保佑他,所以陛下的病才会越来越重。为此陛下还赐了几万两金银给他设坛做法,乞求神明原谅。您现在又提丹毒,铁定会触龙鳞。”
朱昀曦烦恼:“此事确实可疑,难道就这样放过不成?我宁做逆臣,也不为逆子。”
尽管就当下情形看父皇多半没救了,但假如夺走其性命的不在病魔而在人为,他无论如何都要揪凶手。
计较半晌,为忧急寻到一条出路,吩咐陈维远去百果园找柳竹秋,让她出谋献策。
柳竹秋听完情况也很吃惊,略做沉思后说:“这事不好隔空判断,至少得让我了解陛下的日常起居,最好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实地勘察才能有确凿发现。”
这是不可办到的事,然而朱昀曦犹豫一阵居然答应了。
明早他将出宫去主持天坛祭祀,不查明真相断不能安心离开。
禁宫就快关闭了,他紧急入宫,在御花园的钦安殿等候,不久陈维远便领着身着宦官服色的柳竹秋赶来了。
自帽儿胡同一别,二人已分别月余,朱昀曦看到她有满心的话想说,却似水壶煮汤圆,死活倒不出。
柳竹秋已能泰然地只将他当主公侍奉,拜礼后镇定道:“臣女听了陈公公的话,已对情况略加梳理,如果陛下中毒是真,问题可能不在饮食,而是出在他的生活环境上。”
她说投毒手法种类繁多,枕头、被褥、食具、花卉、书籍,凡是皇帝经常接触的物品都有可能作为毒素载体。具体是哪种还得去现场查看。
调查皇帝的出处非有内应不能办到,朱昀曦让陈维远去请庄世珍来交涉,等待的间隙里,柳竹秋一言不发立在一旁,雕塑般静穆。
朱昀曦明显感觉出她的排斥,难过又不甘地望着她,久久烤不化她的定力,更灰心丧气了。
先做好受辱准备,迟疑问:“你这些天在山上住得习惯吗?”
柳竹秋不以感性角度理解他的话,全当公务应答。
“谢殿下关心,臣女在哪儿都能习惯。”
“……我是觉得百果园虽荒凉,到底比福宁庵强些。”
“谢殿下。”
柳竹秋谢恩后嘴又上了锁,朱昀曦像小偷似的左顾右盼,尝试撬锁:“你别担心你父兄,以后我会让他们官复原职的。”
柳竹秋干脆道:“家父早已无心官场,告老还乡正是他所期盼的。臣女更在意萧大人,他是忠君爱民的好官,若遭弃用是朝廷的损失。”
她当面为萧其臻鸣不平,朱昀曦又醋又气,囫囵吞核桃般硬咽下去,退让道:“我也知他是人才,会重新提拔他。”
“谢殿下。”
“你、你非要这样一板一眼跟我说话?已经把我当仇人了吗?”
他又输了,忍不住起身靠近她,仿佛挨冻的人受厚墙阻挡,只能透过窗户望着屋内的火炉干着急。
“我本来不想解释的,前次太后派你去做替身并非我使坏,是太子妃背着我向她老人家告密,说我被你勾引得害了相思病。事后我发现她的行径已狠狠责骂了她,她还说要写信向你澄清。我怕越描越黑便制止了。”
他腹热心煎地解释,见柳竹秋神色仍无一丝变化,不禁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柳竹秋就着平静的表情回应:“臣女相信殿下绝无虚言。”
“那你还怪我吗?”
“臣女不敢。”
“你又来了,每次一翻脸就闹生分,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差点在父皇跟前跪断腿,就算只拿我当恩人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吧!”
事到如今朱昀曦已无颜提情分,只好以施恩者自居。
在柳竹秋看来他们之间只剩下交易,拿出演技换上柔和的眼神凝望他。
就在朱昀曦以为她旧情复萌,激动窃喜时,她认真提出条件。
“殿下,臣女有一事相求,假如这次臣女帮您查出陛下中毒的原因,做为恩赏,请您放臣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