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仆婢们见主母泰然处之,或真心或刻意地收起惧意,三两相携离开现场。
褚潇低声吩咐陈管家跟随,领着他和冬梅来到堂屋旁的花厅,落坐后平静的脸堆砌忧色,问陈管家:“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陈管家低眉顺眼道:“太太不是说没什么可怕的吗?”
褚潇瞄他一眼,以憋不住烦恼的情态叹气:“大伙儿都慌成那样了,你又不是没看到,我不说几句灭火的话怎么安定人心?”
陈管家连连哈腰,这机灵人以为能通过察言观色摸到主人的心窍,踊跃靠近褚潇设置的陷阱。
“太太也觉得这事不吉利吗?其实我心里也发憷,别说我,就是我那活了八十八岁的二姨,在猪圈里打滚一辈子,也从没见过长人脸的猪仔啊。”
他压低音量,小心哄擡恐怖感:“这几年外面到处打仗,血光重怨气也重,照老人家的说法世道乱,天地阴阳就要失衡,接着就会有妖物现世,那猪仔该不会就是……”
现代公司集团里管理层总喜欢折腾,不折腾显不出他们的用处,这习性与旧社会大宅门里的高级奴才一脉相承。
他停顿试探,褚潇巴不得他嘴巴再快点,主动接茬。
“我这两天老做噩梦,梦到一股黑气在村子里乱窜,但就是记不清它窜到了哪些地方。你知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原本不打算理会的,可刚才看到那猪仔心里就直发毛,按理说不该这样的。”
她不安的模样很能带动气氛,冬梅惊慌地瞪大眼睛:“是啊,太太以前给人治病,血啊脓啊的都不怕,照理是不该这样的,难道那猪仔是妖怪?”
陈管家揪住时机献策:“要不去找个师傅来看看?”
褚潇摇头:“这样很容易把事情闹大,传出去对谁都不好。我想先去找找梦里那些黑烟出没的地方,到实地瞧瞧兴许就想起了,你快去给我找张村子的地图,叫他们用轿子擡我去。”
陈管家提醒:“你坐着轿子到处走动,外人看了也会疑心啊。”
褚潇笑他愚笨:“我装做去看家里的田地,让账房跟着,他们还有什么好疑心的。”
整人杀人也讲求天时地利,弄清太平村内外的地形是制定诡计的必须步骤。
一刻钟后她带着地图乘轿出发,雨已停了,村子里绿树翠草葱茏如洗,房檐滴水的茅屋瓦房也因
雨水洗涤不那么糟污破败了,只灰泥碎石铺就的村道更显泥泞。轿夫们你深我浅地走着,啪啪杂响不绝于耳,好像一群搁浅的鱼在奋力挣扎。
褚潇撩起轿窗的竹帘查看沿途环境,比照地图指挥轿子前进。
村子规模很大,昨天她只经过了大约三分一的局部,此刻连同周边田亩、林地、池塘、荒地全面探索,大致了解了居民的房屋分布情况。
太平村的房屋围绕祠堂呈环状分布,边缘地带多是茂密的树林。
这一路东南风刮得甚紧,她看地图上标注着在离村子不远的东南面有两座大山,山间的峡谷是出村通路,北上的气流受其阻挡形成强劲的风带。
今天刚下过雨,地表气温还不高,过两天地面温差一大,风力还会提升。
褚潇活用脑筋编织坏主意,发现善意机制休眠了。
她正在佛姑的幻境里,意识不受自身□□控制,办起事来倒很便利。
信息采集得差不多了,她吩咐奴仆们绕过前方菜田打道回家。
那菜田边耸着几座坟包,四周一马平川,是太平村境内罕见的空旷地带。
靠近坟包,一股屎尿发酵后的恶臭污染了清新湿润的空气,据臭气浓度判断,此地必定有个大粪坑。
果然转过一座坟堆就见一名农夫正用长柄的大木勺舀粪水。
那粪坑大约三米见方,严严实实覆盖着长满苔藓的石板,边上一块被农夫掀开了。
村民们花心思封闭粪坑当然不为防臭,化肥普及前农村全靠人畜粪便滋养作物,粪肥作为宝贵的农业资源经常成为偷盗目标。
褚潇不在意石板盖的用途,心想:这些人真愚昧,粪便长时间发酵会产生沼气,万一落点火星进去非爆炸不可。
不过也没人来这里玩火吧。
到了家陈管家迎她下轿,悄悄问:“太太找着地方了吗?”
褚潇笑道:“地方没找着,倒发现我们地里的庄稼长得真好。”
她借探查弄清了黄家的田产数量,这家人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占据村里一半以上的农田,寡妇守着这么大笔田产,可不是慢藏诲盗吗?
我要是村里人也会想分一杯羹。
眼下她占着余婉宁的身份只想掀饭桌,回到卧室假模假样卸了穿戴,对冬梅说:“刚才路过几个粪坑,差点被臭气熏吐了,你快拿盆酒醋来熏一熏。”
冬梅想点熏香,她反对:“臭还是其次的,主要是臭气里的细菌会害人生病,用醋和酒精才能消毒。”
冬梅忙去厨房用铜盆盛了半盆醋,倒入一瓶烧酒,端来主人的卧房,生起煮茶的小风炉,将铜盆放在炉上熏烤。
小火苗轻舔盆底,不一会儿刺鼻的酒醋味塞满了房间每个角落,进而笼罩整个院子。
褚潇又说要洗澡,让丫鬟们打来两大桶冷热水放在卧室前的院子里。
“屋里正消毒,我就在院子里洗吧。冬梅你领她们出去再把院门关了。”
丫鬟们觉得主母的行为有些反常,可谁又猜得出端倪?
支走旁人,褚潇一扫疲惫相,飞快去到卧室旁的书房,那里放着好些医用原料,她想翻捡些有用的,意外找到多种化学制剂和器具。
余婉宁的丈夫黄大少辅修过化学,留下这批未被清理的遗物。
里面有硫酸、硝酸、硝酸钾、碳酸钠溶液和堿液。
褚潇见状改换方案,喜滋滋取用了这几样。
高中时她加入过校内的化学爱好者社团,动脑和动手能力都顶呱呱。
矛头先对准族长的二孙子吧,既然老家伙打算用这只碗抢饭吃,那就当面砸烂给他看。
她准备好原料和工具,挑了一团棉花细细剔除棉絮中的杂质,放入装有堿液的烧杯用小火煮了几分钟。待液体冷却后夹出棉团用清水认真漂洗。
洗着洗着右手食指尖火辣辣的疼,仔细一瞧,橡胶手套的这个部分裂了条缝,堿液渗进去烧伤了半根指头。
在幻境里有痛感啊,真是金身银身不如自己的肉身。
她洗了洗伤处,忍痛继续操作,洗好的棉团放炉边小心烘干,得到一块脱脂棉。
下面的步骤更得当心,将浓硫酸按照1:4的比例倒入硝酸,待玻璃瓶温度降至室温,投入脱脂棉浸泡20分钟。捞起、彻底清洗,转而浸泡到稀释过的碳酸钠溶液里煮20分钟进行安定处理。取出洗净烘干,放入酒精浸湿,最后将湿润的棉团分成大小两部分。一部分塞进一只大号的试管继续用酒精浸着藏到床下,小的那半用镊子摊开仔仔细细贴到黄大少的遗像后。
制作过程中溢出的气味都被酒醋味掩盖了,她清理掉现场,换了身衣物叫人进来,转身躺到床上,吩咐冬梅捶腿。
冬梅叫丫鬟们收拾洗澡用具,坐到床前尽心服侍。
褚潇坦然享受,闭着眼睛用鼻息说话。
“院子里的砖缝长草了,叫她们拔干净了。”
冬梅传令下去,几个丫鬟开始勤奋拔草,这边冬梅恪守岗位,眼瞅主人翻身背对她睡过去仍一下下不疾不徐地捶着。
褚潇靠她捶打的次数计时,估计遗像后的硝化棉快晾干了。
冬梅又捶到不知第几下忽然停手,褚潇听她发出清晰的嗅闻声,一股辛辣的焦糊味异军突起,压倒室内的酒醋味。
冬梅四面张望,横在屋中的屏风阻碍了她的视线,还是进来查看的丫鬟先瞧见墙上的遗像烧着了,腾腾烟雾撒网似的散开来。
“哎呀,着火了!”
她像一枚投水的石子激起成片蛙声般的尖叫。
褚潇经冬梅推摇呼唤方“惺忪”坐起。
“怎么了?”
“着火了太太,快跑啊!”
冬梅和丫鬟着急忙慌地搀着她逃跑,出门前三人一致看向起火点,火焰穿透相框背板吞噬照片,黄大少的面目随之卷曲,似在烈火烟尘中诡笑。
丫鬟们见之丧胆,褚潇也假装惶恐,逃出院门,下人们闻讯赶来灭火。火势熄灭,损失轻微,造成的恐慌却很大。
受惊的女孩子们急于倾诉,告诉众人火灾起于遗像自燃,这对思想停留在蒙昧时期,虔心信奉鬼神的人们无疑是强力冲击。
他们认为黄大少死后会以灵魂形式留在这座宅子里履行一家之主的守护职责。遗像自动焚毁,多半预示这位故主的魂魄已彻底远去。
人不会自愿离开家园,况且大少爷生前与太□□爱无比,临终时的诀别那样难舍难分,怎会抛下她不管?
联想到早上诞生的人面猪仔,人们怀疑家里遭凶魔恶鬼入侵,黄大少抵敌不过被迫逃离,临走时焚烧自己的遗像警示生者。
见他们个个咬唇啖指难掩悚惧,褚潇暗暗自得,显而不张地露出一丝慌惚,又将陈管家叫去花厅说话。
“太太,你还好吗?”
陈管家笑得不太自然,早上他的怂恿还抱着好事者心态,这会儿也叫不安的猜疑感染了。
褚潇做出恍神的样子,慢吞吞说:“好端端的,云祥的照片怎么会无故烧起来呢?”
冬梅替她抚着背,自己却紧张兮兮地,说:“当时太太睡着了,屋里就我们两个,我敢肯定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进来。”
旧社会的乡下人不懂科学,遇到难解的异像都往怪力乱神上找原因。
褚潇看着他二人的脸色推波助澜:“看来那些神呀怪呀的故事不能全信,更不能不信呀。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派人去请教族长吧。”
这决定在旁人看来非常莽撞。
陈管家收到冬梅眼色,委婉劝阻:“太太,族长要是来了肯定会提收养孙少爷的事,你想好怎么回复他了吗?”
以黄家族长为首的黄家旁支对这份家私眼馋不已,早就挑三挑四地找茬余婉宁,寻着遗像自燃这种千载难逢的由头,必然掀起更猛烈的攻势。
褚潇旨在引蛇出洞,淡然道:“这个我也考虑很久了,今天这些怪事算是替我做了决定,等族长来我会好好跟他商量的。”
诱饵立竿见影,不消一顿饭的功夫族长黄源誉就坐着她派去的轿子进门了。
褚潇看过余婉宁夫妇和村中耆老的合影,认准这拄拐杖的老东西,礼仪完备地上前行礼。
族长回了礼,四平八稳坐下,双手搭着拐杖,不茍言笑塑造长者派头。等丫鬟上了茶点,褚潇请他用茶时才皱眉垮脸开口。
“太太,今天你家这两件怪事委实不祥啊,不知你是怎么看待的。”
褚潇恭敬道:“听下人们议论,都说是妖怪作祟。”
黄源誉冷笑一声,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姿态之做作犹如登台做戏。
褚潇等着他的唱本,谦声求教:“族长见识比我们多得多,您觉得这是什么兆头呢?”
黄源誉拈着茶碗盖磨着碗沿缓缓旋转,冷声冷气说:“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怕得罪你。自古家亡家败必有征兆,你们这房兴旺了三代,所靠的无非祖宗保佑。传到你和云祥这代突然绝了后,祖宗能高兴吗?你是喝过洋墨水,能说能写还会治病救人,可毕竟是女流之辈,云祥在世时你没能为黄家生下一儿半女已是罪过了,如今还一味犯倔,不给家里找个当门立户的男丁,存心断绝先祖的祭祀,今天终于惹得列祖列宗发了火,降下异像来警告你。你再不醒悟就该大祸临头了。”
陈腐刻薄充满偏见的台词在现代还有不少翻版,褚潇想起陆文月的父亲死前也曾这么冲她大放厥词,寻思过后得给这姓黄的老古董挑个更惨的死法。
演戏她从不输人,愧疚心虚懊悔等神态信手拈来,右手捏左手庄重回应:“您老教训得是,其实这些天我已经在反省了,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挑不起这么大个家,云祥身前也惦记着子嗣的事,我心伤他故去不久,还没从打击里走出来才拖着没答应您。现在祖宗都显灵了,我也不能再延挨了,请您回去告诉二郞,我答应认他做儿子了。”
黄源誉老眼放光,仿佛装进了黄家的金山银山,顾忌形象,赶紧重拾道貌岸然的假清高,长声赞叹:“到底是读书人明事理,有你这句话,云祥和黄家先祖都能安然于九泉了。”
褚潇没耐性应酬他,接道:“我看了黄历,明天是吉日,正适合去祠堂行过继礼,烦劳您召集族里的人一起去做个见证。”
黄源誉没料到她这么积极,按捺住狂喜端腔。
“谁让我是族长呢,少不得替你张罗着。你知错能改,祖宗想必已原谅你了,今天别出门,在家安心呆着吧。”
门外廊下不少人偷听,黄源誉没走远,消息便四处驰骋。
陈管家等亲信仆佣都劝主母三思,那黄二郎是二十岁的壮男,若登堂入室定会在短时间内架空她。
褚潇一概不听,命人关了大门今天之内不许人外出。
退回内宅,卧室已打扫干净了,冬梅重新替她铺了床,犹犹豫豫问:“太太前些天还打定主意不松口,怎么一下子改主意了?”
褚潇敷衍:“黄家人逼得那么紧,今天又连出两桩怪事,我真快顶不住了,先退一步看看吧。”
冬梅嘟囔:“你就会退让,迟早被人逼到悬崖下去。”
她陡然犯上,看那怨气憋了非止一日,褚潇以为得宠的丫鬟偶尔会在主人跟前耍性子,一笑掠过,命她打开箱笼,在黄大少留下的衣物里挑出一套成色崭新的灰色中山装。
“你拿去熨平整了,明早带去祠堂给二郎穿。”
冬梅不情不愿地抱起衣服出去,褚潇想快点翻日历,借口静坐养神,让她关了房门别来打扰。
她坐回床上,隔着床板抚摸隐藏的硝化棉,设想明天祠堂上的好戏,心情转为愉悦,不觉微微晃动起垂在床边的双脚。
对面的窗户突然咯吱一响,一团毛茸茸的灰白生物推开窗缝落到地上,是只成年的貍花猫。
乡下多土猫,褚潇来黄家两天已见过好几只,拿起扫床的鬃毛刷子近前驱赶。
花猫灵巧地越过挥上来的刷子,着地发出熟悉的人声。
“潇潇,是我!”
褚潇握刷子的手举在半空,定神凝神那圆眼如瞪的猫咪,将信将疑问:“你是兰焕?”